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煊宸眉头微地一拢,神色自然道:“这算是一个惊喜吗?”
齐王哈哈大笑,“你还真沉得住气,很好,但愿你还能多撑几刻!”他面向众人,往下压了压手,“众位大人莫怕,本王仁慈为怀,不会伤及无辜。魏朝仍是魏朝,你们也仍是魏朝的大臣。不过,今晚要请众位大人睁大眼,本王要撕开这个人的伪装,看看他的真面目。”
他腾地一下转过身,笔直地指向刘煊宸。
“朕的真面目?”刘煊宸微笑,“齐王莫非说朕易容了?不,不,朕不屑于做那种低级的勾当,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朕总要做得坦坦荡荡。”
“刘煊宸,你少含砂射影的。小王告诉你,你的死期已到了。不过,在你上西天之前,本王会让你死个明白。”齐王两眼血红,脸露狰狞,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张信笺,他走向坐在前列的虞右相。
“右相大人,你是两朝丞相,你来看看,这是谁的笔迹还有落款?”他挑衅地看着虞右相。
虞右相站起身,恭敬地接过,“这……这是先皇的笔迹。”
“听到没,听到没,是先皇的笔迹,”齐王手舞足蹈地在殿中踱了几步,得意得眉飞色舞。“那么就请右相当掌朗读下吧!”
云映绿掩嘴咳一声,平时看齐王还象装得是个风雅之人,现在怎么看着象个跳梁小丑似的。
这种人还想坐皇位,怎么成为全魏朝百姓心目中的神呀?怎么看,还是她的煊宸具备帝王的风范。
处变不惊,临阵不乱。
殿内鸦雀无声。
虞右相抬抬眼,清清嗓子,对准烛光,眯着眼,一字一句地读道。
“昨夜太医进宫,替朕诊治,脸露忧色。朕虽没有追问,也知时日不多。所谓皇上万岁万万岁,只不过是一句笑谈罢了。人活百年,已属罕见,哪敢奢望万岁。朕深夜难以入眠,回首过往。自先皇过世,朕登基,已匆匆三十六载。这三十六年来,魏朝日益强大,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几场战争,耗费国力太多,国库空虚,让朕堪忧。还有这皇位传于何人,也令朕心烦。”
“朕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位皇子。煊羿才高八斗,但性情不安定、冲动,遇事不沉着,容易被人左右;煊宸到是少有的英才,冷静自制,心机深沉,深谋远略。传位给煊宸,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何况现在煊羿还在病中,不能动、不能言。只是……这魏朝的江山难道真的要落入旁姓之手吗?”
虞右相读到这儿,声音抖了几下。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讶异声四起。
龙榻上,刘煊宸稍稍抬了抬眉,神情隐约带着些不以为然。
“右相,继续啊!”齐王按捺不住的狂喜,连声催促着。
虞右相眼睛飞速地瞟了向万太后,看到她脸色灰白如土,双唇发白,他怔了怔,收回了视线。
“朕一向自负,江山与后宫,朕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岂不知,在朕的眼皮之下竟然上演过偷天换日的一幕,朕被蒙在鼓中近二十年呀。朕做梦也不会想到,朕最宠爱的贵妃竟然背着朕做下许多令朕寒心之事,朕亲自教养长大的皇子竟然不是朕的骨肉。一个人的私欲能膨胀到多大,为了这私欲,一个弱小的女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骇人之事,真是不敢估量。皇后的离奇病死,煊羿的怪病,朕猜想,一定也是与她有关。她为了这一计,布局了二十年,用心可谓良苦,她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骨肉。朕老了,经不起什么风浪。朕现在如抖露出这些,只怕朕都不能善终,宫中也将血流成河。罢了,罢了,朕眼一闭,一了百了……”
虞右相抬起头。
“读完了?”齐王问道。
“老臣读完了。”
齐王狞笑地接过信笺,对着众人扬了扬,“众位大人,听出来没有,本王的母后和本王都是被人下毒的,先皇也是受人胁迫,才写下传位的圣旨。而坐上皇位的那个人,是个假冒的杂种。众位大人,你们说说,你们还能接受这位杂种做你们的君王吗?而那个处心积虑、阴狠手辣的女人,不该绳之以法吗?本王等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本王发誓,要替天行道,替母后报仇、替先皇出气,把魏朝的江山重新夺回来。”
座中齐王党们是一呼百应,忙不迭地跳起来振臂欢呼。祁左相捻捻胡须,一脸胸有成竹的神态,仿佛大势已定。
中立派和保皇党刚僵在原地,显然被这一封天外飞来的信笺给惊呆了。
殿中风向往哪处吹,一看就明了。
云映绿手中也是一掌的潮湿,但她仍紧紧抓住刘煊宸。刘煊宸回应地触触她的手指。
刘煊宸眼皮一颤,闭目片刻,再张开他那双无波的深眸,轻笑道:“齐王,你费了这么大的事,不就是想扫除朕这个障碍,让你做皇帝,对不对?那你早点说白了,咱们是兄弟俩,好商量,朕让位给你便是,何必胡编出这一番说辞,往自家人脸上抹黑呢?”
齐王一瞪眼,跳起三尺高,击胸跺足,口沫横飞,“谁……谁和你是兄弟俩,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杂草,本王才是名言正顺的太子,你……你,呸,呸……你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到底是不是先皇的手迹。”
他“啪”地一声,把信笺扔在龙案上。
刘煊宸扫视了一眼,笑了,“先皇的手迹,魏朝的大大小小官员,都见过。想要模仿不难。以朕对先皇的了解,先皇威仪八方,做事果敢,这种哀惋的语气,不象是先皇的口吻。”
风向晃悠了几下,停滞在半空中。
“你说这手书是本王假造的?”齐王急得脸通红,他咬了咬唇,“好,那本王就给你找个当年的证人。来人,把印太医抬进来。”他向外大声吼道。
印太医?座中的人不禁又是一阵惊呼。
印太医几年前,不是被先皇腰斩于午门吗?当时那惨状,许多人都看到过。
人死还能复活?
几位士兵抬着一张卧榻从外面走了进来。
云映绿睁大眼睛,看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卧榻之上,躺着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半百男子。
这男子就是她那天被困在齐王府的密道中,在石屋边见到的那一位。她一看到半截身子,眼前一黑,当时就吓昏过去了。
大殿内,凝重的气氛立刻笼罩上一层鬼魅。
半截男子直起身,冲众人抱手微笑。
突然,殿内响起一声哭喊,“太后,太后……太后,你怎么了?”
众人闻声看过去,万太后双目紧闭,往后一仰,身子动都不动。
☆、第138章 话说偷天换日(四)
宴会殿中立时大乱,人人脸露惊慌,妃嫔们捂嘴,抑制住破口的惊叫,但没人敢擅离席位。
齐王与祁左相对视一眼,嘴角浮出一丝阴谋得逞的诡笑。
“众卿莫惊!”刘煊宸深吸口气,站起身,面向太后的席位,平静地说道,“想必殿中太过气闷,太后年岁大了,承受不住,两位公公先把太后送回宫中去吧!”
“且慢!”齐王突然走上前来,一扬手,双目灼灼地瞪着刘煊宸,“等印太医和万太后叙叙旧,再送不迟。”
“你没看到太后晕过去了吗?”云映绿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你性急得都等不到她清醒?”
齐王仰面哈哈大笑,“云太医,不,不,云皇后,你真是仁者医心,古道热肠。你以为万太后真的是晕过去?不,不,她是装的,不信,你看,当印太医和她叙完旧之后,她必然就会醒来的。”他转过身,脸色蓦地一冷,“谁敢擅动,格杀勿论。”
殿中刹时,死一般的沉寂。
两位宫女抱着万太后,只能流泪,不敢呼喊。
云映绿咬咬唇,拎起裙摆,想跑过去看看。刘煊宸拉住她,摇摇头,两人重新坐回龙榻。
齐王阴沉地倾倾嘴角,让到一边,让众人看清卧榻上的男子。
印太医,身形瘦削,双目漠然,他滴溜溜扫视了一眼全殿,抱起拳,先是咳了两声,神情微微有一点不自然。“众位大人不要心惊,印某只是一介残障,并非鬼怪。”
他怕众人不信,掀起长长的裙摆,众人探头看去,只见他的两条腿被齐根截去,只余下臀部向上的半截身子。
“当年,因印某无法治愈齐王,先皇责令在午门外腰斩印某。齐王不忍,托人买通刽子手,只让截去印某的双腿,然后悄悄用具死尸替代印某,印某才得以苟活到今天。”印太医放下长袍,自嘲地一笑,“其实印某在这世上,已没多大的意义,妻离子散,女儿笑嫣前些日子也已过世。印某巴不得早日闭上一双眼,去阴间与她们早日团聚。走之前,印某心中压抑多年的一些陈旧往事,不说出来,印某走了不得安宁。”
印太医怕是气虚,说几句就要停滞一会,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才能继续。
云映绿无心关注这位太医要讲什么,她一直瞟着万太后,估计太后是气急郁心,一时休克,她向宫女做了个手势,让她们把太后平躺下来。她缩回手时,手就被刘煊宸在案下一把握住。
她一怔,刘煊宸的手指冰凉,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栗着。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的经尤其的难念。”印太医平息了下气息,咳了两声,又开口了。
他就象是茶楼中的说书先生,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牢牢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殿中席上坐着的人,心情有些复杂,如同听鬼故事一般,心中怕怕的,可又特别地想往下听。
“印某现在是孤身一人,求死不求生,呵,无畏无惧,不用忌讳什么了,索性就坦诚点吧!二十七年前,印某因医术出众,被召进皇宫做太医。当今的万太后,当时还是先皇的侧妃,慧黠、俏丽,很受先皇的恩宠。这样子,她不免就被其他妃嫔妒忌,被皇后仇视。有次,她喝下一碗参汤后,突然患病,印某奉命过去为她诊治,发觉是参汤中被人下了毒,幸亏救治及时,她才得以捡回了一条命。她让印某不要声张,也不要对先皇讲起,她说她会记着这些的,她要以其人之道以治其人,她要出人头地,让别人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过了不久,万娘娘怀孕了,先皇对她越发的宠爱。那时,先皇已有两位皇子,齐王是二皇子,乃是皇后嫡出。万娘娘快要分娩前,她差人把印某唤去。她送给印某一笔数目庞大的银子,她说接生那天,如果生下来是位皇子,就作罢,如果是位公主,她要印某把公主包好送到皇宫后面的角门,那时,会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的。印某见财起意,明知危险,便应了下来。到了那一天,印某把稳婆和其他宫女支开,只留下万娘娘的宫女和印某……”
印太医仰起头,心有余悸般眨了眨眼。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随便出。
没有人发觉,万太后已悄悄睁开了眼,怔怔盯着宴会殿的天花板,眼中一片黯然、悲绝。
“万娘娘虽是头一胎,但是顺产,孩子出来得很顺利,是位漂亮的小公主,印某记得手腕处有一个月亮般的胎记。印某还没吱声,贴身宫女已经大声地向外叫道,娘娘生了位小皇子啦。我慌忙包起小公主,万娘娘躺着床上,向我招手,虚弱地说拜托了。我咬咬牙,点点头。宫中因为万娘娘生下皇子,一团喜庆。先皇欣喜地在朝堂上向众位大臣分享了他的开心。天黑时分,我和贴身宫女抱着公主,悄悄出了宫,向后院的角门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个小太监在望风了。小太监看见我们,打开角门,外面的林子里走出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面的男人,他的怀里也有一个襁褓,他一句话也没说,把襁褓递给我,然后抱过我怀里的小公主,转身就上了马。我抱着孩子回到万娘娘的宫中,解开襁褓一看,是位足月的小男孩。”印太医缓缓抬起眼,看向龙榻上的刘煊宸,“这位小男孩,就是当今圣上刘煊宸。”
“啊……”
众人不约而同发出惊愕的叫声,接着,殿中静如一潭死水一般。
万太后闭上眼,一行泪水从泪角悄然滚落了下来。
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呀!
齐王撇下嘴,斜眼看着刘煊宸,一脸“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表情。
刘煊宸拢拢眉,神色平静,仿佛印太医讲的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个旁听者而已。
他浅浅一笑,“故事确实很精彩,印太医,那朕来问你,那天的宫女和小太监,你还记得是谁吗?”
印太医微微一笑,“几年后,小宫女有天晚上在自己的厢房里,不知何故,悬梁自尽了,小太监呢,呵呵,现在就在这里,他飞黄腾达了,不过也老了,是不是呀,罗公公?”
豆大的汗珠从罗公公的额头上往下滚落,他颤微微地瞟了眼刘煊宸,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刘煊宸俊伟的面容僵硬了,神情慢慢冷峻。
“皇上,故事还没结束。因为你是先皇宠爱的妃嫔所生,先皇对你格外的疼爱,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培育。你也不负先皇与娘娘的期望,聪颖、杰出、优秀。先皇的年纪一天天大了,朝臣们建议先皇立储君。那时,大皇子替先皇亲征,战死沙场。二皇子是皇后嫡出,朝臣们都倾向于立二皇子为储。先皇心中喜爱的是皇上你,一直不敢迟迟下旨。皇后有些着急了,拼命地找朝臣活动。万娘娘看在眼中,又找到了我,让我给皇后娘娘下毒,不要太猛,要让人觉得皇后是自然病故。她承诺印某,只要皇上你能当上储君,便纳小女笑嫣为贵妃。印某糊涂了,被利益所诱,又应了下来。印某不仅帮万娘娘毒死了皇后,还给齐王下了药,让齐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终日瘫在床上。”
“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先皇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把印某叫过去,拷问于我。我禁不住严刑,只好什么都招了。先皇当时怔在那里,半天都没说话。后来,他说,印太医,你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不适合呆在这宫中了。他以印某不能治愈为由,把印某腰斩于午门。齐王不计前隙,救了印某。印某为了报答齐王,用心治愈了齐王,等到这一天,让一切敞在阳光下,让屈死的怨魂昭雪天下。”
印太医说得太多,支持不住地躺倒在卧榻上,只有出气,没有吸气。
刘煊宸清俊的面容凝冻成一张冰,细长的凤目瞪得大大的。
他知道通往皇位的路是血迹斑斑的,但不曾想到是踩着这几个人的鲜血上来的。自小,皇后便恨他,看他都不用正眼。齐王看见他,不是耻笑,便是漫骂。太后对他,严厉多于慈爱。真正给予他一点关爱的人,是先皇。但后来,先皇冷落他、疏离他,临去世前看着他的那一眼,是那么那么的仇恨和不甘。
他当时都不懂,今天一切都明了了。
“煊宸……”云映绿握紧他的手,蜷着,想把自身的温暖传递给他,但他还是冷得发抖。
“刘煊宸,你这个假皇上,还不快快下来跪在朕的面前,听朕发落吗?”齐王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隐忍多少年,盼了多少年的夙愿,今日终将实现,通向皇位的台阶已扫清一切障碍,他抬起脚,拾级而上,直接到达了。
殿中的保皇党、中立派全哑口无言,只能向刘煊宸投以同情的目光。
没有办法扭转乾坤的,他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有什么资格再赖在皇位上呢?
刘煊宸一言不发,只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浑身如坠入冰窖一般。
“齐王,”寂静的大殿中突然响起一个温雅的声音,众人看过去,是新皇后云映绿。
唉,也是一个可怜的主啊,大婚这天遇上这事,只怕皇后没做成,就要陪刘煊宸一同上路了。
“云皇后,你不要担心。朕不会怎样你的,朕早和你说过,这江山是朕的,你也是朕的,你若想做皇后,朕也可以依你。”齐王诞着笑,邪魅地看着云映绿,不知身后立着的祁左相一张脸铁青得不成人样,胡子气得都翘上了天。
云映绿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哦,齐王的建议很诱人,只是我敬谢不悔。齐王,我有一件事不明,想请教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