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几乎像炸弹一样,把情绪高昂的红霞炸傻了。木呆呆地站在树林中,五官僵硬。王娇冷哼一声,木棍举到她眼前晃一晃,继续说:“李红霞同志,作为革命接班人,首先要做到分清主次。我相信以你的觉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而作为你的战友和伙伴,我呢,则非常期待看到你戴上金光闪闪党徽的那一天。请你相信,我从没企图和你争抢过任何东西。”拍拍她肩膀,“加油,别让我失望。”
走出一段距离,李红霞追上王娇。两人像竞赛似的并肩向前快走了几步,你推我搡,谁也不让谁。而后,李红霞忽然说了一句:“王阿娇,你不会和容川结婚。”
王娇停住脚步,目光冷冷:“你再说一遍。”
李红霞看着她,眼神严肃认真,还带着一股灼热的火焰。仿佛预言师那样,语气笃定地缓缓说道:“信不信,最后和容川在一起的人是我。而且,只有我。”
王娇觉得李红霞痴迷容川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就像那个痴迷刘天王的杨姓女子,变态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啪!终是没忍住,王娇一巴掌狠狠扇在李红霞脸上,爆了句粗口:“丑八怪!容川看上你,下辈子也不可能!”
*****
晚上八点,天已全黑。北风吹散了乌云,漫天星辰静静闪烁。
“红霞,有人找。”
“谁?”
“呵!你的梦中情人——李容川。”
红霞几乎是飞着跑出了连队。月光明亮,映在容川脸上,显得特别不真实。
“容川……”她以为是做梦,快步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了他。
容川有点无奈,“红霞,松开手。”
“不,容川,你让我抱一会儿好吗?”她激动的要哭了,想如果没有王阿娇,她每天都可以这样抱着容川。他们一起长大,双方家长也都认识,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还是老战友。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一种关系。却被那个王阿娇生生斩断了。
见面地点在连队围墙外,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容川叹口气,像对妹妹那样说:“你若愿意抱那就抱着吧,我来这里是想求你一件事。”
她抬起头:“什么事?”
这么近的距离,容川的眼睛就像夜空一样明亮。他说:“今天下午阿娇说的那些话,你要当做没听见。”
他没用“希望”“期望”这些温柔提醒的词汇,听起来更像一种命令和警告。
“容川,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什么改革开放,与外国人交流之类的。我觉得她是一个特务!”
“危言耸听。”
“不是!”
“你就是!李红霞,用不用我给你跪下?”
“容川!”
他们靠得那么近,可红霞感觉不到容川身上的温度,他眼睛依旧像夜空般明亮,却是寒冬的夜空,让人害怕。容川低着头,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声音犹如北风一样刮过李红霞耳畔,“宝良没了,如果阿娇再出意外,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所以,放过阿娇吧,好吗?她是我的命。”
***
十月初的一天,李师傅偷偷把王娇叫到后厨,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饭盒递给她。饭盒沉甸甸的,王娇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炖好的牛肉。李师傅说:“丫头,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你给容川拿点过去。”
“谢谢您。”王娇有点哽咽。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容川尽快走出来。
李师傅叹口气,他是粗人,好听的话也不会讲。只面色凝重地说:“你好好劝劝川子。人死不能复生。宝良已经走了。咱们活着的人得好好珍惜生命。我知道,他俩情同手足,从小一起长起来,可人已经入土为安,他再伤心再难过也不能让宝良活过来。他得向前看,北京还有母亲和妹妹,兵团里还有你,对不?他不为自己,也得为你们想想啊!姑娘,你辛苦点,好好劝劝他。”
王娇把饭盒紧紧端在手里,感激地说:“您放心,容川不是想不开的人,他只是还没从宝良突然离开的打击中走出来,他需要时间慢慢疗伤,我会一直陪着他。”王娇相信,容川终有走出来的一天。未来的路,他们还要一起走。
来到白桦林的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也是黑的,王娇忽然觉得不安,想这么晚了,容川难道还没回来?“容川,你在吗?”
半响后,木屋里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木门吱呀打开,头发蓬乱的容川站在门里。因天黑,王娇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看不太清容川的表情是淡漠还是厌烦,只觉他身型又消瘦了许多。她忍着想哭的冲动走进去,“怎么不点煤油灯呢,已经睡了吗?”
容川就想没听见一样,趿拉着拖鞋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后,双手撑住膝盖,眼睛看着地面。
“吃饭了吗?”王娇点好煤油灯,然后走到床边小声问。
容川不说话,仿佛眼前没有她这个人。
王娇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心里创伤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愈。容川需要时间,她要做的就是理解和陪伴。深吸一口气,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屋外拿来生火的油漆桶和小锅,把牛肉倒进去,又把火点燃,她笑着对他说:“香吧?李师傅特意做的,我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容川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久久凝望王娇的脸。他眼中起了一层雾气。
王娇立马收住笑容,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阿娇,敏英怎么样了?”也许是没有吃饭的缘故,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像卧床太久的病人,很低微。
“她……没什么事。”
容川虚弱地笑了一下,知道她故意隐瞒,“说实话。我们之间不该用假话敷衍。说吧,我撑得住。”
王娇沉默了一瞬,才说:“敏英昨天跟她姐姐回北京了,连队正在给她办理回城手续,估计12月底前就能办好。”宝良去世后,敏英受了很大刺激,整日魂不守舍,有天半夜还非要跑出去,说宝良在白桦林里等她。齐连长怕再闹出人命,就给兵团写了份情况说明,希望批准高敏英回到北京去治疗。
容川又沉默了。牛肉汤已经开锅,发出咕嘟咕嘟地响声。
王娇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碗,盛了几块牛肉,又舀了四五勺汤,端到容川面前,说:“先喝汤胃不慌。你看这牛肉多香,炖的可烂了,半路上我还偷吃了两块,味道特别好。像咱们在北京时,去那家回民餐馆吃的牛肉。”
“北京”两字让容川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缓慢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说;“阿娇,把牛肉先放一旁。”王娇乖乖听令,刚把小碗放好,就觉有一股力量从后面冲过来,带着巨大的悲伤,紧紧地环绕住了她。
起初,容川是低低的抽泣,而后是放声大哭。他的脸埋在她发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冰凉的泪水顺着她发丝趟过脖颈最后流入胸口的地方。容川懊悔地说:“都是我的错,我那天喝了很多酒。”他的话断断续续,没有主题,像悔过书也像平淡的叙述,“那天,在车上,我和宝良说到了结婚,我们约定好……一起结婚……回来的路上,宝良说开车,我非要抢方向盘……后来他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一阵模糊……阿娇,我罪该万死,是我杀了他……”
沉默蔓延。
王娇看着窗外落在白桦树上的月光,静静地开口:“容川,你是有错,但不是罪该万死。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阿姨和容慧怎么办?还有宝良,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转过身来,将他抱在怀里。“容川,就算为了宝良,为了敏英,你也要好好地活着,若以后回到北京,你要像儿子一样去照顾宝良的父母,懂吗?”
那天,王娇没回连队。晚上,两个人躺在一个被子里,就像在北京时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洁白的月光落在床上,王娇枕着容川宽阔的胸膛,听他的声音从胸口缓缓传出来。“阿娇,我最近就是一个混蛋,你不要生气。”
她脸蹭蹭他胸膛,“傻瓜,我若是生气,还会给你带牛肉吃吗?我是心疼你,伤心过度对身体不好,我知道宝良走了,你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无限期的难过只会让自己和周围人痛苦。”
容川摸摸她光滑水润的头发,“你说的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王娇亲他脸颊一下,笑道:“听不懂就算了,早点睡吧,明早我还要赶回连队去劳动。”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睡觉?”容川有点受伤。
“不然呢?”
他笑,用手证明这个夜晚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嘴上却还正人君子地聊着天:“对了,那天你过来时,说错了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不是列宁说的,而是培根。”
培根?王娇眨眨眼,想那东西切小四方片,然后搭配土豆泥和千岛酱拌在一起挺好吃的。
“我再问你,‘无知识的热心,犹如在黑暗中远征’这句话是谁说的?”他的手顺着那曼妙的曲线慢慢滑下去。
“孔子。”她反咬他胸膛一口。
容川吃痛,手上加大力道,“什么孔子啊,是牛顿!”
“你轻点……”
“哪儿轻点,说明白啊,这里还是那里,还是……这里好,我多待一会儿。”
“你……真够坏的!”
夜深,木屋外,北平静静抽完一根烟,然后转身踏着清冷的月光向连队的方向走去。
第94章 。93
容川正一天一天恢复起来。他终于离开木屋,回到连队,加入秋收大军,与伙伴们一起奋斗在北大荒辽阔的田野上。看着麦场中央他生龙活虎汗流浃背的身影,指导员不禁像诗人那样感叹一句:“爱情啊,真是个好东西。”
容川回来了,阳光似乎也回来了。十月的天空一扫九月的阴霾,每天都阳光普照。大家抓紧时间去地里抢收或晾晒麦子。王娇被分到玉米地劳动,头上裹着蓝底碎花布的围巾,摘下的玉米直接扔进身后背的竹编大筐里。
“哎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王娇赶紧回头,发现刚才摘下的玉米没扔进框里,而是直接砸到李红霞的脑袋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后准备做什么?”自从上次在白桦林中扇了对方一个嘴巴,王娇与李红霞至今没说过一句话。其实王娇挺怕李红霞报复,这个女人脑筋不正常,思想又很激进。她那天说的话,在这个草木皆兵的年代里听来确实非常奇怪。可是,一周过去了,李红霞似乎只对申请党员感兴趣,对于王娇以及之前说的那些话,似乎忘了一样。
风把翠绿的玉米叶吹得刷拉拉响。
李红霞依旧趾高气昂地看着王娇,口吻很正式:“今天来,是为了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上次一巴掌扇醒了你?王娇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很冷淡地回道:“这话有点奇怪,能不能解释一下。”
红霞似乎不愿意多愿意,沉默几秒才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容川。王阿娇,在蛊惑人心方面,你确实很厉害。”
“蛊惑人心这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王娇板起面孔。
“那你想听什么词?说出来,我可以改。”
李红霞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王娇却有点哭笑不得,端起双臂,“我没什么可教你的。”顿一下,见李红霞转身要走,忙又叫住: “李红霞!”
“还有事?”
王娇犹豫一瞬才说:“现在劳动结束后,大家都聚在一起积极学习文化知识,为未来做打算,你学习挺好,怎么不来?”也是从其他知青那里听到,红霞数理化成绩非常好,高中时的梦想是做中国的居里夫人。
目前学习小组的十几人中,理科好的只有容川,但他化学不行,王娇就想,要不把李红霞拉进来,虽然两人间有矛盾,但为了学习,可以先化干戈为玉帛。但上次打了对方一巴掌,让王娇不知如何开口。今天见李红霞态度还行,似乎已经忘了那一巴掌,她顺嘴就说了。
只是,听到“文化知识”四个字,红霞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庞上闪出一丝轻蔑,“学那些做什么?我父亲说了,那些都是无用的东西,是革命路上的拦路虎,会分散我们的精力。况且,很多知识,比如你热衷的英文,充满了资本主义的腐朽,学那个,会动摇我们年轻人的革命之心。不瞒你说,我家里的书早就烧掉了。”
“革命”两字让王娇脑袋发晕。见说不动她,便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的感谢我已经收到,今后我会加倍对容川好。太阳马上落山,我要抓紧时间收玉米,你也赶紧回去劳动吧。”
走出两步,李红霞忽然回头郑重其事地说:“王阿娇,谢谢你帮助容川,我永远感激你。”
呵!听语气好像容川是她家的!王娇举起手里的小锄头,作势对着李红霞挥一下:“再不走我削你啊!”这人,说她有病,还真就马上疯了!
随着月亮升起,又是一天过去。劳动结束回到连队,王娇洗漱完毕正坐在桌子前写日记。张小可笑着跑进来说:“阿娇,容川找你。”
李永玲正看英文书。学习小组中,除了王娇,英语最好的人就是李永玲。往门口看一眼,见容川一本正经站在门外,回头对张小可笑道:“容川就是咱们宿舍的门神,无论刮风下雨每天一到七八点准时上岗。班长,你应该给团部写封表扬信,赞扬容川这种不怕苦不怕累,一心只向着王阿娇同志前进的火热红心。”
宿舍里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王娇使劲推了李永玲脑袋一下,差点把她眼镜弄掉,“就你嘴贫!赶紧看书,一会儿等我回来咱俩练习口语。”
望着王娇离开的背影,永玲小声回一句:“跟容川出去,熄灯之前能回来才怪!”
自从敏英离开,宿舍气氛很长时间都处在极度压抑中,大家为敏英难过,也为容川担心。就在上周,张小可收到敏英姐姐从北京寄来的信,说敏英回到北京后,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只是常常失眠和自言自语。她一直喜欢海,现在随着家里一位亲戚去青岛生活了,那边有人照顾她,让知青们不用担心,
其实,敏英姐姐来信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张小可她们不要再和敏英联系。怕她触景生情。张小可表示理解,将信收好后,对宿舍里低头抹眼泪姐妹们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大家不要再和敏英联系,真是为她好。我姑姑是医生,据说这种病恢复后,最怕再受刺激,宝良已经没了,我们不能再让敏英离开我们。”
“她会不会忘了我们?”黄小芬当时难过地问。
张小可叹口气:“忘了,最好。”
***
王娇走出来时,容川晃晃手里拿的东西,故作神秘地问:“这个认识吗?”
什么啊。天已经黑了,他动作幅度又大,王娇想凑到前面去看,容川却抢先一步又把东西藏在身后,“一会儿再看。”他煞有介事地说,左右看看,“这地方人太多,走,去老地方!”
老地方黑灯瞎火,王娇打开手电筒,却见堆在墙角的柴火堆旁似乎有两个人影晃动。
容川很警觉,担心是狼或者是贼,忙把王娇护在身后,大声问:“谁在那儿?!”
“……”
“谁啊,快说话!再不说直接上家伙了啊!”王娇高声喊道。
“别,别,是,是我们。”原来是李旭和刘爱玲。
这么黑的天,又往更黑的地方钻,傻子都知道他俩想干什么。容川不想让兄弟难堪,忙说:“旭哥,你跟嫂子继续,我们先走了。”
此时,王娇已经把手电筒关了,李旭说:“别介,这边地方挺大,也没有灯,你们俩可以去里面看看。”
这也能大方分配?“不用了旭哥。我们这就走。你自己算好时间,估摸两分钟后再继续啊!”容川拉着王娇转身就走。两人一路憋着,直到绕回前面才敢开怀大笑。王娇捂着微疼的肚子笑道:“真是冤家路窄,每次都碰到他们。”
“这是缘分,那天李旭还问我,结婚时要不要一起办。”
“不一起。”王娇斩钉截铁,一辈子就当一次新娘,凭什么让别人抢去风头。但是她不能直说啊,怕容川笑话她不团结战友,搞个人主义。所以想了一个好理由,“他们岁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