明峰还是很不安,「但我们对你们很危险。」他越来越喜欢这群纯朴的、不轻易动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们带来灾难,这让他非常忧心。
「孩子啊,」老族长很喜欢这个软心肠,勤勉学习的少年,「税吏要秋深才会来,在那之前,你还有很多学习的时间。」
「……我会的。」老族长的慈祥常让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们的酒够喝啊。」麒麟笑著,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来。
第八章2
明峰发现,他对妖族有很大的误解。
或许在人间遇到的妖族,十个裡头有九个想抓他採补。老族长对这点非常震惊并且愤慨,大骂那些妖族让异常者污染,只想走捷径。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视「吞噬」这门為旁门左道。他们有许多高深的妖术,却不轻易动用。因為大地枯竭,每动用一点,就是衰弱大地母亲的生机。
族长对他解释,「我们当然可以匯聚荒漠所有的水气,造出涌泉,洗绿某个地方,这就是圣魔正在作的。但这是透支,透支未来的任何一点雨水。现在拿走多少水气,本来会下的雨就会延迟更多时间。我们无力阻止圣魔的作為,但不能让伤痕累累的母亲有更多负担。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从乾枯的乳房挤出奶汁餵养我们,」他指著温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负义。我们只能请求,低下头颅,谦卑的请母亲聆听我们。」
明峰望著他,非常讶异的。族长从来没去过人间,但他的论点和某些萨满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论点有惊人的类似。
咒,到底是什麼?麒麟说,咒的本质乃是「心苗涌现字句」。但这些字句,到底是要给谁听呢?
「母亲。」他无意识的吐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著她发呆的小徒。当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这说不定是她喝过最够味的酒。(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浓稠到快要不成液体'奇/书/网整。理'提。供',当然「够味」)
但是她隐隐的觉得,她的小徒歷经爱情痛楚的洗礼,像是在蛋壳裡的小鸡,正在等孵化的那个契机。
世界的成毁啦、魔王天帝啦,对麒麟来说,都没有什麼兴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终都会通向毁灭。不过不挣扎一下实在没有意思。
对啦,她就是要捣蛋。她就是要边喝酒边对无聊的命定捣蛋一下。
比方说,藏匿「真人」,比方说,让承受严厉沉重命运的徒儿,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為什麼,只是她要捣蛋而已。
哪怕付出极昂贵的代价,哪怕她连「人类」的身分都无法维持,成為半人半慈兽的怪物。
但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著湃在伏流中,冰冰凉凉的蜜酒吵闹著。
「……主子,没有麵粉没有鸡蛋……」蕙娘长长的嘆口气,「什麼都没有,我怎麼变出来?」
「我不管,我不管!」冰凉甜蜜的蜜酒,当然要配甜蜜略带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无奈的望著她,颓下肩膀。我真的太宠她了,她想著。「……我去想办法。」
若说他们这群旅人给人狼什麼影响……大概没有人比蕙娘的影响更大。这位天才厨娘在极度贫瘠的食材中,研发出无数惊人美妙的食谱,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当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这款用各种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来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杰作。
他们也记得那个额头上长著角,能够猎捕最危险、最庞大野兽的麒麟,和她满不在乎、喝著酒的笑容。
当然,他们也记得那个唯一可以骑上蜜虫,会说许多故事的少年。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為传奇,在火堆边成了新的传说,传诵过一年又一年。
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麼不同。
即使是夏末,阳日的荒漠也足以杀人。男人们停止猎捕,在聚落整理猎具、製作陶器,协助女人和小孩酿蜜酒,帮忙放牧。
在人狼族裡,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贵。在统治魔界的圣魔丧失生育能力的此时,妖族神祕的保持著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绝对的尊重和爱护,希望她们不要从事打猎这样危险的工作。
当然也有那种倔强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猎捕本能,一样也跟男人一起打猎。
没办法,男人会耸耸肩,不会拒绝这些女人。她们是大地母亲的女儿,可以孕育生命的战士,你只能让她们去,不然怎麼办?语气总是宠溺的。
或许是这样的娇宠,也或许是这样的宝爱,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压抑本能,在聚落放牧、餵养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观,也很单纯。他们平静的接受这三个异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将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战士。
你怎麼可能让一个天生的战士委屈在洞窟裡当牧人?她喝酒比谁都豪爽,打猎比谁都兇猛,追踪的技巧比谁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战士,而麒麟值得这份珍贵的尊敬。
她总是带著满不在乎的笑容,跟著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驰过月瞑的荒漠。看起来娇弱的她,却拥有最坚韧的意志。即使奔驰百里之遥,她还是笑笑的,拉起弯弓,準确的将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悬崖边的巨兽,在巨兽吃痛狂奔而来时,迎面痛击,铁棒倒映著月亮的银光。
跟她出猎,像是跟幸运女神出猎,既不空手,也不会出现死伤。人狼单纯的信赖她,直到她远离许久许久,还将她雕绘在猎具上,祈求相同的幸运。
这天,阳日将尽的这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麼不同。猎人们收拾猎具,正在聆听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银髮狼女,她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妈了。人狼听说人间巫女通常不生育,无不嘖嘖称奇。
空有孕育的子宫却浪费著,人类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这对面对乾枯大地、种族延续严酷的人狼妖族来说,著实不可思议。
巫女悦耳的吟唱迴响在洞窟中,带著一种单纯却动听的温柔。她在跟大地母亲祝祷,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将死去的猎物,因為那也是大地母亲的子孙之一。
祝福完毕,巫女在猎人身上撒上蜜酒。带头的猎人仰天发出狼嚎,整个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对著月亮豪壮的歌唱,以狼的悠远。
每次这个时候,明峰都会偷偷地红了眼眶。人类和眾生,似乎没有什麼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时候都喜欢张开双臂喊,「我的兄弟。」
的确,他在心裡轻轻的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异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怀抱突然剧烈的发热、发烫。若有似无的,在这豪壮、震耳欲聋的狼嚎声中,他听到细细的,死去罗纱的沙哑声音:「亲爱的,危险……」
低头看著怀抱。装著罗纱残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现在他怀裡,发著暗暗的红光。打开一看,一只深红水晶耳环闪烁。
这……这是哪裡来的?他对罗纱的遗物非常熟悉,但从来没看过这只耳环。握著耳环……他被袭击了。
被恐怖的、充满血渍的影像袭击了。他看到满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长。婴儿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个拿著大斧将罗纱劈成两半的雪白恶魔,正在这片血泊中,咬断某个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环掉落在地上。几秒鐘的影像,让他全身被冷汗浸透,从心底彻底冷了起来。
不要,不要。他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麒麟,麒麟!」捡起耳环,他狂吼著叫住他的师父,「别去,不要去!他们要来了,要来了!」
他大吼大叫,泪流满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颤抖,并且不断的呕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讶异的转头,她总是轻鬆微笑的脸庞变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过去。
「深呼吸,平静下来。」她寧静的声音让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麼……污秽?」
对,就是污秽。贪婪的污秽。他无法忍受任何污秽,总是会引起剧烈的呕吐。
他心裡著急,却无法组织字句。看著掌心嫣红的耳环……他想到小时候,祖父没有什麼理由,帮他穿了一个耳孔,却没让他戴上什麼耳环。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承认,「但将来有个耳环,你会戴上。」
他摸索著耳朵,发现这个耳孔一直都在,静静的在等著什麼。為什麼不是这一个?这是罗纱的耳环,她刚刚唤了我。没有可供转生的魂魄,但她唤了我。
明峰戴上了那只耳环。痛苦的呕吐终於停止,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雪白的恶魔要来了。」他说,「在三个月亮重叠的时候,他们就来了。」
「在猎捕的月瞑之夜吗?」麒麟弯起带邪气的可爱笑容,「这真是很特别的猎物。」
希维俯瞰著山谷,雪白的脸孔浮出一丝残忍的冷笑。真没想到圣魔那些傢伙如此无能,居然让卑贱的妖族存活下来。
卑贱、低劣、无知的贱民。怎麼配拥有荒漠唯一的水源?最可厌的,这些贱民居然还存有生育能力。让他们繁衍起来还得了?恶苗要趁弱小的时候拔除,而这些女人的子宫该孕育高贵的魔族,不是给贱民使用的。
但这些贱民藏得很深。让他颇花费力气才用占卜确定的方位,破解了隐蔽的迷雾。
他在等。等待人狼的猎人们出猎。等这些愚蠢的贱民去和蜥蜴还是恐熊拚命的时候,他的精锐部队就会下去饱餐一顿……不过是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以逸待劳的等待疲倦的猎人,彻底将这些贱民抹煞,只留下可以生育的女人。
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耐性的等著,等三个月亮重叠。等人狼们化成狼形,踏著白沙奔驰而去。他弯起嘴角,兴奋的双眼通红。
「饗宴,开始了。」他轻轻说著,带著部下,张开蝙蝠似的翅膀,像是沙漠不祥的风,悄悄的降落在山谷。
循著溼滑的阶梯向下,他们抵达人狼的部落。但是只有大营火静静的燃烧,聚落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希维呆了片刻,「退,撤退!」他丰富的作战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寂静必定有诈。
「来得及麼?」冷冷的女声响起,带著一丝嘲讽,「若不是老族长坚持不可卑劣,你们在漫长的阶梯就该死一半的人了。」
麒麟笑笑著,和蕙娘堵在阶梯上。而人狼的精锐猎人们也从隐蔽的角落走出来。
希维大吃一惊。他的卜算是完美的,不应该出现这种失误!而且猎人们应该出猎了,他亲眼看到他们走的!
「你说这个?」麒麟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抓起了一把小石头,「这是『撒豆成兵』,你没学过吗?」她拋出手上的石头,落地变成了一大群的人狼猎人。
希维沉下了脸,凭空挥下一斧,这群石头变成的猎人又还原為石头。「雕虫小技。」
「很有几分本事。」麒麟鼓掌,「但是吸血鬼大爷,你被我的雕虫小技骗进了这裡。你们只有五十人,我们是你的好几倍。」麒麟摊摊手,「你们要束手就擒,还是打算全体被灭?两条路你选一条吧。」
希维沉著下来。情形的确比较棘手,但也只是比较而已。他露出獠牙狞笑,「两条路,我都不选。」他手臂猛然一长,挥爪抓向离他最近的猎人,饶是人狼的本能让他闪避,却只是避开断颈的厄运,咽喉喷出了大蓬的鲜血。
吸血族迷醉的舔著指端的血,「我要吃掉你们全部!」
麒麟的眼睛闇了闇,「……是吗?我怕你的胃可能娇弱了点。」猎人们看到族民被伤害,发出狼嚎衝了上来。
第八章3
***
人狼族聚落的地下洞窟非常广大、蜿蜒,错综复杂。老族长带著族裡的女人孩子、明峰撤退到最深的的放牧地。
当然,敌人并不多,老族长对猎人和麒麟的勇猛有信心。但重要的不是这隻狙击队,而是后面还有谁,是谁主使的。
异常者无法渡水,他们对大河有先天的恐惧在,这成了良好的屏障。虽然异常者一直没有放弃架桥的努力,但大河岸有圣魔正规军防守。而这些陌生的魔族是哪裡来的?
「圣魔想要抹煞我们?」老族长喃喃著,露出苦涩的微笑。臣服这麼长久的时光,最后的结果还是这样?
「我相信魔王不会这麼做。」一直非常沉默的明峰在暗处突然出了声音。
罗纱死后,他一直在思考,在想。他知道魔界不像表面那样统一而和平,暗杀罗纱的刺客也是魔族。完全是靠魔王专制的镇压才有表面的安定。
他认识魔王不久,但他从来不讨厌这个魔界至尊,反而非常尊敬。魔王不好杀,他也是為了种族的存续在努力,他并不想重蹈覆辙,抹煞任何其他种族。
但其他的魔族未必这麼想。
寂静中,他嗅到血腥味。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是麒麟的血。骤然的痛苦让他抓紧了心臟,像是所有罗纱死后的哀伤如狂浪般袭来。他胸前崭新的伤痕裂开,却没有流出血。
狂信者发出尖锐的战呼,几乎要破体而出。
「我的兄弟,」银髮巫女关怀的看著满头大汗的明峰,「你还好吗?希望大地母亲与你同在。」
他抬起汗溼的眼睛,看这狼女温柔的眼睛。我的姊妹……母亲。
「回去。」他深深吸口气,「搞清楚谁是主人,给我回去!」他用无比的狂怒镇压了狂信者式神的骚动。
巫女愕然的看著他,明峰给她一个无力却安慰的微笑。
我……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明峰想著。我什麼都不会,连镇压兇恶式神都要使尽所有力量。但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兄弟,我的姊妹被我失去理智的式神杀死,我不要蕙娘和麒麟受到半点伤害。
罗纱,帮我。他无声的祈求著,「荼蘼。」
一股娇弱的香风,吹拂过这个幽暗的洞窟放牧地。明峰让这股温柔的风拥抱著,心苗涌现字句,却不是他认识的任何咒语。
「姬尔松耐尔,伊尔碧绿丝!」
相隔遥远的麒麟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露出美丽的笑容。她其实很累了。自从她过度使用慈兽的力量,变成半人半慈兽的怪物,让她人类的灵力更衰退,却也无法完全使用慈兽的力量。
除非我彻底放弃人类的身分,并且到天界经过洗礼,变成慈兽,才有办法改善这种衰弱。
但这太麻烦了。
现在的她完全靠完美的体术和一些漂亮的小把戏打斗。与体力和妖术都抵达巔峰的吸血魔相比,她说不定还不如坚韧的人狼猎人。
但我不是一个人。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姬尔松耐尔,伊尔碧绿丝!」
随著她难解的咒语,整个洞窟起了强大的共鸣。黝黑的伏流像是被虔诚的祈求感动,发出强烈、各种顏色的极光,这是大地记忆中,远古岁月曾经有过的光辉灿烂,所有美好的思念、欢笑,富饶与繁衍。
长了角的麒麟漂浮在半空中,和遥远黝暗中的明峰,和枯竭的大地,起了绝对光亮的共鸣。
希维的部下掩著脸哀号起来。他们都是罹患著「荼毒」的异常者,这种光亮和粲然对他们不啻是剧毒,在极光中,他们的皮肤渐渐剥落、成灰,消失无踪。
希维虽然受到创伤,但他却只是吐了几口珍贵的血,没有消失。
麒麟缓缓的降落,望著这个轻微受创的吸血魔。「我早就在怀疑了……」她有些困惑的微笑,「你怎麼从人间偷渡过来的?吸血族大人?」
希维露出雪白的獠牙,眼神带著忿恨和轻蔑,「等我灭了你们,我会在你的尸首上告诉你。」
麒麟的眼神轻轻飘忽开来,猎人的死亡数量可能不多,但多少都受到一些轻重伤。最糟糕的是,这最后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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