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前两段恋情维持的时间都很短,分手时,男生的托辞也一样,“阿娇,你是一个好女孩,特别好,但我配不上你。我吧,就想找一个特俗的女孩,能跟我一起疯的那种,你太古典了,咱们不合适。”
王娇懂,古典翻译过来就是保守和老土。
从北京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王娇都生活在“妄想被分手”的恐惧中,有时做梦还会梦到容川一个人往前走,她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喊他名字,可他就不回头。好几次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平复过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大概也感受到了王娇的焦虑与不安,回到北大荒后,容川比从前对她更加体贴。为了让她安心,无论他去哪儿,都会提前告诉她。如果没来得及告知,晚上洗漱过后,两人约会时,他还要把一天都做了啥,对她做详细汇报。
感情确实变平淡了,但不是开始疏远,而是以家人的姿态拥抱得更紧。就像今天,看到送饭的拖拉机来,容川二话不说拿起两人的饭盒就往前冲,回来后,两人很自然地站在一起吃饭。王娇不爱吃肥肉,容川就用勺子把五花肉块一分为二,瘦肉留给女友,肥肉全部自己咽下。
今年,兵团对知青恋爱不再盯得那么紧。政策一松,队里马上出现一大波情侣。吃饭时两两围在一起,不避嫌,不害羞,反而挺光荣的样子。这让王娇长松一口气,她和容川终于不再像怪物一样被大家盯着瞧了。
容川把一块瘦肉放进王娇饭盒里,“阿娇,后天沈支书过生日,我和宝良要过去,你也一起去吧。”
“春妮回来吗?”王娇问。
“不清楚,二柱子那天没说,不过应该回来吧,毕竟沈叔这次过五十大寿。”见王娇犹豫,容川就劝道:“去吧,别那么多顾虑。沈叔过生日,婶子肯定做好多好吃的,最近队里伙食不好,咱们正好去那儿解解馋。”
王娇噗嗤一笑,揶揄道:“你这个大馋猫!”
后天一大早,容川早早起了床,洗漱过后,打了一大桶水开始擦洗一会儿坐的小货车。想到能和阿娇一起出去玩,那么长的道路,两人将单独相处(宝良说了,他负责开车,容川和王娇坐在后面想干啥干啥,他不管),兄弟这么明白他的心,容川甚感欣慰,也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吃过饭,容川就和宝良先坐到车上等。容川问:“敏英不去啊?”
“她肠胃有点不舒服,我想路途奔波,就别折腾她了。”说到这里,宝良顿了一下又嘿嘿笑,“今天算我给你和阿娇免费当司机,这个人情你要记下,等以后还给我。”
“没问题。”容川爽朗地笑道。两人点起香烟,他问宝良:“这次回北京,你们见过父母没?”
宝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见过了。其实我和敏英初中一个班,双方父母早就认识。他们都很满意,我妈还说,巴不得现在就让我把敏英娶进家门。”
容川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身后向后靠在椅背上,幸福的回忆:“我妈也是那么说的。她特别喜欢阿娇,临走时我们还一起照了全家福。哎你说,咱们怎么那么倒霉!毕业了,没有工作,只能来北大荒种地,好不容易到了结婚年龄,兵团又不同意。你说兵团若十几年不同意,等咱们结婚时,还不得成老头子了!”
宝良哈哈笑。这时,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王娇从连队大院急匆匆地跑出来。
“容川!”
“怎么了?”见她声音不对,容川忙从车上跳下来,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
王娇说:“昨天我们在玉米地劳动,不知道井里的水被污染了,现在宿舍里好几个人上吐下泻,我想留下来照顾她们。”
宝良从驾驶室探出头,急急地问:“阿娇,敏英没事吧?”
王娇摆手:“她没事,昨天我和敏英喝得少,现在黄小芬比较严重。我们说一会儿送她去团部卫生站打点滴。”
容川忙说:“别等一会儿了,就现在吧!我送你们过去。然后从沈叔那儿回来我再去接你们。”
“不用了。”王娇笑道,“一会儿李旭开拖拉机送我们过去。卫生院和沈叔家不是一条路,你们还得绕路,太麻烦了。你去忙你的吧。再晚估计中午就到不了四松村了。”
“那行。”容川不再纠结,想李旭开拖拉机的技术一流,肯定能安全把王娇她们送到卫生所。转身上了车。刚把车门关上,王娇追到车旁,双手扒着窗框对容川说:“这几天大雨,山里的路不好走,你们开车时慢点,注意安全。”
“我知道。”
“记住,别喝酒。如果喝酒了,就别开车。大不了在沈叔家住一天,也比出事强。”
容川伸出手宠溺地摸摸她头,“遵命!亲爱的王阿娇同志。”
汽车沿着山路一直向前行进,直到消失在白桦林守护的尽头,王娇才转身回了连队。
第91章 。091
很多年后,王娇仍记得那个下午。她坐在卫生所简易的病房里,窗外天空阴沉,飘着小雨,远处树林间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没有风,屋子潮湿又闷热。已是下午两点,她想容川应该快回到连队了。今天周末,是他们约定好学外语的日子。
这半年,容川的英语水平在她的帮助下提高了许多。口语也是,不再像之前那样说的滑稽又磕磕绊绊。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容川上学时因中苏关系好,俄语是主流。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王娇一手撑头靠着病床打了一个哈欠。睡着前,最后一眼看的是黄小芬还剩半瓶没输完的滴流。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跑来跑去。迷迷糊糊中,王娇听到有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出事了!出事了!刚接到电话,咱兵团有辆车翻在芽山沟那边一个大坑里,里面坐着两个知青,其中一个不行了,另一个人被甩出车外,不知伤得怎么样。”
“那个连的知青知道不?!”一人问。
那人说:“七连,红星农场的,好像其中一个叫‘李容川’……”
*****
九月,一个天色阴霾的午后,王娇推开白桦林里的木屋,屋中昏暗,没有人。王娇叹口气,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出了屋,顺着白桦林一直往东走,穿过柳河,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并不奇怪地在墓碑那里找到了容川。
清风穿过树梢,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那场车祸夺走了宝良的生命,似乎也带走了容川的魂魄。当时,他负责开车,宝良睡在旁边。山间下起小雨,浓重的白雾和水汽遮挡了视线。湿滑的泥土变成吃人的恶魔,车子翻下沟壑的瞬间,容川因清醒本能做出自我保护,只受了一点皮外伤。而完全睡着的宝良则被压在车下,肝脏破裂,没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呼吸。
出事后,容川在长久的沉默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是罪人,是我害死了宝良……”谁也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王娇听得懂。
宝良去世后,他的父母决定把儿子葬在北大荒。兵团尊重两位老人家的意愿。遗体火化后,齐连长亲自抱着骨灰盒回到连队,然后与指导员一起将宝良下葬,然后立起灰色的墓碑。宝良离开了,但很多事并未结束。比如容川的悲伤。
他垂首而站,双眼长久地盯着墓碑。仿佛那是一道门,用不了多久,宝良就会从里面走出来。
“容川。”王娇走过去,抬手拿掉落在他头顶的两片落叶,“还没吃饭吧?我带了猪肉炖粉条过来,李师傅还摊了一个柴鸡蛋,他说你在这儿看林子辛苦,得吃点好的。”自从宝良的墓碑建好,容川就向团里申请,希望自己的工作固定为看林员。指导员明白,容川是想陪着宝良,同时也想远离连队中的风言风语。
起初,王娇觉得容川这样做完全正确,他压力太大了,需要空间好好静一静。心病,外人治不了,得让他自己走出来。可是两个月过去了,王娇发现容川不但没有放下心里包袱,反而随着秋天的到来,心情越来越沉重。王娇理解容川的自责与悲伤,但是她不允许他继续堕落下去。
“走吧,先去吃饭,好吗?”王娇拉拉他冰凉的手。
容川挥手躲开,“不了,我不饿。你把饭菜倒进锅里,什么时候想吃我自己热。”
“行。”王娇不和他对抗,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那样。“这个礼拜农活忙,我周末再来看你。”转身走出两步忍不住回过头去,发现容川依旧像雕塑一样看着墓碑,头顶树叶翻动,阳光始终躲在乌云后。
走出树林,王娇看到了纪北平。不知他等了多久,头发已经被风吹乱了。
“他怎么样?好点了吗?”
王娇摇摇头。无助与委屈忽然在这一刻一并袭来。她不明白世界怎么突然就就变了模样,从温柔可爱变成面目可憎。说实话,直到现在她都觉宝良去世是一个梦,假的。
北平说:“别哭了。”
****
这个秋天似乎格外萧索阴沉。大雨一场接一场,割下的麦子无法晾晒,像垃圾一样堆放在仓库里。洋灰地已经开始返潮,老鼠也伺机而动,指导员望着窗外大雨闷闷抽一口烟,“老齐,我咋觉得咱们七连还有倒霉事没来。”
“别瞎说。你的感觉是封建迷信。”老齐不客气地反驳。大概是太郁闷了,刚卷好的烟掉在了地上。捡起来,烟卷上已经染了一层黄泥土。他舍不得扔掉,抹着那些脏巴巴的泥土对指导员说:“要说阶级敌人,我看着北大荒变幻莫测的天气绝对算一个!想想看,自从68年这些孩子到这儿,哪一年让他们好过了?”
指导员笑了,“把北大荒的天气拟人化,你这也是封建迷信。”
老齐挥挥手,对于自掉井坑的行为有些无奈。
“老齐,容川怎么样了?”
烟点了三次才燃,老齐几乎是咬着烟嘴说:“还那样。这孩子心太重。其实那场车祸意外的成分更多,谁能想到路中间忽然横出一棵树干?我想,要不让容川回北京休息一段时间。有妈妈和妹妹的陪伴,估计他能恢复的快一些。我现在只担心……”
“担心什么?话不要总说一半嘛。”指导员催促。
老齐摇摇头:“我怕这场车祸会成为影响他一生幸福的阴影。”
***
又一个周末,王娇去白桦林看容川。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友离去的阴霾似乎正渐渐远离。上次去那儿,容川还和王娇开了一个小玩笑,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又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尽管快乐的时间很短暂,不久后,容川就又陷入到抑郁情绪中。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萧瑟的天空,长久地发呆。但王娇仍旧感激那一刻。
她明白,心里创伤愈合很慢,但无论道路有多难,她一定陪容川走下去。
走到门口时,王娇听到木屋里容川正有气无力地对一个人说:“……天色不早;一会儿下山晚了林子里不安全,你赶紧走吧。”
“不!我不走!容川,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是李红霞。高亢的嗓门像一面锣。
容川烦躁地说:“我累了,困了,什么也不想听!求求你,赶紧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红霞很激动,“容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有些话你一定要听!作为革命接班人,你……”王娇没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推门走了进去,“李红霞,你闭嘴!”如果可以,王娇真想一巴掌扇倒李红霞。容川现在脆弱又敏感,这个蠢女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他加重心理负担。
“原来是你。”看见王娇,李红霞轻蔑地眯起眼睛,“我正跟容川说话,请你回避一下。”
理直气壮的口吻把王娇气笑了,“我看该回避的是你。我和容川要说几句悄悄话,你一个外人还是赶紧回连队吧。”
李红霞挺直腰板,脸上正义十足,“王阿娇,你那些都是儿女情长,是**庸俗的东西。我要和容川说的不知比你要说要高尚多少倍。你若有眼力价,有自知自明,想着为容川好,现在就应该离开这里!”
“你说谁庸俗?”王娇眯起眼睛。
“你!”李红霞往前一步,她比王娇高出半个头,身材也魁梧。再加上新剪了短发,五官刚毅,看起来就像一个男人,“王阿娇,你到底哪儿好呢?整天在女生宿舍搞一些不入流的小活动,还组织大家学英文。你这是公开与共产主义作对。知不知道连队里多少人对你有意见?以前回到宿舍,大家都聚在一起学习语录,想着如何把祖国建设的更加美好,是你把全连的风气搞坏了!”
“李红霞,你不要血口喷人!”王娇毫不示弱地扬起头。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瞪起来时就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学英文怎么了?以后改革开放后,我们与外国交流都需要英文做媒介。你说中文,老外能听得懂吗?还有,知道联合国不?它的官方语言就是英文!列宁说过,知识就是力量!我们现在努力学习,用文化武装自己,也是为祖国做贡献!”
一通话说完,王娇因为缺氧而头晕。待平复激动的心情后,她才注意到容川和李红霞正用奇怪地目光望着她。
“王阿娇,你刚才说什么?改革开放?”李红霞一脸警觉。一双大大的鹿眼中似乎酝酿着什么。容川注意到了,忙一个侧身挡在王娇面前,两臂向后,仿佛母鸡保护小鸡那样,将王娇紧紧护在身后。
他说:“红霞,时间不早,眼看太阳下山,你赶紧回连队吧。”
红霞扬起下巴:“我不走,除非王阿娇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王娇感到容川的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掌心冰凉,全是潮湿的汗水。她刚才说了几个足以在这个时代定罪的奇怪名词,李红霞听出来了,容川也听出来了。握着他微微发抖的手,王娇暗骂自己一吵架智商怎么就变成了零。
李红霞忽然洋洋得意起来,“怎么样,王阿娇,敢不敢走?”
王娇明白,李红霞有话要与自己单独说。正好容川累了一天,晚饭后还要去巡山,她们离开,总归能让他静一静。至于李红霞要和她说什么,王娇心里有数,也知道如何应对。“走呗!”她才不怕,离开容川的保护,转身出了屋。
“阿娇!”容川急得追出来。
王娇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挑衅地看着李红霞:“咱俩并排一起走!”
李红霞阴阳怪气地说道:“确实应该并排走。像你这样的奇怪分子如果走在我后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奇怪分子?王娇就知道这个脑袋里充满狂热思想的女人一定会拿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大做文章。
第92章 。92
回连队的路上,王娇始终不说话,脸上坦坦然然。
见她并不惧怕,似乎还觉得很光荣的扬起头走路。李红霞再也忍不住。“王阿娇!”停下脚步,威胁道:“我要给连长,不!是团部领导写信揭发你!你是特务!”
“你有证据吗?”
“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下来了!”
王娇忍住大笑的冲动,“李红霞,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周围没有证明人,谁会信你的话?你说是我就是我,以为团部领导是傻瓜?”
李红霞说:“还有容川,容川就是证人!”
王娇微微笑,想李红霞可能被阴谋搞得脑筋乱了套:“对,容川是证人,可容川也是我男人,他那么爱我,以后我们还会结婚,他怎么能向着你说话?”
这段话严重刺激了红霞,手指颤抖地指着王娇,“你……下流!”
“真正下流的是你。出卖战友。”
“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王娇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枯木棍,凶巴巴地吼道:“再骂人,信不信我抽你!”
红霞后退一步,地上湿滑,险些摔倒。但嘴上不饶人:“王阿娇,我还要举报你带领大家学英文,公开与共产主义作对!”
王娇挥挥手中的木棍警告道:“你若敢写,我立马告诉大家你就是举报人。听说你最近正积极申请入党,如果没有人民群众支持,你还戴得上党徽吗?”
这句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几乎像炸弹一样,把情绪高昂的红霞炸傻了。木呆呆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