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眉的胴体比她的脸更美,光洁细致,覆在身上的那层好像不是皮肤,而是贵重的丝绢一样,就连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自从甄眉进了画室,我突然患上重感冒,头重脚轻,身体忽冷忽热。笔下画出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体素描,不如说是夸张漫画。
张映风以前总会讽刺我的人体素描,用一根食指戳着画冷笑:“这是啥?胸前挂两只大木瓜?”张是学院里的资历辈,年纪不大混到教授,这全靠他的人体素描体察入微,刻画细致,在国内画界首屈一指。他因此对学生们的素描科目特别苛刻。
这次他意外地没有讽刺我,只是瞄了一眼我的画,抬抬下巴,示意我离场,很明显心已经不在我这边了。
甄眉这时慢慢穿上衣服,说:“两小时到了。”
张映风说:“我还没有画。”
“那就下次再预约。”
离开画室后脚步声一直响在身后,我知道甄眉在跟着我,但是又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往前走。
“你是九几届的学生?”甄眉突然问我。
“九六的。”
“哦,那就快毕业了。”
“钱会交到你的公司,是月结的……下次不要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哦?”甄眉突然插到我面前,亮晶晶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为什么?”
我不能说导师的坏话,不想告诉她以张教授的知名度,却没有一个女学生愿意自动投进门下,更不想告诉她以前来过的几个模特儿都骂过我的师傅不是人,继而更出了点意外。
我的学业前途都在张映风手上,所以我没有解释,选择了沉默。
甄眉一直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说:“小伙子,你喜欢我。”
我们这一届跟着张映风的共有五个人,因为临近毕业,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那天出现在画室的只有我一个。张说我的素描线条不行,离学位证还有较远距离,需要好好补课,而同学们的说法却是,我看上去最老实可欺,所以被挑中做跑腿。
他们说我缺少艺术人的傲气和魄力,平时以同情的目光看我,甚至还难听地喊我“皮条客”,但是他们这次却对我无比羡慕。
据说师傅张映风画了一张素描,上面的女子艳丽无双。我去看了下,画的是甄眉。那天他没有下笔,这画是他凭记忆画出来的吗?
大家一致吵着要请甄眉再来当一次模特儿。
我心里很不愿意,便说甄眉已经离开了模特公司,不在那儿工作了。他们又问我要联系方式,哪里能要到呢?
我跟谁也没说,其实我在周末见过她一次。
那天傍晚我到街上的小店吃拉面,很有经验地用画板放凳子上先占位再排队。等的时候看到了甄眉,她手里捧着一碗面,热腾腾的,站在桌子旁边,脸有点红。
她的脸是给气红的,她去买面,两个小青年便把她的位占了,一面还用放肆的目光上下看她。她捧着满满一碗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不动声色地对老板说,要最大碗的,面粗点,多放点葱花,黄瓜条也要。
我端着一大碗面走到那张桌子前,叫她:“甄眉。”
她抬眸看我,眼神一亮。
我对她笑笑,一个太极架势将手里海碗运开抡圆,手腕一翻,再一个天山折梅手把那碗面给扣到坐她位子的小青年头上。一时间鲜香热辣,痛快淋漓,那小青年整个呆了。
我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一手夺过她手上的面“砰”地放在人家面前:“慢慢吃,一碗不够再来一碗。”一手扯住她就跑。
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一直跑,直往偏僻的小巷钻。直到我踢到一个易拉罐,罐子磕磕碰碰一直往前滚,我们才停下来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条小巷。
“哎,我说你这人还真不错。”甄眉收住笑声,看着我认真地说。
那时是春天,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暮色苍茫。南方的春天气候燠热潮湿,枝头绿叶生机蓬勃。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套头薄毛衣,映着新叶嫩绿的颜色,显得肌肤胜雪,身段曼妙。
“还行吧。”我低下头去,脸很热。
“你真勇敢。”她继续说。
“哪里……”我更热了。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你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我送甄眉回家,下了公车还走了很长的路,她领我到城市边缘的一溜小平房前面,这些平房装修粗陋,外表一致,是那种租给外来工住的农民房。我到这个城市念书已经六年了,但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块地方。这里方圆数里都非常荒芜,放眼望去,除了这溜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平房,其余是一片白地,啥都没有。
甄眉就住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甄眉看了看我的眼睛,说:“这块地让一个香港老板买了下来,准备建造一个大型度假村,这一溜房子很快也要拆了。”
“哦。”我故作轻松,“那老板是不是李嘉诚?”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甄眉问我:“要进来坐坐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笑笑说:“那就进来吧。”
她打开了右边数第三扇门。
门内是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单间,长方形的一块,好像为了配合房间,地上铺了个很窄长的床垫,窄得人躺上去随时要担心翻身的问题。床垫旁边连着个柜子,家具实在寥寥可数,连张椅子都没有。
甄眉说:“这里很少有人来,床垫可以坐。”
她的环境看来很不好,我坐下的时候心很酸。
“我烧点开水。”她要走开。
“不用了。”我连忙说。
忽然我发现这空荡荡的房间除了缺少家具,连用品也是奇缺的。过一阵子,我惊奇地发现:“甄眉,你家没有厨房和卫生间!”
“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在最左边的房间里。”甄眉平静地回答。
我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家境一般,父母早就下岗,靠打零工维持日常开支,为了供我念大学,还是咬咬牙买断了几十年的工龄。后来被吸收读研,我心里不知经过多少矛盾斗争,最后考虑到多念一级找工作会更容易,酬劳也更高,这才痛下决心。不比那些一心追求艺术的同学,我是经济决定一切,因此也在导师和同学面前不甚抬得起头。
谁知道甄眉的环境竟还比我差上好几倍,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房间不只缺少家具,连原本的建筑也很有问题。墙上不知用的什么涂料,黄黄的,不小心摸上去会沾上一手细细的泥粉。离开的时候,我还在近门槛的地方发现了一道一指来宽的裂缝。往里一看,黑糊糊的,深不见底,用手指探探,结果沾了一手黏黏的黏液,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蹿上来,不寒而栗。
我转头想说什么,看见甄眉对我微笑:“这里很快就要拆了,不碍事。”
出了门,一片空茫,远处城市的灯光好像天边的星子一样,遥远难及。
“这里离城市比较远,我带你去坐三轮车,坐到有公车站的地方就好了。”甄眉说。
她领我往一个方向走了几十步,一条小巷突然出现在面前。乌灯黑火的小巷,除了巷口停着两辆三轮车,静悄悄的不闻人烟。真是太静太黑了,所以到了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
两个蹲在车子旁边的车夫一见来人马上站起来,殷勤地问:“老板,坐车吗?”
我到了这里竟成了老板,而他们待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不知道平日是怎么拉生意的。
“坐这一辆吧。”甄眉示意我坐右边的那辆车,那辆三轮车看上去小一点,也破一点。
一只小手扶我上车,居然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小车夫。
“小铁,帮我送他到城里去。”甄眉吩咐小车夫,又对我笑了笑,“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王景。”
“嗯,小铁帮我把王先生好好地送到城里去。”甄眉又重复了一遍。
“小铁……到有公车站的地方放我下来就好了。”我犹豫了一下,“要多少钱?”
“随便吧,这么晚还有生意,都是白赚的。”小铁的话让我一愣。
小三轮车在路上颠簸,瘦小的车夫在前面用力地蹬着,他的背弓着,透过单薄的衣服隐约看到脊椎硬硬地拱了起来。他费尽力气,车子却老是离那灯光异常遥远。
我跳下车来:“我不坐了,一起走走吧。”
小车夫肩膀一抖,转过脸来。不知哪里来的光线,我隐隐看到他尖削的脸部轮廓,瘦得一张皮就罩在骨头上,形状像个骷髅。我不禁狠狠打个冷战。
他的一双大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像两个大灯泡,炯炯地盯着我看。
我连忙说:“你还小,我不坐车了,你陪我走出去就是,钱照付。”
小车夫便把头猛地一低,好像点头的样子,不再说话了。
走了一会儿,他小声说:“路不好,这没办法,对不住了。”他的语气透着一丝内疚,好像路是他修的,没有路灯也是他的错。
“你多大啦?”
“十七了。”
“有吗?”我觉得他看上去不到十五岁。
“我满十七好久啦。”
什么叫做满十七好久啦?是快十八了吗?
“这么晚还出来拉车,你上过学吗?”
他转头朝我笑了一下,黄色的牙齿一闪:“送完你我就回家睡觉啰。”他没有回答上学的问题。
我又问:“小铁,你跟甄眉姐姐很熟悉吗?”
“熟啊。”他说,“我们一直是邻居,我跟着姐姐到这里来的。”
原来是甄眉的老乡啊,我看见那女孩子肩上无形的重担了。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十三分了,不知不觉竟走了那么久。送甄眉回来的时候,却压根不知道路途是这样远的。现在看看,城市的灯光依旧像在天边似的,路好像还没走到一半,照边聊边走还牵着空车的速度,看来还得走上两三个钟头。
小铁看我有点焦急,便安慰我说过了这一段路就是平路了,那时就会走得快很多。
我让他先回去,他却不肯。
结果又走了大概十分钟,前面的路突然平坦,再拐了个弯,那些刚才还宛在天边的灯火居然就在眼前。
“大哥你人很好,我带你走近路了。”小铁开始喊我大哥。
我掏出钱包给他钱。
小铁拈了张五块钱,笑嘻嘻地跳上车就走。
等我坐上夜班车的时候,小铁和他的车已经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了。
让人后悔的是,我居然在车上睡着了,最后还是公车司机叫醒我下车。我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看来我是蜷缩在后座上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最令人泄气的是,我居然忘了问那个司机我是从哪个站上车的。后来我买了一些日用品,再坐上那路公车,试图靠印象找到甄眉住的地方,但是再也没有找到过。
再见到甄眉,是在画室里。
我迟到了,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四个同学连带我的导师全都在。
“今天这么齐啊!”我一边脱外套一边走到自己的位置,发现没有人答应我,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模特儿身上。
我外套脱到一半,心里突然惨叫,那个正瞧着我笑的模特儿正是甄眉。
我的同窗和导师当天流的口水可以用来拖地。
事后我埋怨甄眉:“这里很危险。”
“我不能不来。”甄眉说。
“是因为钱吗?”我想起她居住的环境还有她的同乡小铁。
她没有回答,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的神色。
我带她去吃饭,沿路都是欣羡的目光,可是我只请得起她吃大学饭堂。没有能力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这顿饭,吃得很辛酸,我垂下眼睛,一直不敢抬起来。结果发现甄眉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有块淤青。
“你的手怎么啦?”那块淤青有指甲大小,好像被掐出来的,青得怕人,近乎乌黑了。
甄眉说:“胎记。”
“胎记?”我跳起来,“上次见你……”
她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脸又红了,上次在画室里,甄眉浑身如玉,别说伤痕,连个红点黑痣都没有,她浑身肌肤是无瑕的。
“喏,这样就看不见了。”甄眉“啪”的一声在那块淤青上拍上一张创可贴。
我还想问些什么,她看向我背后:“老师!”
我猛一回头,张映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背后,正盯着我们瞧,见到我,就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笑容总是阴阴的,令人心里发毛。
“原来你们是熟人啊,那很好,往后我们画室的模特儿就请甄眉小姐长任了。”他笑着走开了。
我看着他瘦瘦的背影直打冷战。
张映风的阴狠全校皆知,就像是金庸笔下的岳不群。他每年担任美术学院升学考试素描项目的评分工作,听说他年年靠考试赚学生的红包钱就达数万元。他根本不靠带学生赚钱,但每年都会挑几个学生带着意思意思,那些落入他魔掌的学生们只是供他消遣和使唤的对象,比如我。
大概收我的时候不知道我家里那样穷,到了后来也就后悔莫及,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这几年的第一跑腿。他说得很明白,考试评分标准完全看他自己,不顺眼的就给不及格,想拿学位证就看他的心情。谁也拿他没办法,学院里明知道他这样却一直不敢动他,一来他的名气具有号召力,二来据说他跟校长也有关系。全校上下,根本没有人敢跟他对着干。
他对甄眉的垂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想起刚才他看着我的眼神,我发现这次我的学位证是凶多吉少。
“喂,你很怕他?”甄眉悠悠道。
“谁敢不怕他哪,地头恶霸。”我苦笑。
“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保准你一定能得到。”
虽然甄眉是那样说,但是每次我跟她见面都是提心吊胆的,唯恐张映风像上次那样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甄眉因之很不满意。但是她不了解,勇敢也是要受到环境限制的。
而甄眉手臂上那块淤青却越来越大,很快就不能用一块创可贴遮挡着了。
更可怕的是,某一天,甄眉如天鹅一般优美的脖子上也出现了创可贴。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追问。
“没事。”甄眉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装饰品,你不觉得这款有小花的创可贴贴在身上很酷吗?”
“答应我,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我很痛心。
她对我做了个鬼脸就离开了,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在她转身的时候却有一颗晶莹冰凉的东西落在我手背上。
然后很长时间她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去找她,但是不知道到哪里找,模特儿公司说她已经辞职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关于她的线索。我又有点害怕她来找我,如果她亲口告诉我难以承受的事实,我该怎么面对呢?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档案室管理员的招聘启事。
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档案室管理员也招兼职的吗?那是因为我们设计系是个大系,整个系那么多人的档案一起管理会比较复杂,而张映风就以此为由,索要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作为他负责专业的专门档案室。这家档案室里面存放的都是他在本校任教以来所有关的全部文件档案,还有部分他的作品。
档案室处于系大楼一层最边角,门还开在安全楼梯下面,非常不起眼,平日一直大门紧闭,只有很偶然的机会才会发现它在夜里亮着灯,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储藏室或者是张教授的私人休息室而不是档案室。这次档案室突然招聘兼职管理员,据说是张教授的私人需要。这样的要求,再加上张映风平日的为人,应者根本寥寥。
我也看过那张贴在系楼公布栏的招聘启事几次,但就是提不起勇气应聘。
张映风的要求很简单,下午五点上班,打扫卫生和整理档案夹,七点后可以做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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