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营业员打开柜台,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那支笔,递给王娇时,还特意嘱咐,“小心点,别弄坏了。”
王娇细细看着手里那支自动铅笔,塑料笔杆,半透明,依稀能看到里面那根黑色的细铅。工艺上,似乎与几十年后没啥区别,就是样式单一,看上去非常朴素。王娇咬咬牙,买下了这只笔,并且又花三毛二分买了一盒铅。
交完钱,营业员找了一个装钢笔的废弃盒子,把铅笔小心翼翼装进去。王娇小心翼翼的拿过,然后小心翼翼放进了布包。扣好扣子,忽又觉得不放心,重新打开看一眼,见好端端的没飞,心里长舒一口气。
两块五啊,奢侈啊!我得吃多少猪肉大葱的包子!
另一边,李永玲买了两个日记本和一沓子信纸。见时间差不多,两人离开文具店去了邻近百花路上的副食品店,王娇听从容川建议,买了半斤红豆酥饼和一袋江米条。李永玲是买了半斤威化饼干和一个维生素面包。然后,两人又合资买了四个红苹果。
东西买的差不多,两人来到医院,在门口做了登记,得知纪北平住二楼,205号房。当她们来到二楼,找到那个房间时不由得一愣。
205号,居然是一个单间。
“小日子太扎实(厉害)嘞……”李永玲目瞪口呆,面对房门胡乱猜测:“这应该是为老干部准备的。”
“他也是老干部。”王娇说。
“啊?”
王娇眯眼笑,“他爸是老干部。”说完,抬手敲敲门,里面无人应答,正要敲第二遍,只听身后一个人用挺不耐烦的腔调问:“你俩找谁?”一回头,竟是纪北平。
见到王娇,纪北平不由得一愣,“王阿娇?你怎么来了?”
他眼神犀利,看上去喜怒难辨,王娇蓦然想起那天用树枝抽他的脸,一时间竟有点语塞。倒是李永玲反应迅速,说:“听说你受伤,我们来看看你。”
纪北平垂眸,看见她们手中提的水果和糕点袋子,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看向王娇,“是吗,来看我?”
“嗯。”王娇不太自然地笑笑。
他又问:“是专门跑过来看我一个人,还是顺道过来?”
这问题把王娇彻底弄蒙,还是李永玲反应快,笑着说:“是专门过来看你的!感谢上次在雪地里你救了我们。”然后用眼神示意王娇。王娇会意,忙点头说:“是啊,上次很感谢你。。。。。。还有那些知青们,本来一直想去独立三营跟你道谢,但春播农活太忙,没得空,听说你受伤了,今天休息,正好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王娇上下扫一眼纪北平,石膏在哪里?不是说伤得很重?
“好多了。”纪北平对她笑笑,伸手推开房门,“别在外面站着,进来聊吧。”
他走路一瘸一拐,王娇问:“是伤了脚踝?”
“对,被石头砸了一下。”轻描淡写的语气。病房还拉着窗帘,纪北平伸手拉开,阳光一下子冲进来,让他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一旁,听闻他被石头砸中,李永玲惊呼一声,“哎呀,那一定疼死嘞!现在还疼不疼?!伤到骨头没?”
似乎没想到这个武汉姑娘会如此关心自己,纪北平愣了一下,尴尬了片刻,才淡淡说:“不是很严重。”视线越过李永玲落在王娇那里,金色的阳光把她映得闪闪发亮,他指指床边的带靠背的木头椅,“别站着了,快坐吧。”
王娇本打算把东西送出去,围巾还给纪北平,然后就走人,毕竟他们也不熟,之前又闹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待久了只会让大家都尴尬。但李永玲似乎很想留下来,把东西往纪北平的床头柜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他说:“那你啥时候能出院?会不会落下残疾?”
“下周出院。”他微皱眉头,不愿多说的样子,又看看站在原地不动的王娇,指着椅子,“坐啊。护士新擦的,不脏。”
闻言,王娇真不好意思拒绝了,坐在椅子上开始充当赔笑官,李永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纪北平有的回答,有的则用沉默代替,大多数都是“是”“不是”“不知道”“不清楚”。表情喜怒难辨。
忽然,李永玲想起什么,问纪北平:“暖壶里有水吗?”
“不知道。”
李永玲拿起颠了颠,“呀!空的!我去帮你打水,水房在哪里?”
纪北平终于笑了,“辛苦了,水房在地下一层。”
第49章
不知是不是穿着宽大病号服的缘故,纪北平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不少。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沉静的像一位心事重重的少年,脸上依稀还能见到受伤时留下的浅浅伤痕,左一道右一道,把他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消瘦。他不说话,王娇也不说话,病房里尴尬地沉默了一瞬,还是王娇主动开了口,从书包里掏出围巾,小心翼翼递过去。
“谢谢。”她说,顿一下,补充:“已经用肥皂洗过了。”
围巾有股淡淡香味,纪北平吸吸鼻子,没接,只看着她,不经意地说:“你留着吧,我还有一条。”
“我也有。”她笑笑,把叠成方块的围巾放到床上。
他挑眉,唇边又染上冷意,“既然有围巾,那天干嘛不戴?准备当草原英雄小姐妹?”
这时,李永玲打水回来了,王娇长舒一口气,起身对纪北平说:“时间不早,我们先回去了,明天连队还有劳动,你好好养伤,袋子里买的红豆酥饼,容川说你爱吃,我买了半斤,也不知味道跟北京稻香春做的味道一样不一样,如果不一样,希望你别介意。”
“如果我介意呢?”他冷冷地看着她。
“那就送给别人吃吧。”她对他礼貌地笑笑,然后拉着李永玲走出病房。李永玲搞不清状况,“阿娇,咋啦?你俩又吵起来了?”
“没有。”王娇面沉似水,不明白本来聊得挺顺畅,怎么忽然间气氛就急转直下了?难怪容川总跟他打架,这人脾气确实古怪,估计愿意跟他接触的人,不是拍马屁的,就是心里有自虐倾向。
两人正往前走,快要走出住院部大门时,身后,忽听纪北平喊道:“王阿娇!”
王娇回过头,正瞧见他一瘸一拐地下楼梯,身体极不协调。李永玲有点害怕,偷偷拽王娇袖子,“完了,你把他惹急了,人家肯定是来找咱俩麻烦的。”王娇不以为然,冷哼一声,“一个瘸子,怕啥?”
纪北平走过来,病号服外披着一件藏蓝色褂子。仿佛刚才那点不愉快没发生似的,他看着她,淡淡笑一下,“谢谢你们来看我,我请你们吃午饭。”
王娇礼貌拒绝,“不了,我们急着赶回去。”
“再着急也得吃饭,县城离连队那么远,不吃饭怎么行?走吧,饭馆不远,就在医院对面。”
他看起来诚意十足,脸上没有半分刚才桀骜不驯的影子,王娇纳闷,这纪北平到底什么脾气?怎么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真叫人招架不住!难道官家子弟都这样?王娇活了两世都为小贫民,实在理解不了上流人士心里活动状态。
“下次吧。”她说。
他不让步,“我下周就出院了,怎么,下周你还来看我?那敢情好,我有一堆衣服没洗,你若是来,正好帮我洗了。”
王娇眯起眼睛,心想这是开玩笑?还是蹬鼻子上脸?正要张口反击,李永玲忙站在中间打圆场,“好啦好啦,谁都不说了,大家都是好同志,好战友。别为一顿饭伤了和气。阿娇,纪北平同志也是好意,咱们就牺牲一点个人时间,一起吃顿饭吧。”偷偷拉王娇袖子,王娇瞪着纪北平,问:“你真要请客?”
“嗯。”
“我们可点贵的,别把你吃哭了。”
他笑,一瘸一拐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眼睛说:“你若真把我吃哭了,我给你写十封感谢信。”
有人请客吃饭何乐而不为,王娇决定化愤怒为食欲,好好宰纪北平一顿。到了国营饭店,王娇站在点餐口看着里面写到小黑板的价目表,嘴下毫不留情,“一份锅包肉,一份大拉皮,一份小鸡炖蘑菇,一份……”
“你们几个人吃啊?”营业员拿笔的手一停,狐疑地望着他们仨。估计是觉得三个小年轻,两个穿着兵团装,一个穿着病号服,看起来瘦不拉几,女孩的布鞋上还打着补丁,一点不像有钱人。
七十年代初,能去国营饭馆搓一顿的,不是官员就是新婚男女。
“我们三个人。”王娇说。
“三个人这么多菜就够了。虽说自然灾害已经离去十年,近几年祖国粮食大丰收,但小同志你们也不能这么浪费啊。要时刻牢记艰苦朴素,做革命的好接班人!”营业员义正言辞教育道。
“够不够的我们三个人说了算。”纪北平不耐烦地挥挥手,胳膊肘捅捅王娇,“甭理他,你继续点。”
“够了。”王娇说。
他挑眉,“就这么几个菜也想把我整哭?”
“我是怕你哭相太难看,吓到广大人民群众。”煞有介事地说完,王娇在纪北平愤愤不平的目光中,示意营业员结账。
一顿饭吃的舒舒服服,走出饭馆大门时,王娇只觉自己的肚子仿若怀胎十月,走路都有些迟钝。李永玲跟她状态差不多,一看就知平日里嘴亏,倒是病人纪北平没怎么吃,吃两口菜就放了筷子,看她们两个大姑娘狼吞虎咽,顺便揶揄两句:“你们三十二团特穷吧,连肉都不给你们炖?”夹一块锅包肉放王娇碗里,“慢点吃,别噎着,不够再给你买。”
出于礼貌,吃完饭,王娇和李永玲把纪北平送到医院门口。她说:“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劳动岗位。”
纪北平看着她:“今天吃的开心么?”
王娇微怔。刚才那一桌花去12块5外加4两粮票,知青一个月才挣35元,一顿饭花去三分之一确实颇费,于情于理也得恭维一下,况且油水充足真的很解馋,点点头:“很开心,谢谢。”
纪北平微扬嘴角:“我下周才出院,如果你还想吃锅包肉和小鸡炖蘑菇,就来县城,我请你吃。”
王娇咋舌,心想若自己再来还不让人笑话死,和纪北平分开,刚走出两步,李永玲一捂肚子,“不好!我……我,那个来了。阿娇,你手纸带的多吗?”王娇忙把书包里的卫生纸全部给了她。医院里,纪北平正站在花坛边抽烟,见一个绿色身影跐溜从眼前一晃而过,定睛瞧时,绿色身影已钻入住院部大楼。他笑笑,这武汉人还挺逗,转过头就看到了站在大门外的王娇,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
纪北平看着她,抽烟的动作一停,好多声音和景物在这一刻离自己远去。他扔掉烟,抬起胳膊对她招招手:“王阿娇!”
“干嘛?”
“你过来。”
王娇犹豫一瞬,然后不情不愿走过去。纪北平说:“怕什么,又吃不了你。刚才那个武汉人她怎么了?”
“有点事。”王娇简单说。
纪北平不追问,本来也只是随口问问,就说:“我脚踝还没好,上楼费劲,你能扶我回去吗?”
兵团战友理应互帮互助,何况刚才还宰了人家一顿,王娇没犹豫,痛快应道:“行!”然后友好的伸出手扶住他胳膊,纪北平笑了,“现在不用,我还没笨到那份上。”
走到楼梯口,他才示意她搀扶。
他上楼确实费劲,走两步歇一会儿。受伤的脚踝不能太用力,所以走的格外小心谨慎,轻点地面后,就马上换到另一只脚。动作必须迅速,否则疼的要死。慢慢的,纪北平额头出了一层汗。
毕竟不熟,王娇的手只轻轻扶着他胳膊,见他哪一步吃力了,才用力扶住他撑一下。这么走走停停,终于上到二楼时,一个清润甜美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天那!北平,你去哪儿了?!”
王娇循声望去,却见沈雨晴提着一个点心匣子走过来,见到她,沈雨晴也是一愣,然后笑呵呵快走几步,“原来是阿娇同志,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最近过的好吗?春播忙不忙?”
听容川说过,沈雨晴的母亲是团里民歌组的台柱子,沈雨晴从小也学过声乐,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部队大院里,她的外号是“百灵鸟”可见音色之美。对于她,王娇的了解全部来自容川有意无意的叙述。
雨晴的父亲在运动开始的前一年因病去世。而她与纪北平间也不是什么娃娃亲,恋人的关系。她有一位倾慕的爱人,比她年长两岁,这事部队大院里的孩子都知道。那人六八年时本要来北大荒插队,却因家庭成分不好,父母是没有交代清楚问题的“走资派”,导致兵团不接收,最后不得以去了陕北一个极为贫困偏远的农村落户。
据说那地方常年缺水,一年下不了几场雨,老乡们晚上睡觉从不洗脚,洗澡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本来,雨晴也要跟去,她不怕苦不怕累,但纪北平的父亲心疼她,不顾恳求,执意将她送往了兵团。
大概也是基于这个原因,知青们才传言她是纪家内定的儿媳妇。但容川说:“怎么可能?雨晴看上谁,也不会看上那个混蛋!”
其实,王娇与沈雨晴没有矛盾,但上次两个连的知青闹得天崩地裂多少与她有些关系。按王娇的想法,这个女孩有点娇气。所以,相比雨晴的热情,王娇的反应很平淡。她礼貌地对雨晴笑笑,声音冷淡地说:“你好,沈雨晴同志。”
感受到她的疏远,雨晴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王娇不看她,对纪北平说:“那你们聊,战友还在楼下等我,先走了,再见。”
“慢走。”纪北平目光一暗,总想对她再说些什么,但王娇步伐很快,几步便消失在楼梯口,背影风风火火。这时,雨晴很不高兴地说:“都怪你,纪北平!”
北平糊涂,“大小姐,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雨晴扶着他往病房走,委屈道:“还是上次的事!我只是跟你提一嘴,没让你去三十二团打架!这事在兵团闹得沸沸扬扬,所有责任都该你来承担!况且,你去就去吧,非难为人家阿娇做什么?人家当初是替我解围,结果被你闹得里外不是人!你说,以后让我咋跟人家见面?丢死人了!”
“不至于吧。”北平语气淡淡,又调侃一句:“王阿娇心眼那么小吗?也难怪,上海人么。”这么说着,纪北平眼前又恍然出现那天自己带人去三十二团打架的情景。大雪纷飞中,他本要找杨强刚算账,却阴差阳错不知哪根筋搭错,把王娇拉进自己怀中。当时,她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他,慌乱的像一头小鹿。而他呢,也是第一次抱女生,那么近的距离,他的下巴几乎蹭到她鼻尖,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只可惜还未来得及过多体会,容川的铁拳就打在了他左眼眶。
后来失控,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
美妙的感觉忽然中断,谁不生气?
雨晴不知纪北平脑袋里在想什么,听话音以为他讽刺王娇,便气愤地说:“咋不至于?人家王阿娇同志多好,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你欺负她干啥?还有容川,那天打你,一点都没错。”
“嗯,他应该打死我才好。”纪北平笑呵呵的,压根没往心里去。想着雨晴说的“欺负”二字,心中莫名腾起一股欢喜。
雨晴叹气,“北平,你跟容川从小打到大?你俩究竟为啥呢?”
“不为啥,看见他就烦!”
“以后能不打了么?”
纪北平思索一瞬,摇摇头,特别认真地说:“不行。”
雨晴停下脚步,无奈地望着他。他个子高,需仰视:“北平,难道你不知道?咱们独立三营马上就要……”
“就要啥?”北平也停下,一脸困惑,“说吧,别吞吞吐吐,你知道我受不了磨叽。”
楼道里闲杂人多,雨晴指指病房,“进屋说吧,我怕听完你在这里跳脚!”
第050章
办公室气氛略有凝重。指导员卷好一只烟,点燃后递给对面的容川,“尝尝这个烟叶,鲜族人抽的。”
容川接过,抽一口,顿时呛得咳嗽,“这么呛?啥玩意做的?”
“他们没说,估计是鲜族特有的烟叶吧。”指导员自己也卷了一颗,抽一口,妈的!确实够呛!
“这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