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恩家的祸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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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恩家的祸崇-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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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外边,逢人便问,凡是我们能想到的问题全都问到了。问来问去还是得不到一点线索,只是经过反复琢磨已经可以放心的一条又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那就是:炸弹决不是从窗里扔进去的。在炸弹爆炸前一瞬间和爆炸当时能看到旅馆这半边的,我们总共找到了六个人,六个人都没有见到半点可以勉强认为也许跟投弹有关的可疑迹象。
米基打完电话回来,带来消息说:阿罗妮亚·霍尔东从市拘留所里被放出来以后,就去了圣马特奥【注】一家姓杰弗里的人家,一直待在那儿。第二个消息是,迪克·福利寻找安德鲁斯的行踪已有了眉目,很有可能在索萨利多【注】把他找到。
地方检察官弗农和治安官菲尼从县城赶来了,背后还紧紧簇拥着一大群记者和摄影师。他们的侦查活动还是像模像样做了不少的,可惜并没有一点收获,他们的唯一所得就是由此而上了旧金山和洛杉矾各大报纸的头版——反正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
我叫旅馆里给嘉波莉·科林森换了一个房间,派米基·莱恩汉守在隔壁一间,连结两个房间的门并不锁上。嘉波莉现在算是开口说话了,对弗农,对菲尼,对罗利,对我,都说了。她说的却帮不了我们多大的忙。她说,她当时是睡着了,是一声巨响,再加床的一阵猛烈震动,把她给闹醒的,后来我就进来了,别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傍晚时分,旧金山警察局的炸弹专家麦克拉肯到了。把扫集拢来的各种各样碎片——查看以后,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初步的结论,说炸弹不大,是铝制的,炸药用的是低级硝化甘油,是用简陋的摩擦装置引爆的。
“看这活计是业余水平,还是专业水平?”我问。
麦克拉肯吐掉了几根散出的烟丝——他抽香烟也是喜欢用牙咬的——然后才说:
“依我看,制作那玩意儿的人是个懂行的,可是限于材料,只能弄得到什么就拿来凑合着用了。等我把这堆破烂拿到实验室里去仔细研究过以后,我再把详情告诉你们。”
“上面没有装定时器?”我问。
“没有装定时器的迹象。”
乔治医生从县城里回来,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虽已只剩了这么支离破碎的一堆,人倒是还活着。这位医生开心得满面红光。我问他芬克怎么样,嘉波莉的情况又怎么样,那都是拉直了嗓门冲他直嚷嚷,才算叫他听进耳去的。他于是告诉我:芬克并没有生命危险,姑娘的感冒也已经好多了,明天要是想下床的话就尽可以下床了。我又问他姑娘的精神症状是不是有所改善,可是他急着要回菲茨斯蒂芬那儿去,别的已经什么都无心顾及了。
“嗯嗯,对,是这样,”他一边含糊应付,一边就侧转身子绕过了我朝汽车里一钻。“反正就是保持安静,注意休息,解除焦虑这三条,”撂下这句话来,人就一溜烟跑了。
那天的晚饭,我是跟弗农、菲尼一同在旅馆的餐室里吃的。他们以为这爆炸案的情况我还有些什么瞒着他们,所以就一直像盘问证人似的把我问个没完,整整问了一顿饭的时间,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直截了当指责我说我打了埋伏。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上楼到新换的房间里。米基正手脚一摊,躺在床上看报呢。
“去吃点东西吧,”我说。“咱们的宝贝怎么样了?”
“起来了。你看她会怎么样呢——一副牌只剩五十张了,还能怎么样呢?”
“怎么?”我问道。“她干什么来着了?”
“没干什么,我不过是这么瞎想想罢了。”
“你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这么瞎想的,还不快吃饭去。”
“好嘞,大侦探先生。”他说着就出去了。
隔壁房里悄无声息。我隔门听了听,然后才轻轻敲了敲门。是赫尔曼太太的嗓音说了声:“进来。”
只见赫尔曼太太坐在床前,绣花箍上绷了一方嫩黄色的布,在那儿绣几只大红大绿的蝴蝶。嘉波莉·科林森坐在房间那头的一张摇椅里,对着膝头上的双手皱起了眉头,双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扣得好紧,连指关节都扣得发白了,指头尖都扣得肿胀了。身上还是被绑架时穿的那套花呢衣服。皱还是很皱的,不过沾上的泥巴已经刷得一干二净。我进去的时候她也没抬头瞧我。那护士可是抬起头来对我一瞧,满面的雀斑都挤到了一块儿,作出了一个不自在的笑脸。
“晚上好,”我想带些愉快的气氛进来,所以特意这么说。“看来我们这病房里快要没病人啦。”
姑娘没有反应,那护士的反应却让人吃不消。
“谁说不是呢,”赫尔曼太太大声说,一派热情表现得未免过了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把科林森太太叫做病人啦——你看她不是已经起来走动了吗——说实话我见她这么着还真有点不乐意呢——嘻嘻嘻——因为像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那么好的病人,我还确确实实从来没有碰上过呢,不过我们做护士的以前在医院里受培训,小姐妹们之间常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病人愈是好服侍,我们这好福气就愈是长不了,反过来说,要是碰上了一个难侍候的病人,那就会嘀咕这人的寿怎么这么长——不不,意思是说他怎么就老是住在医院里不走了。记得有一回……”
我冲她努了努嘴,把头朝门口一摆。她嘴巴还张在那儿,可是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面孔腾地一红,随即又由红转白。她放下了刺绣,站起身来,讪讪地说:“真的,是这样的,一向是这样的。哦,对了,我得去照看一下那些——喏,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去一下就来。”她急匆匆出去了,边走边侧过身来看,好像不大放心,怕我会偷偷跟在背后,赶上去踢她一脚似的。
门关上了,嘉波莉瞅着双手的眼睛抬了起来,嘴里吐出了一声:
“欧文死了。”
她这不是句问话,她这是陈述句的语气,但是我只能当它是句问话。
“没有。”我在护士的椅子里坐下,掏出香烟来。“他还活着。”
“他能活下去吗?”她伤风没有好透,嗓子还有些嘶哑。
“医生都认为他没问题。”我故意说得夸大了点。
“要是他还能活下去的话,他会不会就此……?”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听那嘶哑的嗓音,却并不带一点感情。
“他会就此落下严重的残疾的。”
她下面的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我要赎的罪孽就越发大了。”   
我假意一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自己演戏的本事还算不坏的话,那我这个笑脸就单纯得很,完全是觉得好笑,听得都乐了。
“你笑吧,”她却是铁板着脸。“如果笑笑真能把问题丢开倒也好了。可是不行啊,问题是摆在那儿的,永远也丢不开的。”她又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手,轻得像耳语一般说:“我生来就是个祸星。”
这最后一句话如果换个语调,随便换个别的什么语调,那听来肯定会像舞台上的一句台词,显得夸张而可笑。可是她却是不假思索就吐出来的,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这话在她是早就说惯了的。我想象得出来:天黑以后她躺在床上,就一直是在这样低声自语,一小时又一小时的不停说下去,到穿衣服的时候她会对着自己的躯体说,坐到镜子前她又会对着自己的面影说,日复一日的就老是在这样说。
我在椅子里再也坐不住了,说话的声气也粗了起来:
“别再这样说了。这话你怎么信得,那是一个脾气暴烈的女人为了发泄她的仇恨和气愤而说的屁话,根本不值一笑……”
“不,不,我后妈不过是把话挑明了说罢了,其实我是一向早就知道了的。以前我虽然不清楚祸祟的根子来自戴恩家的血统,却很知道自己的血是带上了祸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身上不是就有很多退化的体征吗?”她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把头向旁边转过点儿,双手捧起了那鬈曲的头发。“你看我的耳朵——没有耳垂,顶上是尖的。人家的耳朵都没有这样的,只有动物才有这样的耳朵。”她又回过头来,脸朝着我,头发还捧起在手里。“你再看看我的前额——额头有多低哪,形状也长得像动物似的。还有牙齿。”她把两排牙齿一露——白白的,又小又尖。“还有我面孔的形状。”说着双手放开了头发,顺着面颊往下捋,一直捋到了那尖得出奇的下巴底下。
“还有吗?”我反问她。“你脚上总该没有长着四个蹄子吧?好。你认为这些现象希奇得很,就算是挺希奇的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后妈是戴恩家的人,她是个害人精,可她又哪有什么退化的体征呢?她不也跟我们通常见到的一般妇女一样,看起来是好端端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态?”
“可你这样说并不解决问题。”她不耐烦地直摇头。“这种体征她也许没有,可我有,而且我精神上也有这方面的征象。我……”她来到我的近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捧住了那饱含着痛苦的苍白的脸。“我的脑子从来也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清楚楚想些事儿,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满脑袋永远是浑沌一片,不管我要想的是什么,我总会感到有一派迷雾挡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间,总会有别的想头插进来打搅,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却又马上不见了,于是就得到那片迷雾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结果却还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总是这个样。你明白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可怕吗?——年复一年,过的就总是这样的生活,而且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会变好,只会变坏——你明白这有多可怕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觉得那是绝顶正常的。不管人家说自己的脑子有多管用,可其实谁想事儿也不能那么清清楚楚。想问题,本来就是有点像雾里看花似的,要尽量争取从雾里多看到点东西,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好好搭配拢来,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们有了见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为,看法都是在散乱无序中渐渐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诞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后,相比之下似乎也就显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理、天然正确的了。假如你不好好记住,一旦忘了个干净,那你就还得钻进那重重迷雾中去,再用尽脑筋琢磨出一个来接替。”
她放开了捧着脸的手,对我腼腆一笑,说:
“你可别见怪,我以前对你是很看不入眼的。”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脸色。“不过……”
“别再‘不过’了,”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除了疯癫已极、痴呆已极的人以外,有时候谁都会疑心自己的神经不大正常——即使不见得常有,至少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经不正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证据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苦苦的查、苦苦的挖,这种折磨谁的神经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个疯子!你没有把自己逼疯这倒才是件怪事。”
“我只怕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不,没有的事。相信我的话,你的神经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分析给你听。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霉,一开始就落到了坏心人的手里。你的后妈是个十足的害人精,使尽了手段要糟害你,经她一再调弄,你终于相信了你的身上有你们家族的一种十分独特的遗传因子:祸祟。我认识你不过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人世间的种种灾难样样都落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因为相信自己身上有祸祟作怪,所以也就认为这一大堆灾难桩桩件件都是由你而起的。好,你来看看: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常常动不动就两眼发直,有时还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先生遭了害,你就想自杀,可是你又不是真的精神错乱,所以想到子弹穿皮透肉那么吓人,你又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的大妹子!我是个拿了钱替人干事的,对你的种种磨难我的关心也决不会超出拿了钱替人干事这一步,老实说你有些事情还真弄得我有点焦头烂额呢。比如那回在礼拜堂里我不是还跟个鬼斗过一场吗?应该说,跟犯罪活动打交道我打得年头也多了,打得心肠都硬了。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且不说,今天早上还有人来引爆了一包硝化甘油,差不多就是在你的床前爆炸的呢。可这会儿到了晚上,你却照样能起床坐坐,打扮得整整齐齐,还跟我辩论你的神经正常不正常呢。
“如果说你不正常,那也只能说你比正常人更坚强、更清醒、更冷静。你少想想你血脉里戴恩家的成分,多想想你血脉里德马扬恩家的成分。你能这样坚强,不是承袭了你爸爸的气质,又是承袭了谁的气质呢?你爸爸正是凭着这份坚强的气质,才在魔鬼岛,在中美洲,在墨西哥,一步步挺了过来,始终不屈不挠。戴恩家的人我也见到了那么一个,我看你倒不怎么像她,而是更像你爸爸。从形体上看,你也像你爸爸,假如说你有什么退化的体征——不管这些体征能说明些什么——那也是得之于你爸爸的遗传。”
这一番话她似乎很听得进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已是快乐的神色了。可是说到这里我的话也讲完了,一时接不上话茬,我点上了一支烟,正在思最该再说些什么时,透过烟雾看去,她的眼里却已经黯然无光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给我说了这一番话,但愿你这不是说了来哄哄我的。”她的话音里早又出现了绝望的口气,脸也早又捧在手里了。“不过,不管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吧,我后妈说的还是对的。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你不能否认我这一生就尽是倒霉,尽是晦气,谁只要跟我沾上点边,也就免不了要倒霉,要晦气。”
“那以我为例就可以驳倒你,”我说。“我近一个时期经常在你身边走动,你的大小事情我卷入的程度也不可谓不深,可是我却丁点闪失也没有,就是有点儿什么,晚上一觉睡下来也就都好了。”
“可那是不一样的,”她却并不服气,皱紧了眉头缓缓说道。“跟你可不存在私人的关系,那是你职业范围内的事——是你的工作,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哈哈大笑说:

“这样的人是有的,”我的回答虽然是肯定的,却是附有条件的。“他们想要带坏别人的话是能把人带坏的。”
“不!不!不管他们想要不想要,他们都能把人带坏,他们愈是不想要把人带坏就愈是能把人带坏。是这样的!是这样!我爱埃里克,是因为他纯洁、高尚。你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品。你是很了解他的,你是个识人的人,应该了解他就是这样的人品。我爱他这份人品,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的人品。可是,后来我们一结婚……”
她蓦地浑身一震,把双手向我伸了过来。掌心暖烘烘并不滋润,指梢却是冰冷的。我只好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以免她的指甲抠进我的皮肉。我问她:
“你跟他结婚的时候该是个黄花姑娘吧?”
“是的,至今还是。我……”
“这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我说。“正因为你至今还是,所以不免有些傻气的想法。你是那玩意儿的吧?”
她点点头。我就又接着说:   
“那会减弱你自己对性的兴趣,低到不正常的地步,以致对方完全合乎人之常情的兴趣,会让你感到不正常。埃里克太年轻了,太爱你了,或许也太不懂事了,所以难免会毛手毛脚的。你不能把这种事看得太严重了。”
“可不单埃里克是这样,”她解释说。“我认识的男人个个都是这样,倒不是我自以为有多了不得的。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美,可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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