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姐不都嫁人了吗?”
“……”春生晃神半秒,猛一拍脑袋,“哎呀,说错了,是我妹妹!”
“这都能记错?”黄小芬撇撇嘴,眯起眼睛指着春生鼻子,“你呀你,是真喝多了还是酒后吐真言?阿娇,永玲,以后去北京,记得躲着点春生啊。他没安好心。”
几句玩笑话,让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马上要分别,还是把笑容留在彼此心中吧。推杯换盏间,王娇无意中抬眸看向对面,发现北平正端着酒杯静静看着她。触到她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头快速吃口菜,然后又微微抬眸,眼神带着那么一点点偷窥的意思——
想看,又不敢看。
看一眼,满心欢喜。
她想起昨天收到他写来的那封信,字里行间没有什么热烈过火的词汇,让她读起来一点不反感。那天晚上说的话,他似乎都听进去了。已经放慢了追求的脚步,选择一点一点靠近她。只是王娇自己还不确定,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敞开心扉。
——真的太难了,因为容川从未离开。他一直站在她心里,把那片地方填的满满当当。
“阿娇,吃菜。”黄小芬热心地夹了一块猪肉放进盘子里,问道:“今年春节你回家吗?”
黄小芬这人吧,没心没肺,哪里都好,惟独脑子不好使。王娇心想,我回哪儿啊,都说过多少遍了,上海已经没了亲戚,那个舅舅狼心狗肺。如果回去,真怕半夜把她给卖到山区去。“不回了。”她简单地说。
“太好了!“黄小芬欢呼一声,“正好雨晴和我也不回去,春节时,咱们正好做个伴!”
第104章 。104
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开始往回赶。又是一年深冬,雪花纷纷扬扬洒下,四周白茫茫一片。
高粱酒上头,王娇脑袋略晕。地上积雪已经没了鞋面。她慢慢地走,生怕滑到。冷风呼呼地吹,她把脸埋进围脖里。
这是容川的围脖,每次戴上它,那股熟悉的气息顷刻间环绕住她。让她恍惚觉得容川就站在自己身边。他那双永远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她冰冷的脸颊。
然后慢慢的,她的脸也暖了。
走着走着,一个人靠了过来。
“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王娇情绪低落。
纪北平看了看她发红的脸,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刚才喝酒喝的。总之像晚霞一样扑在她脸上,遮盖了那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低头笑一下,北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王娇看他一眼。仿佛在说“闲的吧你。”
北平只当没看见,酒精让他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孩子般的纯真。幸灾乐祸地笑道:“刚才那盘锅包肉你就抢到一块,还那么小,心里特别不舒服吧。你呀你,真是笨死!白瞎了离盘子那么近。要是我,一定能抢到一块最大的!”
嘴上嫌她笨,实则心里疼的要命。见她只夹到一块小小的肉,北平自己那块就没吃。想等时机成熟时,再夹给她。
这样阿娇就能吃到两块锅包肉,太好了!
他是好心,可惜了周围没好人。张强见他一直不吃,就纳闷地问:“咋的北平,吃肉啊!夹了不吃放在盘子里当摆设,啥意思?”
当时,北平没多想,随口说:“最近胃不好,看见肉感觉心里腻得慌。”
啥?腻得慌?
张强一拍大腿,这种事真是百年难遇!嘴巴笑得合不拢:“哎呀早说嘛!你不爱吃,兄弟帮你吃!”话音未落,那块锅包肉不见了踪影。
北平气的咬牙,想如果这人不是张强,一定掐死他。
王娇头晕晕的,懒得跟北平打嘴仗。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迈步继续向前走。往汽车站的方向,要走一个大斜坡。天气冷,地面上的雪已经冻成了冰,很滑,像个大冰场。北平忽然向王娇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他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了。
王娇浅浅地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别处。
北平就这么傻乎乎地一直伸着手,走了一小段路,见她始终毫无反应,终于忍不住说:“前面路太滑,快把手给我。”
她表情很淡:“没事。”
“没事个屁。”他小声嘟囔。“快点给我!”
她反而笑了,“哪有那么笨,放心吧,我不会摔倒的。”
呵!北平扯扯嘴角,蓦地想到那年在什刹海冰场她拉着他手,说出的那番话。“哼,当年也不知道是谁苦苦求我千万别离开她。那个笨那,上了冰面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
王娇走出几步,忽然停住。她想起来了,那话是她说的。“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他咧咧嘴,“记忆犹新。”
“忘掉不行吗?”话说那一天,她真的好丢人那。
他斟酌片刻,然后摇头,“恐怕不行。”开玩笑,那是多么难忘的一个冬日午后。北平曾经想过,就是有一天他不记得自己了,但也记得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虽然很短暂,但在他心中是永恒的。
“把手给我吧。”他指指前面已经人仰马翻的黄小芬和春生,以及步履维艰的其他人,“看见了吧,那个斜坡跟冰场没啥区别,快点把手给我。”顿一下,信心满满的保证,“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王娇琢磨了一瞬,最后还是选择了拒绝。
见她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北平心里忽然拱起一股火。啥也不管了,大手直接伸进她军大衣的外兜里,一把抓住她的手。
这一碰,倒让他惊讶,“手套呢?”
“没戴。”
“为什么不戴?”
王娇缩缩脖子,嘴巴很硬地回答:“因为不觉得冷。”
“你呀——”他指指她冻得红红的小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意思吗?”然后,摘掉手套,用了些蛮力强行戴在她手上。他手套是皮质的,很大很厚,里面一层细小保暖的绒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走吧,大小姐。”他口吻带着浓浓的宠溺,拉住她的手向斜坡走去。路面果真像冰场一样滑,但王娇在北平的保护下,每一步走的踏踏实实。终于走到车站,他才有些不舍的松开手,带着一点挑衅地笑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摔倒。”
她抿嘴笑一下,说了声“谢谢”,然后手套脱下来递给他。
他没接。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这时张强与春生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北平跑过去,把张强的手套抢过来,戴在自己手上。张强气的哇哇大叫,转过头又去抢春生的。几个男生顿时像小孩子一样打闹在一起。
女生们嫌弃地皱起眉头。
张小可抵在王娇耳边小声嘀咕道:“这几个小子好幼稚啊。”
*****
回城的汽车上,王娇与张小可坐在最后一排,两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窗外依旧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呼啸,雪花飞舞。浓浓白雾中,淡化了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仿佛幻化出的一样。张小可心中忽然一阵感慨,拉着王娇的手紧一紧。
王娇转过头看她。
张小可笑了笑,说:“世界上大概只有在北大荒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美吗?”
“当然……”张小可重重点头,突然就哽咽了。68年来到这里时她才18岁,如今六年匆匆而过,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好的,坏的,总之她一生都忘不掉。
王娇似乎明白张小可为何难过,这里再苦,也是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拍拍她手安慰道:“不要伤感,想我们了就写封信过来。再说,你又不是出国,只是回北京上大学,以后还是会见面的。”
沉默一瞬,王娇忽然想起以前听来的一些传闻,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小可:“她们都说你喜欢连长,是真的吗?”
“阿娇,你好八婆。” 小可脸红。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为啥不回答?我又没做亏心事。”张小可骄傲地扬起下巴,“是,我喜欢他,或者,崇拜吧。他是大英雄!知道吗,当初来时,团部分配我去的是十五团,是我主动要求来到咱们农场的,就是因为他。”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连长了?”
“嗯,在报纸上。初中时无意间看到的,然后一直记在心里。没想到来北大荒后真碰到了他。”
人与人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可惜老齐已经有了妻儿。虽然妻子身体不好,但老齐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在张小可心中,他是一身戎装的铁骨军人,也是中国最传统的以一己之力挑起全家生活重担的大丈夫。
虽然没有接受她的喜欢,但通过这件事,张小可对老齐更多了几分敬意。拉着王娇的手憧憬道:“希望以后我也能遇到这样一个心胸宽广,为人坦荡,又有责任心的好丈夫。”
“会遇到的。”王娇由衷祝福。“你那么善良,老天爷一定会给你一个最好的男人。”
“谢谢。”张小可又哽咽了。王娇那句“善良”让她无地自容。真正善良的哪里是我?明明是眼前这个瘦弱又坚强的上海姑娘。自从那天团部考试回来,张小可一直都在谴责自己,她想,就算为了容川,当时她也应该帮助阿娇一把。可是,在回城和势力面前,她胆怯了。
这时,坐在前排的几个人发出一阵哄笑,似乎又是春生出了丑。大家嘻嘻哈哈地闹,北平忽然回过头来,然后对着她俩咧嘴坏坏地一笑。张小可拿出班长的样子数落道:“喂!你们别老欺负春生啊!万一欺负傻了,回城后上不了大学,你们得负责任!”
“呦。”北平坏坏地眨眨眼,“你心疼啦?”
“去你的!”
北平捂嘴一笑:“你看你看,脸都红了。小可,你俩回北京后要是真成了,别忘记写封信告诉我们一声!哥几个就是挨处分,也得回北京给你俩祝贺去。”
“纪北平!”张小可咬着牙,气的想把棉鞋拽过去。“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北平哈哈一笑,学着小狗“汪汪”叫两声。
“你……”张小可已经气得说不出话,王娇赶紧出来打圆场,看着北平,很淡地说:“别闹了。这么吵,影响司机开车。”
北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指着其他人说:“别闹啦别闹啦,快点坐好!”张强不听话,还在欺负春生,北平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吼:“没听见我说话啊,赶紧坐好!”
张强满眼委屈,不明白北平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大家都乖乖坐好了,北平一脸骄傲地回头去看王娇。一双漆黑的眼眸仿佛说“我很听话吧。”王娇还是那种很淡的表情,与他对视几秒,然后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下车时,夕阳已将天边染红。一行人走在积雪厚厚的山间小路上。天气真冷啊,为了驱赶严寒,张小可带头唱起《国际歌》。歌声悠扬,回荡在白茫茫的山林间。王娇走在队伍最后,身旁跟着纪北平。
“今年春节我不回家。”他冷不丁地说了句。
王娇微怔片刻,然后“噢”了一声。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说:“到时候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县城玩,我请你吃锅包肉,好吗?”
“不了。”沉默一瞬,她才说。
“为啥啊?我请你吃饭你都不去?太不给面子了。”北平的热情一下子灭了。过一会儿,又不死心,偷偷拽她军大衣的袖子,讨好地说:“去吧,好吗?”
王娇还是摇头。顺便把他的手推开。
先回到七连。望着在雪花中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北平忽然意识到自己距离那个目标,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路途坎坷,任重而道远。但他会坚持走下去!
谁让我喜欢你!
第105章 。105
好像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感觉时间会过的特别快。
转眼1975年了。
春节前,老齐找到北平,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如果回去,他托人买车票,当天就能走。
北平摇头:“不回。”
“为啥?”
“我喜欢北大荒。”
老齐差点破口大骂。放屁!不回家是因为北大荒?还不是因为要缠着那个谁!通过观察,老齐发现北平现在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且热了一年,在对方仍旧冷冰冰的情况下,热度依旧不减,并且还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还是走吧。”默默抽口烟,老齐语重心长地说,“算起来你两年没回北京,班长和嫂子都很想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几天的功夫,一晃就过去。”
“不走。”北平眼眉微垂,“班里春节一下走五个,我想留下来看宿舍。”
老齐指指外面:“这荒山野岭的谁来偷东西?回去吧,听话,明天我托人给你订车票,最晚争取后天走。哎你——干什么去?”
北平戴上棉帽子,边系军大衣扣子边说:“时间不早,该巡山了。”说着,推门走出去。
户外大雪纷飞。老齐追到门口喊:“到底回不回家?”
“不回!”
老齐内心拱出一股火,来这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结果居然还是这样。冲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喊:“纪北平,别他么走了!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北平回身冲他笑着挥挥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转身后继续大踏步向前走。老齐头大,心想当初这孩子来北大荒时,不是这么个倔驴脾气啊。啥时候改的?如今,倒是跟班长越来越像了。
***
很快到了春节,除夕那天,王娇收到北平的信,问她春节那天有时间,然后一起去县城玩。其实,这不是北平第一次询问,之前已来了四五封信,最开始,王娇回信了,说没时间,但北平显然不死心,一封又一封的继续问。王娇无奈,索性连信也不回了。
刚把信收好,黄小芬抱着一个大包裹从外面跑进来。“阿娇!张小可给咱来信了,还寄了好多东西!”
两人三下五除二将包裹打开,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笔记本,铅笔,话梅干和一小包大白兔奶糖。
张小可在信中说户口的事已经解决了,剩下就是等待开学。还邀请王娇明年春节来她北京的家中做客。
正读着信,沈雨晴从外面跑进来,怀里也抱着一个大包裹。“妈呀,累死了!”原来是她妈妈从北京寄来几件衣服和两双布鞋。其中一件花衬衫中还卷着两包挂面。黄小芬最爱吃挂面,当即在炉火上架起锅,一会儿水烧开了,忙不迭地把面条煮进去。
吃面时,沈雨晴将刚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她俩,“你们知道吗,前几天五团和六团两拨知青去团部闹了。”
“闹啥?”王娇问。
“还能闹啥,闹着回家呗!咱来时说只在边疆锻炼几年就让回城,眼看着都七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咱们还好,那帮老高三仔细算算岁数都快三十嘞,还没结婚,也不让搞对象,这哪成?”
“那后来呐?兵团咋处理的?”黄小芬急急地问。
雨晴说:“还能咋处理,好说歹说把知青们劝了回去。春节假期原先不是10天吗,这一次给了20天。哎,本以为团部能给咱一个明确答复,到底能回还是不能回,最后又是不了了之,烦!”
“和稀泥呗,每次都这样。”黄小芬愤愤吃口面条。“我想好了,下次若得到消息,我也去闹!”
“我也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算看出来了,会哭的孩子就是有奶吃!”雨晴转头问王娇,“阿娇,你去不去?”
“去。”王娇随口应道,心里则想时间过得好快。如果没记错,从1976年开始,大批知青就要返回故土了。当然,也有永远留在北大荒的。土地退耕还林,兵团最后改成了国营农场。其实留下也不错,起码吃喝不愁,还是国企。回到上海也不一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九十年代还要面临下岗风潮……真是一步一个坎啊,王娇忽然不知道该走该留。
***
张强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北平。发现对方正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模样呆呆的,眼神空洞。他走过去,把他嘴里的烟拔掉,“说过多少次了,别在床上抽烟,上个月三班着火的事还没教训够?”
北平瞪他一眼,然后翻个身,面朝墙壁。
张强说:“要不你跟我去七连一起送土豆得了,今天除夕,不想去看她?”
想啊,怎么不想。抓心挠肺的想!北平恨不得就黏在七连算了。
“哎!”他叹口气,很多事如果就像想象中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