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绷的脸抽搐着,但还是抓起他的手示意他出舱。他突然一阵冲动,想与她说些道别的话,于是转过身来,但她早已把头埋在电脑中了。
在发动机房的屏幕上他已经看见过码头,太阳照得到地方闪着银白光芒,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比星空还要暗黑。人口处有点像朵鸡冠花,从太空天线附近的无顶塔一直延伸到码头飞船。
服务人员和西克人都离开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下了飞船,走进凉意十足的出口。在他身后,布鲁恩的飞船嘭地一声永远关上了大门。天网的牵引力让他头晕目眩,连那个没装多少东西的枕套忽然间也变得十分沉重。
尽管如此,他内心还是涌上了一阵欣喜。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终于来到太阳这边了!
脚下的地板坚硬平滑,地板下嗡嗡作响,他感到有微弱的振动。按照闪动绿光的箭头指示,他走出出口,来到一艘巨大的科万号船身之下。四周单调无色的障碍物将他围在一个狭窄的走廊里。
远处货船发出沉闷的嘭嘭的声响,凛冽的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气味——有建筑用的塑料发出的臭味,有地板上镶着的铁栅冒出的汽油味,有待运化学品散发的涩味,有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食物和饮料的霉臭味,还有人的汗臭和他叫不上名的东西发出的讨厌味道。
他在地板上的一个地洞前停了下来。只见底下一片黑暗,只有轰轰运行的机械装置,也许是在运送货物,或者是装反应物质的管道。他弯下腰去看能不能把铁栅条提起来。
要是躲在暗处,瞅空偷一套码头工作人员的制服,身份证甚至武器——笨蛋,要是这样被抓住,又没有太阳标记,那他无异于是在自杀啊。他继续向前走。
抬头朝高高的船身望去,他看见了地球。连在码头和那颗不断放置的行星之间的科万龙线很细,他看不真切,沿线牵着的天空城市也显得十分遥远,只有地球,那颗云雾缭绕的蓝色球体令人眼花缭乱,妙不可言,他禁不住驻足观望起来。
“对不起,先生。”一个生硬而礼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音调非常陌生。“这儿闲人免进——”
他大吃一惊,转身发现了说话者。又是一个瘦削黝黑的西克人,浓密的黑胡子边上赫然闪着太阳标记。看见奎恩的脸庞,他后退一步,手飞快地伸向挂在臀部的武器。
“不许动!”他举起枪。“来这儿干什么?”
他只能照实说。
“我叫奎恩·德恩,刚从光圈站回来寻找母亲——”
“证件?”
“听我解释——”
“鉴证?劳务许可证?旅游护照?”
“你听我说——”
“站住别动!”
“我不是犯人。”他努力表现得勇敢一些。“我出生在太空,我母亲有太阳标记,我也有权利得到太阳标记——”
“先生,你没有任何权利。”那人斜眼看着他。“在这儿没有。
没有太阳标记,你就没有权利。把包裹放下!”
奎恩扔下枕套,表明手里没有武器。
“先生,我是乘火星科万号来这儿的——”
“别说话!靠墙,举手,脚向后叉开!”
奎恩只好照办,心里后悔刚才没有搬起地上的铁条。
“站好!”西克人没找到什么东西,就退回原地。“我是西克卫兵营的中士纳纳克·西格。”他用没握枪的手摸了摸一个圆圆的金质徽章。“不准碰这个。”他把枕套踢到障碍物一边。“往前走!”
“到哪儿——”
“不许问!”
西格不再说话,只偶尔吆喝一两声命令,押着他沿着空荡荡的走廊走去,最后进了一间小屋子。门咝地一声关上了,然后直往上蹿,他站立不稳打了个趔趄——简诺特可没有电梯。他赶紧抓住墙壁,这时电梯停了下来。
“老实点!”西格吼道。“否则我要你老命!”
穿过另一个走廊的门上写着“桑托克·达斯检查官”这个名字。
门滑开了,远处那间窄窄的室内,第二位头带头巾的西克人挡住了他。这个西克人身材更高,年纪更大,长胡子里有几根已经发白。
“检查官——”奎恩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我从光圈来,光圈那儿我得不到太阳标记——”
“伸出手来!”说话声单调而且毫无感情。“检查血纹。”
他把食指伸进一个黑色的小圆柱体内,感觉有根针刺了他一下。
“绝对的太阳血统,”他说道。“我的基因已经测试过了。”
达斯挥挥手,让他走到一个突出的透镜跟前。
“面对摄像机,报上姓名,我们要测试声纹。你可以说句话,或者要求救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录下来呈报安全部。”
“谢谢你,检查官。”他屏住呼吸,对着透镜挤出笑容。“我是奎恩·德恩,出生在光圈,我母亲是娜娅·德恩医生——”
“德恩?”达斯退了一步,好像这名字惹了他一样。“她死了。”
“她有丈夫。”奎恩心跳加速。“奥拉夫·索森博士。他是科万技术处的科学家,如果我可以和他通话——”
“索森?”
达斯敲了敲书桌上的键盘,转身面对着一个大大的图像屏幕,上面显示出连在地球上的高空线路图。线路图渐渐演变成了一间漂亮的接待室。一位漂亮的小姐安静地挺坐在电脑旁,黝黑的脸颊上闪耀着太阳标记。
“科万技术处。”她的笑容很是迷人。“有什么事吗?”
“索森博士!”那位西克人问道。“安全部呼叫奥拉夫·索森博士!”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非常对不起。”她灿烂的笑容黯淡下去。“索森博士没有找到。”
达斯伸手去按键盘。
“求求你——”奎恩央求道。“请告诉我,他在哪儿,怎样找到他?这太重要了——”
她黑色的眼睛愈加显出悲伤的神色,然后摇摇头。
“先生,非常对不起。”她抬起清水一般的眼睛表示同情。“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找不到索森博士。”
“啪”地一声键盘按下了,她的形象立刻消失,线路图重新回到屏幕上。突然奎恩明白了那位小姐原来是电脑模拟出来的。他急得六神无主,看看身后。西格端着机枪就站在旁边。
“别动!”达斯大喝一声。“我们允许你再找一个证人。”
“快,快接通布鲁恩船长,她在火星科万号上,我曾是船上的工程师。”线路图再一次消失了。
“飞行指挥部情报。”同一个黑影又笑了。“有什么事吗?”
“他请求接通布鲁恩船长。”她又显出了同情的表情。
“非常对不起,布鲁恩船长正外出飞行,无法接通。”
黑影悲伤地亮一下,接着就消失了。
达斯瞪着他,灰白胡子下面嘴唇紧咬。
“德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是清白的,什么坏事也没干。”他脑袋一片麻木,声音沙哑起来。“你们没有证据——”
“这儿的法律不需要证据。”
达斯转身对着透镜。
“案件审毕。”他快速说道,声音里毫无表情。“这是一起明显违反了排外法令和太空天线安全法规的案例。案犯不能够举出任何理由获取从宽、从缓量刑。方式:批准执行——”
“等一等!”奎恩吐了一口气。“我有从缓量刑的理由。我在光圈看见了一样东西,必须向飞行指挥部报告——”
“本案结束。”达斯向西格使个眼色。“带走!”
“我看见了一个魔鬼。”他大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它飞出光圈,后来就是它袭击了征服海王星站——”
“黑暗之主!”西格嘀咕一声。“你真的看见了?”
“我看着它吃掉了斯比卡号残骸——”
达斯气咻咻地瞪他一眼,又掉过头去对着透镜。
“修改处理方式。犯人转押至陈上校。”他冲西格点点头。“带他上楼!”
顺着钢砌走廊,他们进入到又一个宽阔的空间,他听见远处高高的障碍物传来了机器声、脚步声和闷闷的说话声。当他抬头透过高处的科万船身发现渡船时,他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丝诧异。“楼上”就是地球方向!因为在天网的尽头,离心拉力竟比引力还要厉害。渡船是个纤细的圆柱体,挂在科万龙线电缆上就像一颗闪光的金属珠子。他通过头上透明的船身瞥了渡船一眼,只见一条细绳伸向远处金碧辉煌的地球。
西格押着他,走进一个馅饼形状的船箱内坐下来。预备铃响了,渡船一个加速,把他掼倒在座位里。他们静静地飞快向地球爬去。
他骑上了天网线!
然而,他还得面对西格,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耀着黄色的太阳标记,似乎在嘲笑他。渡船向上爬了很久。四周一片陌生,奎恩无事可做,只好观察渡船的运动——中途,当渡船开始下降,天线减速时,船里的座位就左右摇晃。先前的屋顶变成了地板,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又一声预备铃响,身上重重的拉力结束了,他猛地感到一阵轻松,似乎要离地飞起来。
“到楼上了,走!”
西格押着他走过了又一个钢砌的走廊,走廊涂成了绿色,安全部似乎很钟情绿色。走廊空旷安静,只是每隔一会儿屋顶下安装的黑箱就要鼓一下,他想这些黑箱里一定装着摄像机和武器。
在地板上走路开始很不习惯,后来他学会了划着脚走碎步,这才走得稳当了些。西格跟在身后,不时吼一两句命令,最后他们走到一扇有卫兵把守的门前。“规矩点!”他小声喝道。“现在去见上校泽鲁·瑟伦克·陈。”
上校一点也不像西克人,他身材肥胖,穿着安全部黑色制服,坐在图像机终端旁边。皮肤蜡黄,硕大的头颅,和克雷一样光秃秃的,像个马铃薯。他身子前倾,吼了一句,声音很高,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他说的话奎恩一点也不懂,直到西格把一个翻译圆盘塞进他耳朵,他这才听清上校在大声吼道:“你是谁?”
“我叫——”上校生硬的态度吓得他声音发抖。“我叫奎恩·德恩——”
“那个叛徒的儿子?”上校在屏幕里看了一会,又盯着他。“光圈上的魔鬼是怎么回事?”
“我亲眼所见,长官。”他挺挺身子,直视上校冷冷的不信任的目光。“巨大无比,我亲跟见它一口吞下斯比卡号残骸——”
“看见?怎么看见的?”
“我收到了火星科万号上探测器发来的信号。”
“那又怎么样?”他眼睛一斜。“布鲁恩船长没有报告你看见的东西。”
“她那位技术员——”他决定不提尼古拉斯·陈的名字。“那位探测技术员自杀了。”
“你说,是同样的东西袭击了征服海王星站?”
“布鲁恩船长好像是这么认为——”
“我不。”翻译圆盘打断了他的话。“我认为你是圣族人派来的特务,满口胡言只为救你一条小命!”
“可是,长官——”
“你要是撒谎,我们有办法让你开口说实话!”
纽林四姊妹(允许一家生4个孩子,因为幸存下来的纽林人太少。)大姐金基妮,基因总管的继任,拥有生育权。作为家中的学术权威,她得到了一份令人垂涎的工作,在伏米伦观测站任初级宇宙学家。伏米伦观测站被毁时她光荣牺牲。
二姐、三姐,鲁恩桑和西阳根,在纽玛琪大学攻读理科时成绩优异,后来在核星天文台任助研员,研究最新出现的行星人。
小妹雪灰色,留在后方北点城。她没有姐姐们聪明,只好很早就辍学回家照顾年迈的母亲。当初纽林人逃避搜寻者入侵时乘坐了一艘星际飞船,她们现在就住在那艘破船上。
那艘船作为一个民族历史的博物馆还保留着,但活着的人太忙,根本顾不上它了。自然,他们更为关注的是自己在艾尔德中的未来,而不是悲惨的过去。
她差不多是独自一人在空船上长大成人,照顾那些无人想看而且一碰就碎的老古董,有时还听母亲唠叨关于这些古董的故事。
展品中有一艘小小的侦察机,也是从她们失守的恒星那里一路飞过来的,当时它飞在星际飞船前面以便查出沿途的宇宙垃圾。现在它停靠在大船船身旁边,仍有飞行能力,她已经学会驾驶了。
当她们得到金基妮的死讯时,她母亲已是奄奄一息。鲁恩桑觉得总管位置和生育权利非她莫属了,但母亲却将它们给了三姐西阳根。“她是我的乖女儿,身上带着真正的基因类型。知不知道,亲爱的,你身上的基因并不纯正啊。”
母亲去世之后,她仍然呆在古船上,一方面照顾遗物,一方面记录下那段星际跋涉的历史。当格林威尼和火花前去查找纽林人的那件武器时,她正在船上。
“母亲生前常说,那武器已经给毁了。”她告诉他们。“但临死之前她又承认,因为艾尔德的缘故,她母亲把那武器藏了起来。我可以带你们去瞧瞧,但说不准那东西称不称得上是武器。当初它就没能挡住搜寻者占领我们的家乡。”
她把他们带进船尾一间冰冷的小屋里,里面到处都是远古遗留下来毫无价值的人工制品。武器就在那儿,还存放在液态氦气之中。
“本来准备发射装满一种人工病毒的导弹,”她说道。“结果对成年的搜寻者没有用处,但人们期望能够杀死搜寻者的卵或小搜寻者。我母亲说过——”身旁那两个无性繁殖的家伙好像忘了她。他们猛地脱掉外套,向对方扑去,他们不断改变形状,紧紧拥抱在一起,尾巴卷起来,发出一圈一圈的亮光。她开始还以为他们在自相残杀,后来格林威尼想起了她,这才给她作了个道歉的手势。
他们俩热烈的交合让她惊奇不已,因为纽林人的性交在体内进行。雄性很小,从成熟的基因总管身上产出,成为家中宠物,然后爬进有生育权的雌性子宫内并寄生在那儿。
她想起了自己那位可怜的父亲,母亲死的时候,他赤身裸体地从她体内摔出来,浑身散发着怪怪的味儿,又小又湿,还沾着血液,好像难产的婴儿。他到处乱爬,一碰东西便全身发抖,不久,他也在痛苦中死了。
雪灰色一阵颤抖,她不再去想那可怕的记忆,只盯着眼前的两个家伙。终于他们两个精疲力竭地伸直了发亮的尾巴,重新溜回到各自的外套,再次让人分辨不出他们的性别来。
“不好意思,”格林威尼面带愧色。“有时爱情能让人忘乎所以啊。”
“可我们并不虚此行。”火花一脸的无所谓。“有了武器,就该实验一下。咱们跟着女王飞到核星,她一筑巢,咱们就进攻!”
科多伯西天网中第一座也是最大的城市,太阳帝国总部所在地,是科万大厦的首都。城市码头遍布,沿着天网延绵数千公里。
与地球同步的水平线上坐落着微重力工厂和科万实验室。它们下面是太阳帝国办公室,旅游胜地和住宅中心,与地球靠得最近的是太阳帝国安全部和飞行指挥部的“天空堡垒”。
第十一章
他们没有殴打他,因为仁慈的巨头已经取缔了酷刑。他们只是把他绑在一副铁架上,扒光衣服,肌肉里插上电极,血管中插上钢针。
一队队安全部的黑衣青面大汉时而向他咆哮、大叫,时而耳语,起哄。他们把一束束刺目的灯光射向他的眼睛,不断加列罪名要他交代,在折磨的同时也不忘掉以坦白从宽的诱惑。计算机无休无止地吱吱响着,重复着他们的问话。他睡不成,也没有交代。
他们决不让他休息。
就他所见到的那个怪物,他们想知道的远比他能回忆的要多。
他是如何偶然接收到探测器上传来的信号的?为什么布鲁恩船长没有报告?这一切是不是他胡编乱造的?要是他还有所感觉的话,他们所知道的东西之多,一定会让他吃惊。他们知道是他驾驶杰生·科万去探望斯比卡的残骸。他能不能描述一下那些攻击飞船的外星人?或者根本就没有出现外星人,没有所谓的攻击事件?杰生是不是在撒谎?他们知道科万司令最近在简诺特跟他见过面,邀请他一起去光圈探险,他干吗拒绝?司令在找寻什么样的外星人?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