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切地渴望回到太阳那边,看看母亲曾经见过的奇观,骑上天空网线去探索古老的地球,也许他还能够找到父亲查明自己的身世呢。他一直暗暗相信,他将来注定会成为太阳家族的一员,能够拥有太阳帝国的所有辉煌与权力。
有一回他对母亲讲,他想回家。
“不行!”她吸了口气,瘦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绝对不行!”
她没再说什么。于是他把这个梦想压在心底,不再对母亲讲,连有关太阳那边的事情他也不再追问。他不想伤害她,他看得出,母亲在努力忘却某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出生三周之后,他们才赶到光圈站,他就在那儿成长长大,常年关在狭小的塑料房和地下通道之中,从来没有出去过,因为外边没有供人呼吸的空气,而且也没有供孩子出去的太空船。
每当听人们谈起神奇的地球和太阳那边的世界,他就越来越担心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些地方了。然而他并非总是这样郁郁寡欢。
光圈站上还有几个小孩,但母亲说这些小孩都被宠坏了。
上学的时候,不同年龄的十几个孩子就挤在同一间用冰隔离的洞穴一般的房子里。教师就是站上的工作人员,他们教孩子们怎样在光圈里生活,怎样避免走入没有空气的真空和寒冷的站墙外,以及怎样打开那些必须打开的机器。
无论上学还是回家,他最好的教师都是克雷·迈克林。克雷是站上的老手了,他是追随费尔兰多·科万船长来这儿远征的。奎恩四岁那年,母亲和克雷结了婚。克雷就是你的新爸爸了,她说。
“他不是,”奎恩分辩说,“他永远都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看见妈妈伤心的脸,他没往下说。克雷笑着轻轻打了他一拳,说他们会成为好朋友。他们的确成了朋友,但叫他爸爸,奎恩就是做不到。
他们住在冰块下面,四周堵着塑料泡沫,一来抵御寒冷,二来不让珍贵的空气溢出。地板上铺着地毯,他们可以穿着靴子在上面走动。由于只有几两的重量,他可以随时顺着地下通道自由自在地飞行。
光圈站的多数地方,比如实验室、商店或机房,孩子们都不得入内。大人们太忙,而且工作坑和精炼场这些地方都非常危险。飞船和能源地道是禁地。不过他小的时候克雷就经常带他到水栽花园看他在繁茂的葡萄树中浇水,收获。有些树开花,他喜欢花朵的色彩和味道,也渐渐喜欢和克雷呆在一块了。
有一次克雷带他走进冰坑上面的洞穴深处,去观察那些吊车,钢钻和管道钻向简诺特核心。空气苦涩,他呼出的气变成了雾。刺鼻的氨气把他眼睛烧得生疼,但他仍然兴味盎然地看着从白色管道上来的泥浆被加工成人和花园需要的水、空气以及食物,还有塑料,因为重金属非常稀少,非常珍贵。
克雷身材高大,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头戴一顶破红帽,当摘下帽子,他的头呈黄褐色,光光的,亮得像个洋葱。他的眼睛很怪,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但很好看,蓝蓝的,闪着和善的亮光。
他没有官衔,也没有太阳标记,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他总是很快乐,尽管有时睡觉醒来也会一言不发,动作缓慢,或眼帘低垂,闷闷不乐。每当这时,奎恩就想,他准在回忆逝去的青春和遥远的地球,或者,在渴望他称为“星雾”的那种东西。
“你不能吸,有害处。”
他解释说,那是一种毒药,谁吃了都没好处。有些植物产生毒药来对付吃它们的臭虫,却让有些人吃了上瘾。星雾就产自这种植物,他偷偷把种子带上来了。
“在老家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说,“我们就吃这种东西。”
他吸第一口,眼睛就放出亮光,人也高兴起来。再吸他就会大笑不止,然后欣欣然干起活儿来。他总是忙着那些机器。他常自诩为“克雷样样通”。他会修理,甚至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能解释让光圈站存活下来的所有按钮,甚至能说出太阳那边天空网线的工作原理。
奎恩长大一点后,克雷带他去了圆顶观察台。观察台像一个透明的塑料泡,有30米宽。他们从地板冒出来,外边又冷又静。他们轻手轻脚,生怕惊忧了那些仪器,里面灯光暗红,他们能看清天空。
天空黑得怕人。他知道修建光圈站的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其它星球上的陌生动物。现在他觉得这些动物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他全身颤抖,紧紧抓住克雷的手。
“那是阿米格斯人,那是木卡各人。”克雷镇定自若。“他们从未想过要伤害我们。我想如果见得着他们,我们还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哩!”
他鼓起勇气,听着克雷的话,开始感受天空的神奇:星星近在咫尺,熠熠闪光;银河像一座耀眼的银粉大拱桥。他一个劲儿地想看见光圈。比星星还要近的,应该有数不清的像简诺特一样的冰球,但他一个也没看见。
“它们都太远啦,”克雷说道,“我们只是碰巧遇上了简诺特而已。”
太阳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不同的是它闪着光,照亮了外面真空中的信号灯,望远镜和探测器。光圈站周围的冰块被太阳照着,又暗又脏,像黑夜里的火山口。
太阳看起来没有升高的时候,因为光圈站位于简诺特靠近星星的那一极。短暂的白昼里,太阳贴着冰块的地平线爬行,正好能让光圈站与飞行指挥部间交换信号,望远镜和信号灯多数时间都瞄着与太阳不同的方向,以搜寻出现在光圈中的任何事物。
观察台周围的冰块形成了很陡的斜坡。他们可以看见飞船的头部,像一块锋利的刀刃直插浓黑的地平线。学会认字后,奎恩认出飞船上的字是“卡帕拉”,黑黑的,写在太阳盘的金色翅膀上。
“她是我们的生命,”克雷告诉他。“正是她的发动机给了我们光、热及一切需要的能量。没有了她的发动机,我们都将完蛋!”
有时克雷要上飞船去帮忙整修。有一次奎恩想跟他去,刚顺着地道飞到门口,就听见看守人厉声呵斥,不准他上飞船凑热闹。
几乎每天他都随克雷一起到体育馆去干活。体育馆主要用来贮存空气和热量,像个大气球由科万龙线固定在塑料上,外边涂成黑色以散发没用的热量——即使在冰天雪地的简诺特,光圈站也必须保持凉爽。
体育馆内有绳子、秋千和球网,还有个松鼠笼。克雷在松鼠笼周围的一条跑道上骑自行车。抽一口“星雾”,他就会放声歌唱,那快乐的声音在墙里撞得嗡嗡直响,让奎恩也感觉十分喜欢。
有时候克雷唱西班牙歌曲,曲调怪怪的,听上去还很伤感,唱的是地球人的爱情故事,在什么地方躲,什么地方藏,什么地方拼,什么地方亡。这些歌曲克雷小时候在阿兹特卡地区就会唱了。
“我可以去太阳那边吗?”有一次,奎恩问他,“就一次?”
“不可能,孩子,”他大笑着说,“不可能!”
奎恩问为什么不可能。
“太远了,”克雷答道,“太阳光也要三天才能到那儿哩。”
“可你就是从那儿到这儿的呀,妈妈也是。飞船能把人带来,也能把人带回去。”
“我们是公司有事才来的,再说也为了挣点钱。孩子,你那样想真有点头脑发热。”
“我没头脑发热。”奎恩不依不饶。“长大后,我一定要去。”
“去了你准会后悔。”克雷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我干吗抽星雾?因为它能帮我忘掉阿兹特卡!”
他在水栽花园的葡萄中种了些特别的植物,然后在植物的根、叶和果实中精心培育这种浓烟的星雾。在家里他从来不抽,因为奎恩的母亲讨厌那种涩味,但他总把一个装了星雾的扁瓶带在身上。
有一次奎恩深吸了一口星雾,让他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喜欢星雾那股辛辣的味道,所以克雷在花园里抽星雾,谁也不会在意,有时他俩一起时,奎恩就缠着他,要他讲讲太阳那边的事情。
“我没有太阳血统,”有一次,他们在收一捆掉落的树叶时,克雷告诉他,“这一点你看我的脸就明白了。”
其他大人的脸上都有“太阳斑”,那是一小颗圆点,长在右边脸颊上,有光照射的时候就像金色霜点那样闪光。而克雷瘦削的脸颊上一无所有。
“爸爸在世时常说他是爱尔兰人,但我是在西班牙的一个小镇出生的。我们千辛万苦,总算活了下来。妈妈年轻时相当漂亮,在太阳帝国有一份工作,怀上我后就给辞退了。我长大后,成天梦想着上太空——我猜,就像你现在梦想着去太阳那边一样。”
他冲着奎恩摇摇头,蓝色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人们都说我脑子发热。我飞不上太空,就像你现在回不到科多山一样。你听我描述阿兹特卡的模样后,你就会开开心心地呆在这儿了。”
奎恩摇着头。
“好吧!听我说,孩子!我们那地方很糟糕。糟糕透了!一个破烂小镇,旁边就是天上掉下的垃圾堆,小镇上空是引力线路,大筐大筐的矿石从线上呼啸而下,每分钟一筐,昼夜不停。那是为地球上的工厂送来的陨石金属,为地球上的人送来的能量。可我们就遭罪了,因为石筐常常因为过热而裂开,把石块撒在我们头上,不过——”
他打开瓶子,小心翼翼地在手掌上挤出一滴星雾,微笑着闻闻香味。
“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他压低声音,几乎在喃喃自语。“即使当有人受了伤,爸爸诅咒太阳巨头时,我也仍然喜爱盯着石筐呼呼冲下,因为它们是从太空下来的。
“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憎恨太阳族人,说他们呆在高墙篱笆内养尊处优,又不可一世,而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破小屋,还是用捡来的破烂砌成,逢雨天就漏水,冬天我们付不起暖气钱,只好呆在屋里冻得发抖。饭桌上吃的都是太阳帝国那些豪门里扔掉的冷饭冷菜。在太阳帝国,地球族人只有作厨子,服侍别人的份儿。
“我开始学习读书。”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在一个装垃圾的破箱里我找到了一本书,我就从这本书开始。书缺了很多页,剩下的我也从没真正理解过,我只记得书中主人公有一个六字座右铭:沉默、放逐、灵活,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这个座右铭有道理。要说‘放逐’,我们现在就是放逐到这儿的。‘沉默’意味着小心,孩子,记住,我们从不惹事生非。而‘灵活’,则是我们的生存之本。用心记住这六个字吧。”
他停下来吸口星雾,眼睛紧紧盯着奎恩。
“这六个字能帮我们在光圈上活下来。”
我不需要这几个字,奎恩暗想,回到太阳那边也不需要。
“那时的太阳巨头是勃里斯·陈。”克雷又从手中吸了一口星雾。
在我们那座小镇,人们叫他暴君,不过我倒不憎恨他,因为妈妈送我进去读书的学校就是他为穷人孩子捐资修建的。爸爸说那所学校专为太阳帝国培养奴隶,但我们中午有热饭吃,我还学到了很多知识。后来桑底西莫组织毁了那个地方,学校就关门不办了。
“那个时候要说憎恨,我恨的倒是圣族人那帮人,就像他们憎恨太阳巨头,太阳帝国和宇宙的一切那样强烈。不过,我从不流露这种想法,因为爸妈和他们是同志。”
说到这儿,他的眼神似乎愈加严峻了。
“他们有个同志叫沙拉丁,我后来知道,这是一所监狱的名字。
他自称是医生,经营一家所谓的‘太阳标记诊所’,许诺可以帮人通过太空测试成为太阳族人。开始我常纳闷他干吗没给自己打上太阳标记,最后我明白了,他原来是个桑底西莫特务。
“爸爸妈妈一定也是桑地西莫组织的人,可是他们从未告诉过我。我家地板底下有一个坑,他们有时在那里藏些东西,并警告我不准乱讲。有时是非法传单,有时是沉重的小箱子,里面一定装着武器或者炸药。
“爸爸用垃圾碎片给我做了一辆绿色小推车,我拉着它翻山越岭,寻找能食用的冷饭冷菜——我对人必须这样讲,尽管有时我拖的冷饭冷菜底下藏着那种箱子。我猜这些箱子是沙拉丁医生给发过来的,但我没有多嘴打听。”他晃晃光秃秃的头颅,斜眼看着阴沉沉的地道。
“真是糟糕的岁月啊,孩子,我真想忘掉那些岁月。一天深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我们那间破屋,一瘸一拐地。而且满身是血。妈妈刚把他们藏到地下,警察就到了。他们踢开房门,看见妈妈正在削烂土豆皮,于是捂着鼻子把爸爸抓走了。
这一走他就再没回来过了。
“从此妈妈变得古怪起来。她老往沙拉丁医生那儿跑,后来还把我也带上。沙拉丁医生身材矮小,长着一双吓人的眼睛,黑得发亮但冷酷无情。每当谈起科万家族和太阳帝国时,他微眯的眼睛就直冒凶光。他那样憎恨太阳族人,自然就不愿打上太阳标记了。
“尽管满怀恐惧,我还是要求他给我弄个太阳标记。他莫名其妙地冲妈妈笑笑,满口答应了我的请求。终于,他真的帮我上了太空。我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要我做个桑地西莫的内奸。
“妈妈死活不让我走。她告诉我,不出一两年太空就会要了我的命,因为我没有太阳人基因。即使有太阳人基因,暴君的人在天网中抓住我,发现我没有太阳标记或者旅行证,他们也会杀了我。
“沙拉丁的诊所根本不能改变我的基因——那诊所不过是个幌子,借这个幌子他们大搞所谓的‘运动’。但我并不在乎。只要能在太空呆上一年——”
“就一年?!”
“对我而言,所有的冒险就没有白费。我死缠硬磨,最后妈妈只好让沙拉丁的人在我脸上刺了个假太阳斑。他们给我伪造了一张旅行证,然后在科多把我装进一个阿尔德巴伦待装的救急舱内。
“这样,巨头的旗舰装备完毕——当然那时费尔兰多只是飞船司令,还不是巨头。
“朝光圈进发!”
克雷又从他褐黄的手掌中深吸了一口。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一个普普通通的地球小子,刚满15岁,就去做伟大的远征了。”他的笑容消失了。“后来我知道,好多事我还蒙在鼓里。桑地西莫那帮人在物资箱里塞满了炸药,想把飞船和费尔兰多司令一起炸掉。
“我拿了个小玩意,那帮人对我说是信号装置,并叫我一等司令上船起飞时就给他们发送信号。可等我们飞上天时,我激动万分,把他们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再说,那时我还想得起什么沙拉丁吗?“后来,我在舱里把水喝光了,于是想到物资箱里弄点水喝,这时我看见了炸药。我一下子吓懵了。我想这回我死定了。缓过神来后,我把手伸进内务箱,找到了一根生命刹注射针。我用针猛戳自己的脑袋——所以我的头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克雷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然后将红帽往后一摘,用褐黄色的手摸摸同样褐黄而且光溜溜的头顶。
“这样我得救了,服用了生命刹,人们就不需用食物,甚至也不需要空气了。上天两个月以后,他们终于发现了我。我脸上那块假太阳斑已经开始蜕皮,那张假旅行证只能让我死得更快。卫兵把我押到基恩·卡本面前,他是船长。他准备再给我打一针生命刹,然后把我连同废渣一起抛出船外。
“这时,杰生救了我。”
克雷的脸扭曲了一下,似乎吃进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杰生·科万,飞船司令的儿子,六岁左右,一个爱捉弄人的淘气鬼,有太阳斑,跟小猫咪一样伶俐可爱。他非常狡猾,有时又装出逗人喜欢的样子,他母亲不想让他回到太阳那边,所以把他弄上了飞船,但司令对他百依百顺。
“这个小杰生救我的命,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卡本船长责骂他偷走了一支激光枪,小狐狸就把我带到司令跟前,准备告船长一状。
“为了让杰生高兴,费尔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