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不孝子归家,”努达海面对老夫人跪下,重重磕头,“劳您牵挂,是儿子不孝。”
雁姬看着他,悄悄寻摸自己的心跳和激动——没有,完全没有。看来自己与努达海即使有夫妻之名,她的灵魂却是实打实的秦明歌,无法再对一个男人动心动情了。
接下来自然又有一份夫妻父子间的挈阔。
令雁姬意外的是,身份尊贵的新月格格竟拉着身份更尊贵的弟弟——端王府世子给他们一家下跪:“新月与克善性命得大将军相救,如今我们姐弟又得将军府看顾,新月与克善感激不尽,请受我们一拜。”
雁姬瞠目,自己是一个信仰平等的人,但穿越以来,最明白这个时代等级深严,这位妹子显然是先驱啊。只是雁姬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包子克善磕头,难免心疼又不适。
他他拉老夫人等人自然不敢当她的大礼,连忙亲自上前扶起。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推让和兵荒马乱。亲切的皇室格格执着珞琳的手说“以后我们做朋友吧。”单纯的珞琳便傻笑。
傻笑的还有一个。雁姬扫了一眼面对弱不胜衣的格格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骥远,暗自无奈摇头。
然后她的视线与努达海对上,对方回她微微一笑。
努达海就跟雁姬记忆中一样,高大英俊,并兼有英武与儒雅的风度。
这是一个有陌生人。雁姬也回以他温柔的微笑,心中却很无奈:难道今晚要跟一个陌生男人上床?
晚上。雁姬依着一个妻子的本份,为了努达海一路的安稳,听他捡着不惊险的事情说了几样,眼看同床避无可避,她正极力在脑中编造借口,就听努达海温柔说道:“你久病方好,今日又劳累到了,且安歇吧。咱们来日方长呢。”然后又为她掖好被角。
雁姬一瞬间很震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这个男人,见他在温暖的烛光里面容越发温柔儒雅,一颗心慢慢往下坠:哪怕是重活一世,也还是得面对这些么?
雁姬脸上没有流露一样,像一个温柔的妻子,轻且缱绻地“嗯”一声,然后闭上眼睛,放任呼吸渐渐清浅。
屋内声息渐消。女婢轻手轻脚进房来熄灭蜡烛又退出去。
雁姬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无声地微笑起来。
之前她有多害怕自己扮演不好一个被深爱的妻子的角色,现在就觉得有多好笑。
真正的雁姬也是可怜人啊。她记忆中的相敬如宾,有多少是期盼,有多少是欺骗?
从前的秦明歌,现在的雁姬再熟悉这种情形不过了。人说小别胜新婚,归家的丈夫不拉着老婆上床大战三百回合,只有两个解释,一是他萎了,二是他出轨了。
努达海是哪一种?
雁姬淡漠的闭上眼睛。
第3章
雁姬并不想以身试验努达海的雄风。正巧第二天,她的月事便来了。
怒达海体贴,怕打扰她,也因公务繁忙,睡到书房去了。
雁姬自然温柔请罪,贤惠地交代厨房记得送上补汤点心。
从前的记忆太阴暗,雁姬懒得去追究努达海到底是萎了,还是为了哪个女人颠了神魂。在这个男人轻易拥有三妻四妾的时代,怒达海不大可能是求不得,或许真是被战场上被伤到命根子了?
雁姬自娱自乐半晌,明白陌生的夫君的爱情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对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爸妈交代她好好活下去,答应了的事情她自然要做到。雁姬所馈赠给她的,所遗留给她的,她也要去承担。
于是雁姬生活的重心,便放在骥远和珞琳身上。等骥远承袭将军府,珞琳出嫁,或者她去别庄独自生活?脱离将军府是不可能的,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不为这个时代所容。
所以哪怕雁姬手里有大把钱,也不耐烦应酬毫无感情的老公和婆婆,可作为一个有理智、善筹谋的人,雁姬更愿意走一条更平坦的一条路:泯然与众人,做一个依附于人的女性:现在依靠夫君、未来依靠儿子。
简而言之,做一个富贵闲人好了。前一世……毕竟过去了。
雁姬便真正开始了她有条不紊的封建贵族夫人的生活。虽然颇单调,但不至于无聊。一个思想独立的人,在任何情境下(尤其物质生活优渥无忧),都不影响她去思想与自得其乐。
但渐渐地,她也发现了一点端倪。
“新月格格待人亲切,珞琳和骥远都喜欢往望月小筑跑。”雁姬亲自给老夫人斟了杯热茶,轻声说道。
老夫人皱眉,“克善世子与新月格格身份高贵,咱们一家都应遵守身份之别维持礼仪才是。格格固然待下亲切,咱们却不可逾越。骥远和珞琳年纪小不懂分寸,你做额娘的怎么不好好与他们分说清楚?”尤其骥远和新月格格男女有别。
真是欲加之罪。“儿媳有说过的。只是他们兄妹俩都振振有词,说是他们阿玛教他们与格格和世子多亲近。”
老夫人若有所思。待努达海前来问安,便留了他说话:“你对骥远与新月格格……是不是有什么章程?”
努达海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似乎噎了一下,“……没有的事。天家贵女,哪里是我等臣子能安排的。何况格格尚在孝期,话传了出去,恐伤格格闺誉。额娘,以后莫胡乱揣测才好。”
“可我听雁姬说,你让骥远兄妹俩与格格多亲近?”
“格格与世子遭逢大难,将军府有幸奉养他们,自然要令他们感受家庭的温暖,骥远兄妹俩与格格年纪相近,正好作伴说话。”
且不提努达海回到雁影阁又对雁姬重复了这番话。老夫人仍然略有不安,等儿子走了,叫来身边的朱嬷嬷交代:“你让那边侍候的人多注意点,骥远他们去的时候,提点一下他们的分寸,莫要传出什么不堪的话才好。”
朱嬷嬷答是退下。
这边厢努达海对雁姬温声解释了,又笑问道:“莫不是骥远兄妹有了同龄朋友,远了你这个额娘,你吃醋了吧?”
雁姬也笑,“我哪里会这样小心眼。只是怕他们兄妹逾越分寸,得罪了贵人。”
“新月格格不是那般人,她待人亲切。”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雁姬但笑不语。
“雁姬,我感觉……你总像在刻意与新月格格姐弟俩保持着距离?”
新月格格贵为和硕格格,却动不动就说与人做好朋友,雁姬自认没这个闲心奉陪,何况他们年龄、阅历差距过大,毫无共同语言。“世子和格格身份贵重,我谨遵礼仪罢了。”
努达海也不再多说。
此刻夫妻俩的气氛恬淡温馨,努达海自然要在她的屋里歇下,雁姬向他告罪:“恰好身上不方便。”一个月的时间总是很快过去对不对?
“那我到前院书房去。你夜里好好歇着吧。”
雁姬没有错过他脸上几不欲被察觉的放松表情。
接下来的日子略有波澜。雁姬虽然不意外骥远对新月格格的爱慕——毕竟青春慕少艾,但没有预料到它能发展得这样快,他为了她摔断了腿也不忍责备她,甚至违背自己玛嬷和额娘的意愿,更加与她亲近不说,还赠送她生日礼物。
适龄男子赠送爱慕的女子礼物意味着什么?
其实以雁姬的判断来说,骥远爱慕新月格格并非不可以。皇室如果不是有意将新月格格指婚给骥远,为什么会安排她住到将军府?
如果只是一场少年的爱慕,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有什么可干涉的?
可是雁姬想到了努达海眉眼之间的官司,又有一点不安。她不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可也不想自欺欺人。
这个不安很快得到进一步证实。努达海为新月策划生日宴,后来又与她一起照顾她感染伤寒的弟弟克善。他的理由很正当,他曾经患过伤寒,不怕再感染,且这样费心尽力,也为了避过朝廷责备之祸。
但是他的心腹阿山说漏了嘴:他从来没有感染过伤寒。
如果是真正的雁姬,现在会怎么做?震惊?请求努达海远离感染源?
雁姬飞奔至望月小筑……的外面,含着热泪把这些过程演完。理所当然努达海拒绝了她。
没有错的。雁姬回到雁影阁坐在桌前深思。互有情意的男女之间的表情、眼神都在传达暧昧。她活了快四十年,见多了饮食男女之间的事,又怎么会看错?
如果努达海看上的是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她大大方方地把人迎进来塞到他怀里。可是新月贵为和硕格格,努达海虽然是威武大将军,是内大臣,可是在他有妻有子的情况下,朝廷怎么可能把她这位忠臣之后配给他做平妻甚至做妾?除非是做嫡妻……
雁姬打了个冷战。
努达海怎么想的?二十年的夫妻恩爱,一府一族的荣誉,足够阻止他沉沦吗?
雁姬“嚯”地站起身,招呼甘珠进来帮她去钗取环,朴素地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当着奴仆的面下跪请罪:“儿媳未能侍奉好夫婿,请额娘责罚!”然后把努达海谎称感染过伤寒帮忙照顾克善的事说了。
无疑这是努达海希望对自己老妈隐瞒的。什么怕克善世子病重对不住朝廷托付都是假的,他完全可以请十个八个大夫及派几十个细心的好仆从去照顾世子,哪怕伤寒令人谈之色变,重赏之下也必有勇夫不是?他亲自上阵,不过是因为新月也坚持陪侍在生病的弟弟身边罢了。被情意冲昏头脑的人,估计很容易被这种“悲壮”感动彼此吧。
雁姬对老夫人说出实情,必然会被努达海事后责备。可是她想看看他执拗到什么程度,不肯听老婆话很正常,那听不听老妈的话呢?
答案是,也不听。
雁姬听心腹下人回复老夫人同努达海你来我往的一番鸡飞狗跳,得知老夫人正在往回走,赶紧催促甘珠加紧布置,赶在老夫人来问罪之前跪在菩萨像前(跪不跪什么的就当一种礼节吧)。
据雁姬对他他拉老夫人这些日子的了解,努达海在她心目中最重要,对她儿子以身涉险这件事,她一定会迁怒到儿媳妇的身上,出于“我儿子有个万一你也别想跑”的阴暗心理,十有八九还会让她一起去侍疾。
雁姬明了,自己的身体没有打过疫苗,如果接触传染病,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下,保不齐真会死去。雁姬不惜命,但有父母遗命在前,她也不想明知可能患病不治死去,仍然迎头上赶。
老夫人没有等到儿媳妇主动来深刻认罪毛遂自荐,气得亲自来雁影阁骂她,结果就见雁姬副虔诚模样跪在菩萨像前捡佛米。
“儿媳没有办法劝阻努达海,只能虔心请求菩萨保佑,并向菩萨许愿,克善世子病愈、努达海离开望月小筑之前,儿媳长跪菩萨跟前,只求如愿。”
去侍疾的话就没时间跪了,不跪就不能如愿。老夫人噎了噎,“罢了,你好好跪吧。”然后甩手回了自己院子,也对着菩萨祈祷起来。
雁姬当然没有好好跪,把持雁影阁不被人探听,以她的能力自然做得到。事实上经过雁姬二十年来的管家及这一段时间来她的加持,这个家中的仆从多数听她的话。之所以是多数,是因为其中仍有小部分是老夫人的人,另一部分人却是努达海控制的。
结果却是雁姬自信过度。她在雁影阁的起居被人窥探,消息传至老夫人处。
第4章
雁姬说是为努达海求佛,也没有酒肉不忌,只是求拜的时间并不长,她只是起居如常,看书、写字照常而已。
只是在他他拉老夫人眼中,这是偷奸耍滑,是置夫君安危于不顾。她大怒之下摔碎茶盏,让朱嬷嬷去雁影阁传话:“让雁姬速来请罪。”
于是雁姬又看到朱嬷嬷那张棺材脸,“夫人,老夫人有请。”
幸亏我也没有奢望一次就能说服老太太放过我。雁姬整理衣冠,交代甘珠:“把东西带上。”
至老夫人处,雁姬闷头听着老太太发泄半天——也得体谅老人家担忧儿子感染传染病不是?等老太太累了歇中场,她才为自己辩解:“儿媳花许多时间写字不假,却是为了抄佛经……”
正好雁姬为了穿越的玄妙,最近对佛学也很兴趣。抄佛经,一为练字,一为静心。
他他拉老夫人看到甘珠恭敬奉上的佛经,脸色才好转,“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儿媳晓得额娘是挂心努达海,关心则乱,儿媳不敢有怨言。”
老太太的怒火止歇,事情却没完。雁姬回到雁影阁,面沉似水,“甘珠,去查,看是谁把我的起居漏出去的。”
甘珠自去循迹排查。“是给您磨墨裁纸的墨书。她祖母从前也在老夫人院里当差,跟朱嬷嬷有交情。墨书交代,是朱嬷嬷让她留意雁影阁,得闲就把消息传给她。”
朱嬷嬷敢窥探将军夫人吗?如果她背后是更上位的老夫人,她就敢。
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位老太太。雁姬无奈,我动不了她,但是她身边的狗,我还是动得了的。
朱嬷嬷是老夫人的贴心人,是主子底下一等的奴才,她的儿子孙德柱前程也不错,是将军府的总采买。坐在这么个有油水的位置上,孙德柱会不会中饱私囊?
雁姬认为,十有八九。所以她让自己的人去查,很快顺藤摸瓜查到端倪——这完全可以想见,雁姬只是温和,并非真白莲花,她入府二十年,当家十几年,手下自有心腹,依附于她生存的人,自然与老夫人的人马有利益冲突,少不得孙德柱一派的把柄早就被她这边的人暗暗掌握,如今不过是主子发话,立马就把证据递上了。
雁姬并不介意这点,她不怕底下人有自己的私心,只是有的是异心。比如朱嬷嬷这等人,从头到尾挑衅她,而且是让她最厌恶的“婆婆型”的挑衅,前一世她没有再忍,这一世她是正经的主子,更加没有忍的必要了。
“去把朱嬷嬷请来,”雁姬交代甘珠,“先不要打扰到老夫人。”
甘珠晓得雁姬的打算,略有不安,“夫人,如果老夫人责怪……”
是啦,所谓大狗也要看主人。雁姬笑,如果打狗为的是震慑主人呢?“去吧。”
“是。”
朱嬷嬷被甘珠请来,雁姬待她很客气——她无论如何没有折辱人的习惯的。雁姬请了她落座喝茶,朱嬷嬷也不谦让。
“甘珠,把账本子给嬷嬷看。”
朱嬷嬷脸上线条仍然冷肃,她伸手格住甘珠递来的本子,“不知夫人让老奴看甚么?老奴却是不识字的。”
雁姬笑,也不想管她是真不识字还是假不识字,“甘珠,念给嬷嬷听。”
“是。”
孙德柱于某年某月某日,贪墨某款某数,甘珠一一念来,几十条累计下来,并不是小数目。
朱嬷嬷从凳子滑落,双膝跪在地上,头也跟着下垂,“夫人,求求您……”
“嬷嬷不必磕头,我不喜欢人跪。”雁姬示意甘珠把人扶起。朱嬷嬷一身老肉沉沉,甘珠大力,竟把人强摁在凳中。
“嬷嬷还要再听吗?甘珠还没有念完。”雁姬看着朱嬷嬷额头的汗珠渗出,次经眼角、脸颊的皱纹,再从下巴滑落颈项、衣襟,心里却没有同情。
可怜之人比又可恨之处,前一世她看得很多了。这一世雁姬醒转来,明明是朱嬷嬷的主子,朱嬷嬷却不顾主子病疴,以言语相逼,又有后面许多次挑衅,不管她是有老夫人授意,还是她自己居功自诩,雁姬都不想再留她。“甘珠,仆从偷盗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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