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珠记得雁姬的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珞琳知道真相,不然哪怕她在乎额娘比玛嬷要多,也无法承受自己的额娘害死亲玛嬷的事实。为了她的余生,也为了我的安宁,在她面前,必须粉饰太平。”
于是她照做。
身后的门扉被合上,庞太医紧绷的神经放松,长舒一口气,不想衣襟却被紧紧拉扯,他猛的吓一跳,低头看到他他拉老夫人狰狞的面孔,他又急又慌,连忙扯开她的手,“老夫人,老夫人,我不能救您,不能帮您,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冤有头债有主,我可是无辜的——老夫人,您害苦老夫也!”
庞太医顿足流泪,“早知高门秘辛多,卷入你们的内斗,定不能轻易善终,偏偏我受你重金所惑,对雁姬夫人出了手……”
然后就再也不能脱身。
今日天未亮,他就被将军府的人急急请来,一见老夫人的情状,便知早前以为稳操胜券的他他拉老夫人着了道,中毒衰弱的雁姬夫人至今未有噩耗传来,想来就是她打的翻身仗。他惊恐之下生出一身冷汗,急思脱身之道,打发了雁姬夫人身边的那位甘珠,他便急急奔出老夫人房中,不想却被一丫鬟拦下,他慌急脱口而出:“你们家老夫人被雁姬夫人毒害,你随我速速去衙门警报!”
那丫鬟一张冷面未动,竟然扭住他的手,生生把他往门里甩!
“啪啪。”击掌声传来,甘珠身边站着的高贵端庄的夫人笑着望他,“庞太医真是十足正义感。只是不太为我的丫鬟欣赏。”贵妇人激赏的眼光转至手脚了得的丫鬟身上,“不枉费我费尽周折找来这么一位适龄的好手……庞太医以为呢?”
把这么一位女高手放在自己婆婆身边,是在双方闹翻脸以后,还是在早早以前就已经?庞太医不敢多想对方的心思手段,他的冷汗自额头低落,“夫人让我做的我会照做,会做好,我会闭口不言,请夫人高抬贵手。”
“闻弦歌而知雅意,庞太医真是个聪明人。”雁姬笑,“所以您看,您帮我婆婆害我,跟您帮我害我婆婆,本质是一样的,您何必这样挣扎为难呢?”
“……”庞太医一咬牙,“夫人的意思,是您会放过我?”
“放过没有医德,害我性命的人?”雁姬好笑的摇头。
庞太医闭上眼又睁开,饶是惊恐,他毕竟有历练,“既然夫人主意已定,老夫无法,只是老夫人那里,只怕老夫也帮不是忙了……”
“我可以不动你的家人。”雁姬好笑的出声打算他,“你们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安全、优渥生活,我保证不打扰,事情起于你,也止于你——对了,庞太医没有跟老妻或者儿女透露过分毫吧?不然就不好办了……”
“没有没有,我发誓!”庞太医紧抓住对方仅有的承诺,“今日情状是我咎由自取,我一定竭尽所能为夫人效劳,望夫人也能守诺!”
“当然。”雁姬淡然答应,厌倦地望一眼资深的医者,“毫无医德的医者,犹如心怀恶意的人手持利器,随时都会伤人害人,这样的人——哈,我果然是在自我说服,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庞太医并非完全明白对方的话,但不影响他秉气噤声,做服顺状。
“我不太相信你这样的人能怎么轻易地接受自己很快会死的事实,不过没关系,我有把握,”雁姬示意门口的丫鬟进来,“给庞太医好好展示一下。”
“是。”年轻清秀的丫鬟走入房内,对着结实的木椅,一掌劈下,顿时木椅坍塌,木屑横飞!她再一拿起桌上茶碗,手掌合拢,瓷碗竟化作麋粉!
庞太医回想至此,仍然吓得一哆嗦。
另一头,白大夫简单的行李整理已毕。甘珠和孙行侍立在门外,雁姬看着眼前的老大夫,温声道:“多谢您救了我的命,又几次为我解惑,如今还给我留下医书——抱歉的是,让您为难了。”
无辜者无端卷入宅斗,折辱、伤害,心有善意的人必受煎熬,起居难安。
白大夫长叹一声,久久才道:“夫人心气不平,长此以往,恐伤心肺,不是长寿之道。”
雁姬苦笑,“先保命,再某长寿吧。”
白大夫不语。雁姬也不为难他,递上装了一叠银票,“白大夫带着家人,远远离开了罢。”
白大夫也不推辞,点点头,接过。
孙行亲自驱车,把白大夫送离。那一个惊险的夜晚,他收到雁姬连夜传来的讯息,也是他连拖带拽的把白大夫塞进马车,亲自驱车赶来将军府。
白大夫是将军府正上演的阴谋的知情者。孙行曾经建议雁姬灭口,“免得消息走漏,”当时他追捕孙二狗一家和猎人一家,已经熬红了眼。
但是雁姬拒绝了他的提议,“白大夫没有害过我,相反救了我——我不会让自己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
无论如何,做下人的,主子如何分别,也只能照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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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骥远少爷,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张芝树劝道。
骥远两眼通红,怒瞪帐中站得笔直的阿山,“你说的可是真的?!”阿玛决议退军,不顾为死去的将士报仇,不顾自己不败的威名,不顾他这个亲儿子的前程,只是因为新月抗婚奔赴战场来找他?
激烈的情绪过后是茫然失措,骥远一时只想到:“如果是真的,他们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和硕格格,额娘怎么办……不,不,不是真的,绝不可能!”
他怒瞪阿山,“背主的奴才!我阿玛何等信重你!你竟来挑拨我父子感情和信任!”
阿山“砰”一下跪在地上,俯首贴地,“阿山绝无一句虚言,望少爷早做决断!”
他的儿子阿木和张一魁的儿子张安盛也一起跪地:“我等忠心可鉴,望少爷早做决断。”
帐中还有张芝树及乌拉齐、乌鲁兄弟,他们都一脸不忍地看着骥远,他们的表情早已说明一切。
骥远只觉天旋地转。事情如何发展至此,为何发展至此?!
“骥远,你想想你的前程,想想家中的姑奶奶……”乌拉齐出声提醒。
是啊,远在家中的额娘……骥远手扶住腰侧的刀,“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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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雁影阁。
“夫人,阿山是将军的心腹,您如何确信他一定会按您说的话去做呢?”甘珠问道。
“因为人性啊。”雁姬淡声答道,“我花了非常多的心思观察阿山,观察张一魁,观察这府上的其他人,我分析他们的勾连,他们的心思,”这一是出于她的职业习惯,一是出于她那不知出处的预感和早做防备的打算,“张一魁壮志难酬,阿山一腔热血,他们就是俗称的心有抱负的人啊,何况他们还有儿子,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儿子……”
还有他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女儿,都在她的手中啊。
沉浸在爱情,盲目信任手下的努达海,大概不会想到,如果手下人不想他听、不想他看,他就会耳聋、眼盲吧?
第31章
大将军努达海请战围剿十三军;至今却无捷报传来,亲朋好友中但凡政治嗅觉敏锐一些的;依稀都猜到了此番努达海应战不利;以后前程难测,因此虽听闻将军府两代女主人均卧病在床,也只是碍于面子情打发下人送来药材而已。珞琳管家已经有了一段日子;人情世故已经通了五六分;哪怕她一开始疑惑;等徐嬷嬷掰开给她讲了,哪里还有不明白?
“从来雪中送炭难。”珞琳苦笑道。她倒不是一心惶恐将军府前程未卜,以后她嫁不得高门,左右她对二表哥乌拉齐已经上心,将军府再如何落魄,舅父舅母总不至于把她拒之门外吧?
珞琳所忧心的,是出征的阿玛和哥哥。打仗意味着伤亡,打败仗更甚。何况还有生病的额娘和玛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令她日夜忧心。没几日功夫,珞琳的小圆脸已经瘦得下巴尖尖。
旁的亲朋好友此时对将军府观望避嫌,刚安一家却不在此列。雁姬的嫂子李氏几番上门来探望雁姬,这一日李氏上门来,照常先去老夫人跟前打了一转。不知为何老夫人今日神智却是清醒的,看清来人是李氏后,两个眼睛恨不得把她吃下去,一只手伸得老长要抓她。吓得一旁的庞太医赶紧为她施针。
李氏却不动声色,只探望雁姬时道:“庞太医果然医术好,我见老夫人已比之前大好了。”
雁姬轻“嗯?”了一声,找来甘珠,道:“嫂子说老夫人大好了,你去问一问庞太医,看是哪一剂药起效,您按着方子去库房把好药材尽找了来。”
“是。”甘珠心领神会,领命离去。
“姑奶奶可大好了?”李氏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爱出虚汗,别的倒无甚大碍了。”雁姬说道。
“大病过后是会如此。姑奶奶且好好将养一段日子,定能恢复的。”
“休养倒不急,事情太多,得先处理好。”
李氏对丈夫和小姑子之间的协议是一清二楚,她几次过来,带的也是刚安的话,今次也是,“老爷让我同姑奶奶说:父死子继虽向来有先例,但外甥太年轻,怕降不住人,难免河山失守。”
努达海做到大将军、内大臣之位,对他忠心的武将不在少数,更遑论朝廷里建立的人脉,如果他陡然在战场上死去,骥远能不能接手他的一二权柄,难说得很。但如果努达海在,有阿玛做倚靠,骥远的前程肯定更为坦荡广阔。
雁姬挑眉,“哥哥的意思是,让我罢手?”
见她不辨喜怒,李氏连连摆手,“老爷的意思是,一切凭姑奶奶做主。姑奶奶要快意恩仇,我们做哥嫂的,自然倾力相帮。但老爷也希望姑奶奶能为骥远的前程多打算,万事徐徐图之,毕竟——”李氏意有所指,“活着的大将军、内大臣,哪怕缺胳膊少腿,也有不少人要因此卖骥远的面子。”
“如此——”雁姬沉吟,外头院子原来丫鬟脆生生叫小姐的声音,接着珞琳走了进来,俏生生地分别对李氏和雁姬施礼。
雁姬与李氏的话题自然打住。李氏拉着珞琳的手打量她,心疼道:“比我几日前看见时,还要更瘦了两分。珞琳,你额娘已经病倒,你若再不保重自己,这家里岂不是要乱了。”
珞琳听出舅母真诚的关心,又感动又委屈,却懂事地掩饰道:“我只是因为苦夏,这两日用饭有些少了罢。”
“她心思太重,日夜忧虑。”雁姬却一语揭穿她,“我说她,她却连我的话也不听。”
“额娘……”
“你这傻孩子,”李氏嗔怪地拍拍珞琳的手背,“你忧虑什么?且不说你额娘为你殚精竭虑地筹谋,就是我和你舅父,万事也会为你顶着。”
雁姬笑着看他们俩。努达海和新月的私情、自己的冷酷残忍,都已经尽为嗣兄嫂所知,如果他们对娶珞琳做儿媳有所迟疑,雁姬也能理解,难得的是李氏并未改口,甚至对雁姬的种种作为也视作奋起放抗和对儿女的保护——毕竟,新月如果嫁做将军夫人,再有所出,骥远和珞琳的地位将变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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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母病,儿心忧怖,日夜泣泪,恨不能以己身代母病痛。”
“儿常思幼时病弱在床,额娘漏夜不眠,拥儿在怀,柔声哄劝儿入眠。”
“额娘待儿生恩养恩重如山,儿愿竭尽所能以偿之。”
“额娘心之所忧,亦儿所忧。儿只恨世上薄情人多辜负,却无从对他求全责备。额娘且放开心胸对自己好些罢。”
“儿自当沙场杀敌求功名,额娘的诰命荣耀,由儿一力承担。”
“儿在世上,最亲之人是额娘。请额娘为了儿子,为了珞琳,珍之,重之。”
雁姬掩信沉思,问一旁静立的甘珠,“骥远知道他阿妈和新月的事会给他的生活和前程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说他是否仍希望他阿玛从战场上全须全尾回来?”
“……奴婢觉得,大约是希望的。”
“如果他知道我设计杀了他阿玛和玛嬷,他是否会恨我?”
“……会。”
“是的呢。”雁姬无奈地道,“他将不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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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琳现在每日待在雁姬身边的时间,比从前多许多。煎药端水之类的活计,有甘珠和丫鬟来做,珞琳想帮忙,却笨手笨脚,几次帮倒忙后她便也自觉,陪着雁姬说话,或者给她揩汗而已。
雁姬喝了药,多数时间不敌药力会昏睡过去。但她几次中途醒来,总发觉珞琳也上了床榻,小心地蜷缩在她身边,一只手还轻轻地握着她的,这样依赖的姿态,雁姬只有在秦明歌的少女时代,对自己妈妈有过。
这时雁姬醒来,侧过头便看见感少女细绒毛清晰的年轻脸庞。珞琳的整个姿态,仍然是依偎向她。一时之间,雁姬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
雁姬看着珞琳在睡梦中也出蹙着眉头,伸手想为她抚平。她手一动,把手叠在她手背上的珞琳也受到惊动,只是因为她过于疲倦和忧虑,并没有立时清醒,只眯瞪着鼓胀的眼睛,拿了帕子想为她揩拭后脖的虚汗,动作娴熟,也不知道雁姬睡梦中她做了多少回,“额娘再睡一会吧。”珞琳的声音低柔,竟似诱哄小儿一般。
雁姬又好笑又感动,“不忙,叫甘珠给我准备热水就好。”
雁姬一番洗漱,珞琳仍在雁影阁不忍离去。雁姬察觉她情绪低落,“今日你去看过你玛嬷了,她老人家是否有好转?”
珞琳摇摇头,“我去的时候,玛嬷多在昏睡。至于病情,太医说,倒是逐渐稳定,难有好转,但也不会更差了。”
他他拉老夫人白日昏睡自然是雁姬交代庞太医做的。他他拉老夫人虽然已经口不能言,但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可以写字,虽然房中笔墨纸砚都已被尽数搜去,但万一有漏网之鱼也未可知。为防万一,珞琳及来访的亲友探望老夫人的时候,总安排有丫鬟在侧紧盯着。
“不会变差,便是好消息了。”
珞琳难以赞同,连日的忧虑袭上心头,“额娘,你快点好起来,”她的声音里染上了呜咽,“阿玛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呜呜我好担心……”
珞琳说她做了噩梦,梦见阿玛命陨沙场,醒来后她非常害怕。这一段时日成熟起来的珞琳已经不再盲目相信阿玛不败的神话。但她不怕阿玛打败仗,不怕将军府没落,她只希望亲人平安归家。
雁姬的眼神深沉难辨,“额娘何尝不担心……我便是这样过了二十年。每次你阿玛出征,我都害怕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所以我每次都请求上天,只要他回来,哪怕因为刀枪无眼缺胳膊少腿也无关紧要了……”
珞琳怔了一怔,“……只要活着回来就可以吗?”她呜呜地哭泣起来,“我希望阿玛和哥哥打了胜仗凯旋归来,可是如果不能,我希望他们至少活着回来,我不要噩梦成真……”
“你阿玛……和你哥哥,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的,额娘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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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门外那个叫秋实的会功夫的丫鬟换值的时间。庞太医瞅着沙漏计算时辰,蹑手蹑脚凑近门口,从细细的门缝里窥见秋实离开,换来一个嫩脸的小丫鬟守在院子里,顿时长舒一口气,反身回到他他拉老夫人的病床前,为她按摩起来。
男人的手碰触自己,哪怕这男人是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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