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躺在电梯里。我将老詹姆斯的双腿搬回电梯之中,在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下,我能看得出他的笑容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和而坦诚。这个老是搞不清自己身份的老詹姆斯,老书虫詹姆斯,究竟是什么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如此坦然?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伤痕,只有当我挪动他遗体的时候,才注意到电梯墙壁上写着的一行小字:
The new flame may suppress the old flame。
这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名句,是一条长句中的上半句。全句意为:“设使新的火焰可以抑制旧的火焰升腾,深重苦痛也能令小小苦痛减轻。”
在这种情形下,我自然无暇细思其中的含义,只留意到那些小字是暗红的,仿佛是老詹姆斯用血写成。而我当时全神思考的是:这个电梯究竟还能不能用?!
按钮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按下去,结局便注定了。老詹姆斯的离奇死去令我左右为难。我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因为这是由地下中心返回伦敦的唯一途径,即使此中有绝大的危险。否则完全没有给养的我在漆黑的长廊里不见得能支持到48小时。而如果约翰准将自身都处在危险当中,这段时间内指望外来救援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反复抉择之后,我一咬牙便按在了按键上。
只听轻轻的咔嗒一声传来,它动了起来!
20秒后,我回到了书库。这里仍然寂静无人,我将老詹姆斯的遗体安放在他经常坐着阅览的位子上,悄悄离开了大英图书馆。走到街道上的第一秒,我才发现终日被紫雾笼罩着的伦敦竟然如此明亮!
我站在大街上贪婪呼吸着空气,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伦敦似乎都充满着重重危机。我最理想的方案是即刻离开伦敦,而实际上我也的确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家里整顿好了行囊,打算今天下午卸职之后就回西约克郡老家,重新开始寻找我失踪的父母和妹妹,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先回一趟公寓。约翰准将的那张小光盘也只有我公寓里被特别改装过的电脑才能解读。而这段时间之内无论地下研究中心发生了什么,都不至于这么快就殃及到我。我跳上一辆公交车,在15分钟之内回到了我的寓所。
房东洛萨太太正在公寓前晾衣服,见我这么早回来,还有些惊讶。我和她简短寒暄了几句,告诉她我已经离职,下午可能就要离开伦敦,请她一会儿来我房间结算一下账目。而后走进公寓,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推门进入。
我遭受的突袭就是这时发动的!
一记凌厉的掌劈从我侧面直落而下。仅仅从风声就能感觉到这一击蕴蓄着怎样的威力!倘若被袭者不是我而是某个普通百姓,可能在这一击之下就会当场昏厥。我感觉到掌风从侧面袭来的同时就立即向房中冲去!是房中,而不是房外。因为他们既然已经布置了对我的袭击,就可能预料到我并不会被一击倒地。那时我的第一反应必定是逃跑,所以他们也必定会在我背后布置埋伏。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向前才是最安全的——尽管向前可能遭遇最强的对手,但是同时他也是对你防范最弱的对手!
果然,我一冲之下,那人的掌风登时落空。但我也立即撞到一个像铁塔般粗壮的身躯上。然而我的预料应验了,这个人对我冲进来的准备最弱,我虽然撞到了他身上,他却没有及时抓住我,那时我已矮身从他身边掠过,脚下一带一勾,反手一拳,那人的笨重身躯不禁向前倒去!
对非自然现象或未知领域,我一向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尊重!但是对动手搏斗,我却一向毫不畏惧。这不仅因为我作为军情九处的成员受过严格训练,更源于我的家传——我的曾祖父在19世纪末离开中国,那时的中国尚武之风遍及上下,福建一带受天地会和少林寺的影响,民风更是剽悍,敢于使船出海的人,多半都有两手功夫!我的曾祖父与一代宗师黄飞鸿同一时代,在当时福建一带,也颇有盛名。我们这一支到了英国之后,人生地不熟,更须自立自强,关于武术的传承自来就没有断过。我这矮身一掠,一勾,一拳,看似简单,却是当时中国交口传喻的“南拳北腿”中的南拳。在古代中国,南人善舟,北人善马。这南拳就是从舟楫船舶中创出,更兼南方人大多身材短小的特点,正是“小有小打”!我在接受英国军方训练时,其他项目往往表现一般,只有徒手格斗这一项,仗着家学渊源,竟能跟当时训练我们的SBS中尉教官打成平手!这两个伏击我的人可能并没料到我竟这般不好对付,一时间竟被我攻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们立即整顿精神,再行攻上。这时我才看清,攻击我的一共有三个人。那个以劈掌偷袭我的人身材精干,眉目凶悍!当中拦截我被我打了一拳的是个黑人大汉,身材相当魁梧!第三个人是个亚洲人,一直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只是当我打倒那个大汉时一晃身便单手把黑人大汉捞了起来,免得他摔在地上震得天摇地动!单就这一出手,我就知道这人定是一个狠角色。只怕我跟他单打独斗,输面还要大一些。但这时那个偷袭我的人和黑人大汉已经一起攻了上来。我的房间本来就很狭窄,他们俩又都不好对付,登时左支右撑。在他们连绵的攻势下,我连拔手枪的机会都没有。
我这时唯一稍可仗恃的是,他们似乎生怕弄出声响。我回公寓时碰见了房东洛萨太太,她应该不是他们一伙的,也不知道有人偷偷潜入我的房间。所以我这里放手大打,即使终于不敌,只要惊动还在屋外的洛萨太太,可能就有转机。这都是一瞬而过的想法,我拳脚一展,大开大阖,一抬脚踢起一把椅子,一飞拳打向一面衣柜,唯恐声势不大。
但这时那个亚洲人已显出他的可怕来!他的身手无疑相当精强,虽然不直接对我出手,我一脚踹飞的椅子却能被他一手轻轻接住,放回地面。我的住所虽然也有一室一厅,但是聚集了四个男人在拳打脚踢,而且其中还有我这个存心捣乱的,竟然极其诡异地没发出很大的声音!所有我蓄意制造的可能弄出大响动的事件都被那个亚洲人一一破坏。我们在这房间里激烈的打斗仿佛在上演着一出默片!这时我已经被黑人逼到了一个墙角。黑人拳重力猛,我无可挡御,每一招架都极其吃力。就是不考虑那个亚洲男人的因素,也必败无疑。
就在这时,房间外响起敲门声。
“斯特林先生?斯特林先生?您在里边吗?”
是洛萨太太!
“我好像听到什么动静,方便进来吗?”
我的举动终于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我却无暇应答。实际上,我甚至不能说话。否则只要大喊一声,外边登时就知道我这里出了事。但是过于激烈的打斗完全不给我换气发声的机会,那个黑人大汉和那个偷袭我的人身手都很不错,我稍一疏虞,很可能立时就被打昏过去。虽然满心着急,却也没办法,但索性随即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好在我跟洛萨太太说过要退租的事,她这才随身带着钥匙。
这一刹那,就连那三个攻击我的人似乎都为难了一下。“喀”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洛萨太太表情诧愕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手里还捧着一大盆衣服。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至少我可以吐气发声。只可惜洛萨太太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的出现本身并不能左右战局!她只有高声呼救或者报警才可能起到作用。但倘若我不抓紧时机,她就很可能再没有呼救或报警的机会了。我飞速晃身从黑人的堵截中冲出,一招递向亚洲人,同时大声喊道:“快报警!”
那亚洲人眉毛一皱,没等洛萨太太的高音颤出喉咙,他就左手一晃,一束寒影疾飞而出!我那掩护的一招虚攻对他几乎没构成任何影响,他右手一反手便叼住我的手腕,劲力一吐就把我摔了出去,背后的黑人大汉蓄势已久,终于结结实实地把我抱住,我的臂骨似乎快被他勒断了!最先出手袭击我的人一跃而上,把我的嘴堵住。这时洛萨太太才捂着肥胖的脖颈颤颤悠悠地倒了下去。能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发挥作用,甚至能令声音从中而断,那亚洲人的飞针上一定淬有极高强度的麻醉剂。
我终于失手被擒。
那个黑人把我推搡进卧室。这时我才发现卧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西装革履,看上去似乎是身材结实的老人。当他缓缓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惊呆了!
并不是他的相貌太过骇异,而是太过令人意想不到。他的这张脸,每个大英帝国的臣民都极其熟悉,像中国的老百姓熟悉共和国的缔造者那样熟悉。这个人的头已经基本秃光,脸上和脖颈的肌肉粗壮有力,眉骨直挑,鼻子粗大,嘴里衔着一个烟斗。这个形象在数十年内曾经被无数图画影像一次又一次复制过,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坐在那里,离我不到6英尺远!
丘吉尔!
温斯顿·丘吉尔爵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国人之一!
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我的沙发上,端详着我,用他特有的富有力量而含混的声音说:“斯特林·冯少校。我所深表遗憾的是,不得不在这样的情境下与阁下见面。”
“您……您是……”
窗外虽然是青天白日,但此刻我内心的迷惑绝不比在黑暗走廊时小。尽管他的口吻似乎不含敌意,但亲眼看到一个已经离开世界数十年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那种诡异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我是谁!”他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这并不重要。如果你需要一个代号,可以叫我Q先生。我所要说的是,斯特林先生,请你加入我们!”
“什么?!”
“65年前,有人曾说过,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如此少的人对如此多的人作出如此伟大的贡献!今天将是这句话被重新证明的时刻!你,斯特林少校,命运落在你的肩头,它将促使你去完成这一伟业!”Q先生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我。
“为什么?!”
“为了英国,为了人类!或者,为了你自己。”Q先生说,“为你的信念和信仰。即使是我也不足以用平白的言辞来证实这一点!”他从衣袋中缓缓拿出一个信封,“但在这以后,你会相信我们。”
他把信封轻放在电脑旁。黑人大汉缓慢地把我松开。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对他怒目而视。亚洲人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俯身说道:“先生,我们必须即刻离开这里!”
“张,有什么可以令一个英国老人离开英国的土地?”
“恐怕是其他的英国人。”亚洲人随后又坦白道,“大意了。那个胖太太已经跑掉了。割断绳子的手法相当专业,她恐怕是军情六处的人。”
我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洛萨太太,但却难以置信。洛萨太太做我的房东已非一日,然而从没有暴露过丝毫破绽。我注意过她的手,的确是干活人的手,短而粗糙,长着趼子。如果她当真是特工,无疑是相当厉害的角色。突然又想到她这样一个特工在这里这么久,目的很可能就是我。军情九处和六处,名虽似而实不同,完全是两个风格迥异的机构。九处的人一般情况下都有些学究气,所研究的内容也与国家安全无碍。但因为研究对象的敏感,保密纪律一向很严格。但六处还是不放心,在每个九处特工的身边都安插洛萨太太这样的棋子。如果我们始终没有异样的举动,他们便也始终不动。这样复杂的心机和庞大的人力也只有国家级机构才能从容运转。我脑海里飞速想着,身体不断冷下去。想起老约翰和老詹姆斯,九处这样一个维持了数十年的机构顷刻间大厦倾颓。很显然,这次九处所遭遇的变故必然异常秘密而恐怖。
这时,那位Q先生已经站起身来。黑人大汉率先走出门去。另一个人陪同着Q先生紧随其后。那个亚洲人双手插着口袋,低着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我身前,突然止步说:“小心点,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冷冷盯着他。
但那个亚洲人像是自己刚讲了一个笑话一般,轻松地笑了笑,冲我耸耸肩,随后便走了出去。我再向门外看时,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踪影。那个黑人大汉身形魁梧,区区几秒钟,没有借助任何交通工具,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公寓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紧张思索了一下,洛萨太太是军情六处特意安插在这里监视我的特工,这倒也不足为奇。但跟九处不同,六处是全员近乎万人的庞大特工实体。仅仅在伦敦一座城市里,各式各样的六处特工就有两千来人。虽然机构不同,这点情况我还是知道的。大有大的可怕,但也有大的弊端。九处的地下变故刚刚发生,一个小时之内,绝对不可能普及到全伦敦两千多位特工都知道的程度。洛萨太太最多是发现了我的异样,但她的情报反馈到六处中心机构再付诸大规模行动,之间起码需要15分钟。15分钟之内,我逃不出伦敦,更逃不出英国。也就是说,即使我立即开始逃亡,也是于事无补。但这区区15分钟,足够我用来解开心中的一个谜团。
于是我坐了下来,就坐在Q先生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我打开电脑,看着系统一次次自检的画面。这时我的心情十分奇特。一方面,我极其害怕。每每我自己内心真正恐惧时,左手尾指都会不断抖动。即使经过特别训练,这个小毛病始终抹不去。毕竟刚才我所经历的事,倘若发表在《泰晤士报》上,足以名列本年度伦敦十大最诡异奇闻。我的人生几乎就是在这个清晨被完全逆转了。而那显然将于我不利的实体,其实力无疑相当庞大。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特工,即使被毁灭,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另一方面,我却又相当从容,我甚至可以花一分钟时间等系统慢慢自检完毕,而心里并不急躁。仿佛我正在做的事,之前就曾经经历过。并且我隐隐预料到那个结局。如此矛盾的双重心理同时出现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
电脑成功进入了系统。我立即将老约翰的那张小光盘“蝠鲼”放进置入式光驱里。我的手机有若干种先进功能,绝对是特工级装备。但我这台电脑却只是电脑,除却能解读这种特殊光盘,它的性能都很一般。我屏住呼吸,看着电脑渐渐读出光盘。点击,打开。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然而却没有声音,画面也是黑的。
我突然感觉极其有趣,甚至不禁笑了起来。录制这段视频的人或者并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仅有的15分钟自由里忍耐着他的黑屏。但是我又不敢随便拖拽,因为像这样不断抖动着的黑屏,往往是某些机密视频的前兆。老约翰在最后时刻把它交给我,绝对有他的理由。大概等了20多秒后,视频终于在一连串的抖动中出现了画面。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戴着耳环的,脖颈上布满文身的肌肉壮硕的青年人。他的眼神相当灵活,看上去似乎有点西亚血统,但此刻的神情却相当委靡。他局促不安地望着屏幕,开口说道:“这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全世界的人民,可以由此再次团结……”
当时我并不会想到。十个月以后,这段视频的一部分流了出去,而后震动了整个世界。
我一边紧紧盯着屏幕,一边伸过手去,拿起Q先生留下的那封信,慢慢撕开。里面掉出来两张纸和一个小物体。我往其中的一张纸上瞄了一眼,脑海中顿时“嗡”了一声。
我所看到的,是一幅潦草的图画。这幅画放到任何一个艺术鉴赏家或密码解读专家眼前,都不会发现任何异样。但对我来说,却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因为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