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大不了,”徐珊说道,“结婚没什么好的。像我就后悔了,每个月还房贷养孩子,压力山大,常常后悔,当初只谈恋爱不结婚就好了。”
李初一笑笑,身在围城里的人总是遥远,她却连进围城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真的,女人,别结婚,太累了,没有老人帮助只靠夫妻两个,钱总是不够用——恨不得晚上睡过去白天不要醒来面对一堆债,”徐珊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弟打算明年初结婚,我爸妈决定把家里的房子再往上建第三第四层,我请他们缓一缓,先把钱借我两年度过难关,他们不愿意……”
徐珊哭出来,“生活太难了,连父母也不愿意帮助自己,我现在总算能理解你了,你说你爸妈只爱你弟不爱你,我爸妈呢,我觉得他们爱我,但是他们什么都给我弟……我跟你都一样的。”
对他们这样在大城市打拼的小镇女孩来说,生活确实太艰难了。说梦想太遥远;现实中钱永远是个问题,连自由地给自己添加喜爱的衣服首饰都做不到。
李初一一言不发。听着十几年的老朋友呜呜地哭。
“对不起,你生日,我跟你诉苦,”徐珊道歉,“别管我,遇到合适的男人还是得结婚。生日快乐,好吗?”
“好。”
李初一挂了电话,电视里的悲欢离合还在上演。
如果我像她一样是个富家女,不愁吃不愁穿,根本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李初一看着电视里的绿萍状若癫狂,心想道。
衣食如果富足,起码解决了这个国家70%的人的痛苦。
李初一百无聊赖,又不耐烦等电视上演结局,出于“不看结局会死”情结,只好打开电脑搜电视剧,一路快进,把剧情大概看完。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晚上10点多。李初一反复拿起手机又放下,终于狠心给张咏发了一条信息:“祝你幸福。”
然后久久没有回复。李初一自嘲一笑。
突然电话响起,她飞快地拿起来:是家里的来电。难道爸妈记得自己的生日。李初一简直受宠若惊。
电话接通,李妈的大嗓门传来,“喂,大姐啊。”
“妈,是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觉?”
“这不是你弟提醒我和你爸,今天是你生日嘛。”
那头似乎摁了免提,话筒里传来父母和弟弟稀稀落落的“生日快乐”的话,李初一淡淡地“哦”了一声。
“哦什么?”李妈似乎又被触怒,正想习惯性训一下女儿,旁边儿子扯了一下她胳臂,她只好耐下性子继续说,“大姐啊,你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啊?要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挣钱不要乱花,你是女子,现在外面好多男人好坏的骗财又骗色……”
“妈,我三十岁了,”李初一打断她,“张咏今天结婚。”
“谁?”李妈反应不过来,李爸提醒她:“大姐当初那个对象。”
“就那个穷戳戳的男的?”李初一完全能想象到她老妈的嘴巴撇了起来,“连彩礼都出不起,哪个人家要嫁女给她?莫不是那女的被搞大了肚子了吧?大姐我跟你说,女人可不能这么轻贱没骨头,这样就不值钱了,男人连彩礼都不用给就把人拢回家……”
李初一把手机拿开深呼吸,才压抑住摁断电话的冲动。
“你扯到天边克干啥?”李爸训斥的声音传来,“讲正事!”
“行了,我晓得!”李妈的声音再度传来,“咳咳,大姐,是这样的,小弟今年不是要结婚吗?房子是买好了,女方家说还差个车咧……”
李初一不做声地听着。
“你上回不是讲你自己筹钱买房?我估摸着这些年你也得有个十万八万了吧,都拿给你弟吧……”
“不给。”
“什么?!”
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痛耳膜,李初一首次对父母说“不”,就犹如打破了某种藩篱,浑身畅快起来,多年来压抑的埋怨也顺势出口,“当年我和张咏要结婚,我们要筹钱付首付,你们说供弟弟读高中,没得钱,而且自来房子是男方家的事,你们不给钱,好,张咏说房子他一个人负责。你们又说家里困难,一向是我给小弟生活费,结婚了可不能断了,好,张咏也同意了。后来你们又说要十五万彩礼,我求你们不要把我嫁人当换钱,你们说养我那么大不要彩礼那你们就亏了……”
李初一的声音变得哽咽。
李妈毫不受触动,尖锐地打断她:“然后我们说的没有道理,哈?哪家嫁女子不要彩礼?你犯贱非得上赶着倒贴男人?!”
“我没有犯贱,我爱张咏,他是个好男人,他愿意娶我,我们俩好得很,有问题的是你们,”李初一冷冰冰地说道,“我现在告诉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拿到所谓彩礼钱了……”
“你就这样对爹妈说话?养你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会对我吠两声,你这个白眼狼!”
“我确实不如狗!”李初一崩溃地大喊,“你们跟养家里的狗一样养我!剩饭剩菜,从别人家捡来的旧衣旧鞋!你们养狗只需要它守在家里吠两声,我呢?我从小到大干那么多活!你们别说什么养了我!我读小学就帮人钉口子挣手工钱!读初中时每天回家踩缝纫机车大裤衩到深夜!高中的学费有奖学金,生活费靠我自己每天五点起床去街上卖早点去挣!读大学的国家助学贷款也是我自己还,一毛钱生活费你们都没有给过我!弟弟上学都要我出钱!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我已经结婚了,有人爱我!有自己的家!”
“白眼狼!白眼狼!”李妈一叠声地怒骂。李爸也气急败坏,“你还要不要认爹妈?赶紧认错,不然我当作没生养你这么个坏种!”
荒谬之极。李初一爆发过后只觉疲惫,“随便吧。”
李初一挂了电话。争执和长期来自于家庭的忽视和压榨让她很疲惫。
第二天,李初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成了汪绿萍。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一到工作日就顾不上小说的事。考虑以后不再用防盗章
第58章
李初一无法形容当她发现自己肢体残缺时的那种惊骇。
我们行走在路上;发现别人目盲、侏儒,甚至只是因为白化病一头白发,就会忍不住侧目。同情吗?有的。但是也有害怕,以及非我族类的排斥。
这跟是否是好人无关。仅仅是对与众不同的恐惧。李初一有一个大学同学的牙齿是地包天;工作领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矫正牙齿。成年人矫正牙齿过程漫长痛苦;但她义无反顾。她对李初一说:“我并不丑,性格也不错;但是从来没有男孩子追我。因为他们怕别人说:‘哈;你是那个地包天女孩的男朋友’。我现在想来;已经明白为什么中学的时候我年级第一;却总是成绩第二的女生当学生代表在全校大会上发言。”
些微的与众不同就能导致一个人自卑。何况健全人突然残缺——再也不能行走、跳跃;而且残缺的肢体永远与美丽绝缘。这能让人癫狂。尤其绿萍这样曾经光芒万丈、一双腿犹如上帝恩赐一般的女人。李初一忽然就理解了绿萍的绝望。因为这现在也是她的绝望。
李初一躺在床上不动,深呼吸,试图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尽量冷静而逻辑清晰地回忆事发前后的一切。
那天晚上她挂断电话后,她弟弟又拨通了电话。
“姐,你别激动,”她弟的声音有青年人的明朗,盖过了李爸李妈的咒骂声,“你知道的,咱爸妈没文化,不懂好好说话,他们也没有你以为的意思,车子的事情咱妈就是顺口一提,你不乐意没啥子。不过你的话伤到爸妈了,他们伤心得很,要不过两天你再给他们打个电话缓和缓和?”
李初一轻笑出声,她这个弟弟读书不行,干啥啥不成,但人长得体面,嘴巴甜,不但从小是父母的心肝,街坊邻居也喜欢他。对她所承担的繁重家务,总是说:“你是大的嘛,又是女孩子。”
父母不能对所有的孩子施以一样的爱本就不公平,何况还有重男轻女。她像野草一样独自顽强生长。
李初一曾经想过,自己的父母缘分就是少一点。但是她不让自己去怨恨,也从来没有违背过父母,就跟别的从重男轻女家庭出来的女生一样,长大后拼命回报父母和家庭,渴望得到父母的改观和重视。
如今也该到头了。
李初一像她弟一样客客气气地道,“是我失态了,大喊大叫又解决不了问题。再见。”
“姐,”她弟连忙喊住她,“爸妈是老辈人,想法比较传统,他们是偏我一点,你别跟他们计较好吗?毕竟以后你总要嫁人,父母都我一个人养老……”
“你真是懂事明理,”李初一说道,“不用我养爹妈?那我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费退给我行吗?再签个协议,以后爸妈生养死葬都归你一个人管。”
“呵呵……”
“呵呵,”李初一也笑,“我知道你不会签。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小你就会装,家里的果子、鸡腿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就会说‘我留着跟我姐一块吃’,转头就一个人吃完,我碰一下立马嚎啕大哭惹爸妈骂我。你读高中的时候你拍着胸脯说:‘姐我不要你给生活费,我不是你的责任’,转过头就跟爸妈抱怨‘一个月才给500不够用,让她多给点行吗’。还有当初我要结婚,你怎么说的,‘我帮你跟爸妈做工作,咱姐夫彩礼不用给’,结果你怎么劝的爸妈?‘她嫁了人以后就帮衬不到家里了,彩礼五万怎么够?起码得十五万’。”
“姐……”
“呵呵,从小到大,哪怕你有一次表现得对我真的有姐弟的感情,”李初一不理她弟几次想插话,“如果你真的有把我当姐,我绝对会继续对你好,你是我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以后帮侄子侄女读书出学费我都乐意。物质可以单方给予,感情却应该彼此回应,我累了,以后我不管你们了。你再想找冤大头,让爸妈给你生一个妹妹去。”
“……姐,你把我说的挺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有多坏一样,”话筒传来她弟的带笑的无奈的声音,“咱爸妈是疼我比疼你多一点,可是咱们这谁家不是这样的呢?养儿防老,真的,姐,以后咱爸妈肯定得我管得多。”
并不是谁家都这样的。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兄弟都这样的。李初一笑了笑,没有再争辩。她又不是二十出头眼界狭隘的小女生还要与人去做无谓的争辩。争辩总是无法说服彼此,不如缄默不言,坚守本心。“行了,别的不说了,以后每个月我会按时给爸妈他们一人打500的生活费。其他时候别联系我了。”
“你这样行不通,爸妈不会同意的。”她弟说道,直接把电话给了他妈,“姐说以后不管家里了。”
李初一唇角勾了勾,听她妈在那头窜出一通谩骂。
“你死了?吱声都不会?”李妈察觉了李初一的静默,顿时又不满意了。
“我们老板付我工资,所以他训我的时候我听着。虽然我不一定服气。你生了我,所以你骂我我听着,虽然我很生气,”李初一淡漠地说道,“你骂完了吗?骂完我挂电话了。”她明天就去换一个号码。
李妈气得哇哇大叫,李爸劈手夺过电话,“你恁个不懂事!哈?你有脸说不管家里?没有家哪里有你?不听话我弄你出家门克!不认你!让你以后连祖坟都没得归!以后你在婆家遭欺负,也没个兄弟给你撑腰!”
李初一的眼泪落下来,“行,不认就不认吧。以后我当自个天生地养的。”
不会有人,伤害我比你们,我的家人,伤害我的多。
李初一泪如滂沱大雨,在异乡逼仄的出租屋里,把自己抱做一团,哭得几乎要抽筋。
没有家,没有出路,这就是她的人生。作为一个普通的、贫穷的人的憋屈的人生,前无出路,后无退路。
父母的忽视和慢待不只匮乏了她的物质,更匮乏了她的精神。所以她长期不快乐。也许只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方,一点点不被人打扰的时间,犹如野草一样长大的她,就能再度迸发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自己治愈自己极度贫乏的心灵。可是她什么都没得,她还得洗洗睡了,明天再度辗转在成立冗长的交通线上,不分昼夜地去加班。
太累了,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人生了。李初一想着。
但是也不敢去死。尤其死了,菲薄的存款还理所当然地归父母所有,再进那个凉薄的弟弟的腰包,被他拿去买车,迎娶新娘,过他甜蜜丰足的小日子(虽然她很怀疑他最终是个离婚的下场)。
想想就不甘心。她拿出纸笔,在题头断断正正地写下“遗嘱”两字。现有存款15万元,死后全部捐给某天使基金会。
然后她拿着遗嘱去敲隔壁的门。她的邻居是一个在律所工作的实习律师,她想请对方看看她的遗嘱写得对不对,会不会发生效力。
对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除了做我们这行的,一般人很少想到写遗嘱。你怎么了?”
李初一笑了笑,“怕自己死于非命,来不及交代后事呗。”
“你蛮看得开,”对方是个识眼色的女孩,并没有问她为什么钱不留给家人,反而起了谈性一般兴致勃勃地道:“我也有遗嘱呢。不过我一毛钱都没得,唯一有的是自己的身体,额,不,是器官,等我死了,如果眼角膜啊肝啊肾啊还有用,就全部捐出去给别人好了,剩下没用的部分一把火烧了,如果我的子女不忌讳,就把骨灰随便搁家里的角落,如果介意,随便找座山啊找个水沟啊撒了吧。”
已经提及了子女,其实设想的是自己寿寝正终后的安排吧。如果一生幸福度过,确实可以不再理会身后事了。李初一笑看她,道:“这是个好主意,我把这条加上。”
不知道第二天发现我确实死了,她会不会被吓一跳。已经成为汪绿萍的李初一想着。
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模样,原本的身体应该是死了吧。或者有没有可能,就像自己代替了汪绿萍一样,汪绿萍成为了她?
李初一的心激烈地跳起来。属于自己的人生乏味可陈,可是四肢健全……不,不,想起那日日夜夜的抑郁和彷徨,她不愿意再去面对。
当然如果穿过来的时机在汪绿萍断肢以前……不不,不能生贪念,重生本是天大的福祉。死过一回,她明白就算再艰苦她也愿意活。哪怕穿的不是汪绿萍,而是一个如她从前一样普通、不富裕的女生,她也乐意。她惧怕的从来不是贫穷,而是贫穷之余还被需索无度。
没有给过自己爱好温暖的爸妈、弟弟,再见。永远不见。
李初一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在这两天里,李初一异常的沉默——断肢的绿萍哪怕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楚濂,并顺利成婚,但自卑和恐惧已生,她的明媚和飞扬不在,日渐的沉默下来,但她的沉默又与这两日李初一在生与死间抉择的沉默不同——汪绿萍毕竟爱着楚濂,并且因为害怕被嫌弃的自卑和恐惧,总在不自觉地打起精神讨好楚濂的。
所以餐桌上,斟酌许久的楚妈小心翼翼地开口:“绿萍,怎么了?是菜不合口味,还是身体不舒服?这两天我都没见你怎么说话。”其实几乎是一言不发了。
楚妈说毕,还给了楚濂一个眼色,示意他安慰开导绿萍。后者对绿萍扬起一抹笑容,“绿萍,让自己开心些,好不好?”
李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