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峰呆了一下,突然有种厌恶感。「强迫的吗?」
「呵,不能用强迫的。」李嘉淡淡的,「你能强迫花开,强迫春不去?强迫只会有很糟糕的结果……」他轻轻的,自言自语的说,「这苦果我们已经嚐遍了。」
明峰还想追问,却被李嘉巧妙的转移话题,也就忘了问了。
这天,他们经过了碧波荡漾的运河区,听到了阵阵悠扬的琴声。明峰停下脚步,瞳孔倏然扩大。
他记得这个琴声。让他如痴如醉,还因此重感冒躺了两天的琴声。他一直想再听到,却又不好意思问的琴声。
「……我们听过的,对不对?」他拉著李嘉的手,激动的摇晃。
温和的李嘉不知所措,「听过?」他仔细听著风中传来的悠扬,「你说琴声?那是罗纱在弹琴。」
「……罗纱?」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走去,在杨柳遮蔽的小院落前站定。相较於这个城市鲜艳的色彩,这个小小的院落是雪白的、清寂的。原木的小门掩著,白墙黑瓦,朴素得接近严肃,安静得宛如雪落无声。
垂杨低低的在水面拍著涟漪,只有单纯的琴声,缓缓的融入乾净的大气中。
「……我能认识她吗?」明峰呆呆的问。
李嘉吃惊的看了他一眼,為难起来。是他的失误了。当初少年真人為了罗纱的琴声重感冒卧床时,就该请王上让罗纱迁居。
「这我必须请示过王上。」他无奈的回答,「罗纱是王上宠爱的琴姬。」
「呃,抱歉。」明峰清醒过来,狼狈得很,「我只是、只是想听听她弹琴而已,我不是……」越解释越乱,事实上,他也不懂自己这种著魔似的反应。
「我明白。」李嘉望了望小院,「王上和太上皇也為她的琴声著迷。她的琴……很可以吸引某些人。」
李嘉向魔王稟明时,这个魔界至尊吃了一惊。
「罗纱?」
「是属下的错。」李嘉垂首,「属下忽视了罗纱的魔力……」
「不,这不是你的错。」魔王沉吟起来,「让他见过那麼多艳丽的女官和贵族千金,他却只注意到罗纱……」
虽是心爱的琴姬,但要立刻赐给少年真人也无所谓。若这样可以让他屈服,同意转生為魔族,他什麼都愿意捨。
但罗纱……不是他不愿意,而是……
「他还没见过罗纱吧。」
李嘉恭敬的回答,「没有王上的諭令,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魔王想了一会儿。「让他见罗纱。先告诉罗纱,别躲在帘幕后面,用真面目好好的招待他。」
换李嘉吃了一惊。他知道魔王非常宠爱这个技艺高超的琴姬,没想到……或许他早该安心,王上并不是惑於优伶的昏君。
「我这就去通知她。」
***
李嘉的到来,让深居简出的罗纱很惊讶。她很明白这位忠心的随侍,素有内丞相之称的李嘉大人。这位内丞相忠心耿耿、刚正不阿,从来不以声名利禄為意,和狡诈的同僚非常不同。
他尤其厌恶宫廷优伶,总是不假辞色。若非罗纱向来沉默寡言,低调行事,说不定李嘉会使什麼手段「清君侧」。
她都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碍了内丞相的眼?她微微苦笑,在帘幕后面屈身,「李嘉大人怎来了?妾身有病在身,不能远迎……」
「不用客套了。」李嘉开口,「王上要你接待一位特别的客人。」
罗纱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罗纱。」李嘉的口气严厉。
「是,妾身明白了。」她的声音淡然,没有情绪。
「王上有令,要你用『真面目』接待这位客人。」
帘幕后面传来茶杯破碎的声音。罗纱的呼吸显得粗重,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若是大王的希望,罗纱遵命。」
李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等他踏出大门,听到狂风暴雨似的琴声。兇猛、并且悲哀。
他站了一会儿,轻嘆了一声,转身离开。
李嘉通知明峰可以去见罗纱时,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提心弔胆的看了一眼正在和魔王对奕的麒麟,他有几分扭捏。「……李嘉。」
「什麼事呢?」李嘉对明峰向来是有耐性的。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跟麒麟说,我去见罗纱?」
李嘉张大眼睛,反而不知道怎麼回答。
「哎呀,麒麟那笨蛋一定会嘲笑我,」明峰急了,「但我真的没什麼意思啊,我只是觉得罗纱的琴弹得很好很好,让我有种共鸣的感觉……我不是要把妹,也不是想亏她,我只是……」他胡乱比划了一会儿,「……你不会告诉麒麟吧?」
李嘉忍不住笑了出来,第一次外於职务的,对这个红著脸的人类少年有好感。剥除他那不知道是受祝福还是被咀咒的天命与天赋,他其实是活生生的、拥有丰沛感情的眾生。
回想起当初发誓效忠魔王的缘故--那位幼小的魔族王子,為了异常者的痛苦而流下了不為人知的眼泪。
因為那滴晶莹的泪,李嘉发誓效忠他一生。
他语气柔软下来,「我不会告诉她的,放心。」
明峰窘迫的笑了笑,急切的跟在李嘉后面出去。因為他太慌张、太专注,所以没有注意到麒麟颇有兴味的凝视。
「第五天,第十一场和局。」麒麟拿著白子,「杂毛魔王,你很閒,天天找我下棋?」
「我很忙。」魔王漫应著,下了一枚黑子,「但再忙,也要跟你下盘棋。」
「就说别爱上我了。」麒麟摇摇头,「难道这就是美少女的宿命?」
魔王无言了一会儿,「你跟天帝也这样没大没小?」
麒麟偏头想了一会儿,「我唱过『小英的故事』帮他祝寿,他还满开心的。」王母倒是很生气,不过又不是那婆娘过生日。
「……你能平安活到现在,也算不简单了。」
「那是因為我聪明智慧又美丽善良。」麒麟伸了伸懒腰,「得了,你不用天天来监视我,我也不会跟去明峰后面捣蛋。更不用担心,我会说什麼魔界的坏话……」
她懒懒的笑,像是隻优雅的猫,「我倒希望用自己去看、去思考。他脑袋太笨了,老黏著我有什麼出息?」
「我现在承认你很聪明、识时务。」魔王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那我心得报告可不可以免了?」麒麟马上打蛇随棍上,满脸堆著甜蜜的笑。
魔王也笑了,真心的。「当然……不行。」
麒麟的脸马上垮下来,「杂毛鸟魔王。你真的是、真的是该死的恶魔!」
「老受你的称讚,真是不好意思。」
***
怀著忐忑的心,明峰随著李嘉跨入了小院。
风梳杨柳,嫩绿在空中挥洒著春天的线条。如此安静,连他渴求的琴声都悄然。他觉得喉咙乾渴,又有点害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情。
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他脱了鞋,穿著薄纱的侍女引领他们走向内室。重重叠叠的纱像是迷雾般,隐隐约约的,有个女子坐在重纱之后。
她就是罗纱,那位弹琴几乎可以上达天听的女子吧?
「撤帘。」李嘉吩咐著,「罗纱,这位是少年真人 明峰 先生。」
重重叠叠的纱帘被撤走,现出一个非常娇小的女孩。
魔族通常会有角、蹄,或者是奇特的花纹、毛皮。但这位娇弱的女孩却跟普通人类没什麼两样。只是她很瘦、很小,穿著重重叠叠的衣服,明峰会想起日本古代仕女穿的十二重唐衣。她也如日本仕女般留著非常浓密、长可委地的长髮,那光亮如绸缎的长髮,遮蔽了她整个右半边的脸,只看得清楚小巧的下巴和一小块晶莹的脸颊。
像是个洋娃娃般,坐在琴座之前。
「贵客。」她的声音宛如乌鸦低哑,「我是罗纱。欢迎你来。」
明峰紧张的鞠了九十度的大躬,「你好!我、我是宋明峰!我……我……我很喜欢你的琴声。」
罗纱望著他,露出一丝丝的苦笑。李嘉对侍女示意,她们捧著梳妆盒过来,将罗纱的长髮梳上去,露出整张脸。
明峰的羞涩和紧张瞬间消失了。他张大眼睛,看著罗纱的脸。(奇书网|。Qisuu。)
那是一张破碎、扭曲,令人惨不忍睹的脸孔。整个右半张脸像是被大火烧融一般,完全没有五官可言。那麼明显而残忍的一分為二,右半边的脸没有鼻子、眼睛,只有鼻洞和眼睛的窟窿提醒观看的人,这个可怜的女孩也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和挺秀的鼻子。
现在只有扭曲翻红的疤痕,一直蜿蜒直下,从颈项延伸到看不见的衣服裡面。
相较於另一半光滑秀美的脸孔,这样的丑恶更怵目惊心。
她的苦笑深了一些,垂下眼瞼。「……看起来,我吓坏贵客了。」
明峰獃了好一会儿,「……还会痛吗?」他不忍的上前几步,硬生生的停下来,「……还很痛吗?」
罗纱的笑萧索下来,「……偶尔。」她淡淡的,迴避著明峰的眼光,「请坐。我这裡粗陋,也只能以琴奉客了。」
她垂下眼睛,轻轻的在古琴上面錚錚两声。明峰像是著了魔似的坐下来,静静的听她弹琴。
这和他之前听到的都不同……更激昂、悲哀,充满了痛苦和怨懟。狂暴的向天地倾诉,像是随著她魔样琴音,残酷的走过这坎坷的一生。
直到她弹断了一根弦,断裂的弦在她的手上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明峰想也没想就上前握住她的手,这个倔强的女郎硬夺了回去。
她的手真冷。明峰大吃一惊。她的手完全没有温度,乾枯的像是骷髏一般。只有薄薄的皮包著手骨。
深深的、深深的难过起来。「……我不是,我不是存心无礼。」他訥訥的说,「你流血了。」
罗纱将脸转过去,李嘉冷冷的提醒她,「罗纱。」
含著泪,她眨了眨眼睛,漠然的转过头,伸出手。明峰握著她乾枯的手,很窘的只掏出一片有著蓝色小花的OK绷。
这是英俊帮他準备的。而他心爱的小鸟儿,独自留在人间,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这是我的式神,一隻很可爱的姑获鸟帮我準备的。」明峰的声音有些哽咽,或许是琴音的感染力太深,也或许,他对罗纱的脸有著太深的怜悯,「她一个人在人间,不知道过得如何……」
帮罗纱贴上那片OK绷,明峰的颊上也蜿蜒著泪。罗纱默默的注视著他,良久。
然后轻轻的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你一直很不安,对吧?」罗纱的声音平静下来,「你把一些阴影关在内心深处。我的琴音让你似乎触碰到那些被遗忘的阴影,对吧?」
明峰抬头望著她半如天仙半如恶鬼的脸孔。
「人人都唤我罗纱,事实上,我的真名叫做荼蘼。」她只有半张脸会笑,所以表情扭曲,「我欢迎你来,不因為王上的命令而已。反正……也只到春尽為止。」
李嘉惊觉不对,试著阻止她,「罗纱!王上并没有给你权力……」
罗纱完全不理他。或许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在乎什麼。这少年有种情感让她怀念,比起毁容后必须现身於人的屈辱还深刻。她明白魔王想要什麼,但这孩子,不适合当个魔族。
「荼蘼花事尽。春天一过,我就会死了。」
明峰握著她的手,突然觉得气温降得好低,心也觉得好冷好冷。
第三章 寂寞开最晚
月瞑来临。清冷的月光遍照,这个奢华的城市点满了灯,像是打翻了珠宝盒。
明峰望著天上的三个月亮,低头把饭菜盛入三层便当盒裡,对著疾笔振书的麒麟嚷著,「饭菜我煮好囉!……你别抱著酒写心得报告如何?很难看欸!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家……你到底有没有身為女人的矜持?真正的女人就该像……」
「像罗纱?」麒麟放了一记冷箭,马上命中红心。明峰的脸孔涨得跟猪肝一样。
「我、我,我可没有恋爱喔!我对罗纱是尊敬,我去找罗纱只是因為、因為……对!我只是找罗纱教我弹琴!」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也会弹啊,古今中外,什麼琴我不会弹?你找得到芦笙,我也能教你。」
明峰被堵住,一时语塞。「……罗纱教得比较好!」
「但我看你弹得跟杀猪没两样……是你没才能,还是她不会教?」
「当然不是她不会教!」明峰大怒,「我才刚学,当然弹不好啦!弹琴首重气质,气质,你懂吗?!你全身上下榨得出一丝半点叫做『气质』的东西吗?!」
「呃……」麒麟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你若用蒸馏的,说不定可以蒸出那麼一点点……」
「对,用蒸馏的……」明峰气得发抖,「你当你在酿酒吗?」
照例又跳又骂了一会儿,惊觉饭菜要冷了,他才提著便当盒飞奔而去。麒麟撑著脸孔,灌了一大口皇家特调咖啡酒,很满意的大大哈了一口气。
「……主子,真的没问题吗?」蕙娘忧心忡忡,「听说罗纱是个……」
「荡妇?」麒麟懒懒的趴在桌子上翻著从冥界骇客来的资料,「是啊,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哇,这个厉害,她一刀结果了丈夫欸,手法乾净俐落,直逼专业水準。」
「主子!」蕙娘叫了起来,「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还由著小明峰……」
「哎呀,你真相信冥界那些鬼话啊?」麒麟大大打了个呵欠,「对啦,十府冥王、西方死亡司、狗头神那一狗票真的清廉无比,方正的很。但他们手底下那票欺上瞒下的哩?收点好处就天花乱坠了啦。就算是,」麒麟站了起来,走向餐桌,「那又怎麼样?她也下过地狱赎过罪,现在转生成魔族了。过去种种跟她什麼关係?」
麒麟心满意足的据案大嚼,「我啊,最讨厌什麼前世债今生还的狗屁轮迴。有种就当世讨,关一无所知的来世有个屁关係?天界无能,处理文书缓慢如牛步,才搞出这种狗屁轮迴。我还照著天界的烂逻辑思考,我就不是麒麟了。」
蕙娘静了静,嘆了口气。论胸襟,她这个身為眾生的殭尸,还远不如本為人类的麒麟。
「……但是听说,那位琴姬寿命不长了。」蕙娘垂下眼瞼。她真心疼爱明峰,实在不希望他伤心。
「你不了解啦,什麼事情都要尝试看看。」麒麟满口食物,含含糊糊的说,「明峰有个聪明的身体,却有个笨得像是灌了水泥的脑袋。说不定谈个恋爱能够敲开他脑袋裡的水泥。你要知道,『恋爱』呢,哪是男女之间最神祕也是威力最强大的咒……」
……你这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说这个会不会很缺乏立场?
「主子,」蕙娘长叹一声,颓下肩膀,「你用『阴阳师』唬弄我了三部了,打算第四部也继续用『阴阳师』唬弄我?」
这个嘛……「哎,你不懂啦。你不懂得通通都是咒啦!蕙娘,我想吃驴打滚。」
「……小心你的伤口。来魔界你已经暴饮暴食弄裂两次了。」
***
他知道罗纱生前是什麼样的人,也知道她死后转生為魔族,是个怎麼样的人。
李嘉会有意无意的告诉他,罗纱甚至会主动提起。
他知道罗纱生前叫做荼蘼,是个妖媚的青楼歌伎。她被富商赎身,锦衣玉食,却不改烟视媚行,惹出许多风波,在某次口角被殴,她愤而持刀刺向丈夫的心窝。杀死丈夫之后,她让暴怒的家人捆绑,活活的淹死在江底。
死后因為不贞、淫秽、杀人等等罪名,在炼狱裡受苦。但这个胆大妄為的女人,却在魔王寻访地狱的时候,拦路大声喊冤。
向来冷漠无情的魔王,却在倾听她的哭诉之后,带她回魔界,将之转化為魔族,收為宫廷优伶,并且备受太上皇和魔王的宠爱。
她转生為魔族之后,性情大变,艳丽的脸孔冷漠得宛如面具,韜光隐晦的寂静度日。
虽然不情愿,但李嘉还是承认,「我本来以為她只是惺惺作态,早晚会露出险恶的真面目。哪知道她……数百年皆无劣跡。甚至在刺客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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