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家闻言,神情稍稍顿了下,抻了抻袖子,像是有愧似的颔首,“喏。”
话落,他明显感觉到身边女子的身形僵了一下,甚至有一闪而过伸手去扶她一把的错觉。
半晌他才意识到,不是人要倒了,而是神晃了一下。
他观察过,夫人的状态,其实从上次普陀寺回来,就细微的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说他也说不出来,明明人还是那么个人,事也是那么回事,却总觉得少了一缕魂,多的是嬉笑怒骂后不为人知的沉重。
或许,场主也正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才这么迫不及待的要……
“我知道了。”
顾二白喉间动了动,沉声应道,嗓音里有一丝艰难地意味,转身便朝着水榭园走去。
刘管家远远的看着那摇摇晃晃的单薄身影,无端一股焦躁之气环绕在胸间,久久不得纾解,恨不得追上去一口气把话说完。
可他最后还是硬了硬头皮,咬着牙跺脚,愣是没将那事说出去。
阿黄跟在身后,一人一狗就这么静默的走着,路过玉春堂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朝里面散了一下。
果然如小嫣说的那般,今个的玉春堂热闹的很,直到黄昏,还有人在成群结队的踢毽子。
一声声清脆入耳的笑意,一张张率真活泼的面容,一个个腾空飞起的毽子,无不张扬着青春的活力,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似的。
明明,她也是属于这个最美好的韶华的,可此时此刻却像两个世界的人。
和清叔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花光了她所有的幸运,也度完了人生里最好的日子。
剩下所有没有他的日子,就像垂暮,没有了希望。
静静地坐在那里,顺着夕阳西下的弧度。
身边的阿黄听这热闹的情景,忍不住撒开蹄子朝里面冲去玩闹,堂院中的姑娘们冷不丁都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也都乐呵呵的逗起了短毛狗。
顾二白嘴角微提,孤身朝着水榭园走。
冷风掀起她的衣袂,那里依旧凄清,没有一个人。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闯进你的生命,他会告诉你以前的所有韶华,都是虚度。
倒不如,这短短岁月。
……
水榭园。
小嫣推门而入的时候,里面没有一丝光和动静。
她轻轻摩擦火石,点亮了红烛,见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烛光打在她的脸上,映的那张苍白的面上,泪眼斑斑,看着甚至疼人。
“夫人,您还未用晚膳,不如小嫣将粥羹给您端进来暖暖胃。”
小嫣看着心下不忍,微微蹲在她床头,细声软语的问着。
顾二白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只努力支开眼皮子轻声问了句,“现下几时了?”
“已近亥时。”
“亥时,又是亥时……他今晚也不会回来了。”
小女人言语细细微微的,像一缕没有气的魂,飘飘浮浮带着点凄凉料峭的味道。
她翻了身,有清泪从眼角溢出,又睡过去了。
小嫣看着夫人的身形,像是感受到了那股子失落和殷切的思念,无端觉得心里苦涩堵的难受,她紧拧着心疼的眉,刚想开口,又似想到了什么夺门而出。
门外,刘管家和檀掌事已经等了很久,见她出来,连连追问怎么样了。
小嫣含着泪摇摇头,眼圈通红,望着他们甚至有些怨恨的味道。
“要不是想到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我就是违咒也要将事情告诉夫人,你们打死都不肯说,可知夫人现在心里有多难受?”
刘管家听了,沉沉的叹了口气,撩了撩袖子,狠狠心,决定去推门,“既然如此,今个我就违场主一次命,进去把实情讲了。”
檀掌事见势,伸手一把拦住了他。
“算了,反正就一天的事了,夫人现下都睡着了,你再说出来惹得她难眠,好坏明晚上就都知道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于无声处见惊婚(六千字)
听我的话,你们都回去休息,我在这守上半夜,如果还有动静,我就进去说,成不成?”
刘管家和小嫣思虑了一番,只得暗暗点头。
稀奇的是——
屋中,一夜再无异动。
顾二白以往都会做梦,多数都是预测现实的梦魇。
尤其是最近,大约是婚期将近,大悲咒生效的日子快到了,万年老珠拖给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恐怖,重复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好似让她提前做好准备似的。
可这一夜。
她竟安安静静好眠至天亮,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顾二白躺在床上望着梁头想:
人家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有一次回光返照,记忆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呈现出最初最美好的样子,那是最后的幻觉。
而现如今,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是不是也是同样的道理呢?
可是离婚期不是还有十五天的吗?
或许,是因为清叔离开她几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让她从心底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深深的恐慌感。
她忽然开始害怕,会有出乎意料的情况出现,这种情况足以打破她最后的几天宁静美好,可怕的是这种预感莫名的不消失,反而越来越浓。
顾二白迫切的想要见到顾亦清,一分一秒都不想再与他分离。
她总觉得,或许下一秒她就该走了。
辰时。
檀掌事只睡了下半夜,起来有些晚了,幸好在她推开水榭园的门时,夫人还静静窝在床上。
担心她昨晚未用膳,再错过了今晨早膳,对身体不好,她便上去轻轻卷起小女人被角唤着。
哪想,被子里的人竟在一阵阵颤抖,连带着被子也颤颤巍巍的。
檀掌事心下惊呼不好,一掀开被子,见里面之人竟是丫鬟小红,身上还穿着夫人的衣裳。
“大胆!”
檀掌事登时间瞪大眼睛厉喝。
床上一直战栗畏缩的丫鬟一骨碌滚下床,双膝跪在地上求饶。
“檀掌事饶命,是夫人,夫人寅时起夜,让小红陪她一起去茅房,但是到了茅房却说要去一个地方,逼小红同她换衣裳,让小红在这顶几个时辰,说她很快就回来,小红、小红实在不敢违命啊。”
檀掌事一听夫人不见了,吓得心肝都在颤抖,来不及扇她大嘴巴子,就踉踉跄跄的朝外跑,扯开嗓子喊,“来、来人!快,夫人失踪了,快去找!”
……
顾二白身上穿着一身丫鬟服,趁着东方鱼肚白未露的朦胧夜色蹿出来,也未惹起什么注意,便从墙头翻出了府。
到了宜兴街道,她掏出几个铜板匆匆忙忙的搭了一辆马车,交代朝万嘉衣庄赶去,马车便辘辘启程。
顾二白一路上想着到万嘉衣庄该如何行事做派才合宜,却不想一只脚刚下马车,眼前呈现的情景就让她瞳孔为之一震。
身后,车夫驱马离开,吁吁的发出声音。
顾二白的面色有些微怔,眼前二三十阶上的万嘉衣庄大门,紧紧的阖着,威武的铁杆门栓像是生锈了一般,仿佛还有铁锈刮落,寒风吹过窄窄的门隙,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衣庄大门口的院子里落了一层厚实的枯黄树叶,树叶上甚至有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扫了。
她一步步的走过去,靴子下踩出细碎咯吱的落叶声,那仰起的头颅弧度自始至终都没低下来过。
眼前的高庭门楣上,赫然条条列列的系挂着一结又一结的白色丧布花结,纷纷宽大的低垂着,在清晨熹微的映衬下,洁白的刺目耀眼。
四周斑斑粉墙外,也涂了一层白灰,冷风过境,树叶拍打在上面,看上去十分苍凉冷峭,
她缓缓的朝前走着,有白色的纸片顺着风从大门缝隙飞出来,翩然落在脚下,她微微弯下身,捡起眼前煞白纸钱,已经被焚烧大半,剩下半片还是滚烫的,黑色的焚烧轮廓,鲜明的扎眼。
她的第一反应,难道是老爷去世了,所以清叔才在这里呆这么久?
后知后觉,当然还可能是……万芸。
谁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青衣句添红衣句。
顾二白攥着那半片纸钱,缓缓的朝大门走着,未至跟前,里面远远的就听到了有人声压抑啜泣,隐隐似乎还有火光茂盛。
她拾级而上,伸手轻叩了大门三下。
不一会,庄中便有浑身丧服的小厮过来开门,眼周又黑又红,里面布满血丝,甚是疲惫,嗓子也有些哑,见她穿着一身顾府的丫鬟服,微微问道,“顾府可有什么要事传达?”
她只是愣了一下,那小厮便平平道,“庄子里正值丧期,若是没什么事,外人不可进来打扰。”
顾二白低着头,神情微微致歉,“对不起,我无意打扰,只是来找个人。”
“找谁?”
“场主。”
闻声,那小厮好似噎了一下,面色很是不好看,再开口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我看姑娘是来找茬的吧,赶紧速速离去。”
说罢便要关上门。
顾二白不知为何他做此反应,只在他关门的瞬间,从缝隙中眼疾手快的伸手阻道,“请你……放我进去,我很安静,不会打扰亡魂。”
那小厮像被她惹急了,咬了咬牙铁青着脸,“场主并不在此。”
顾二白疑猜这小厮以为自己是奇奇怪怪的人,还可能有病,所以扯谎说不在,便好生解释,“我是顾府夫人——顾二白。”
话落,那小厮怔了一下,没见过也不敢擅下结论,但看她明明一身顾府的丫鬟服便啐了一口。
“有病。”
顾二白见他又要关门,紧张的咽了口口水,连忙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盈盈的掌家玉镯,“这是顾府夫人所佩戴的掌事玉镯,你若是不信或者不认识,可请你家老爷出来辨认。”
不用请万瑞出来,小厮一见那玉镯,便怔愣住了,随即一骨碌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夫人恕罪。”
顾二白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无妨,你带我去见你家老爷吧。”
那小厮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领着她朝府里去。
顾二白跟在他后面,游离的眼神四散,仔细看着硕大的府邸,花园走廊、亭台楼阁,就连树枝杈桠上,几乎每一处都挂着白色礼丧花。
足以可见这场丧礼的浩大和亲人的哀悼之深。
只是走着走着,她的目光忽然停在一处平静的小河边。
顾二白远远的看着,眼角微微轻眯。
寒秋近冬,男子只踩着双单薄的白色步履,露出微微泛红的脚踝,是浑身上下除了白唯一的颜色,他手里正在折褶什么东西,侧脸神态安详,看不出任何表情,身边还有一筐白色纸钱。
并不是在烧纸,顾二白放长视线。
河中,已经有很多精巧的纸船,荡荡悠悠的在朝东漂流了。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像是怕惊扰了这人的宁静,极轻极缓。
“家妹平生最爱折纸船,这也是她从那之后,最大的乐趣。”
他的声音很润,很平,也很闷,听起来像是好久都没说话了。
或许,是从万嘉千金过世后一句话都没说过。
人与人表达悲痛的方式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亲人离世,可能趴在棺前嚎啕几声,悲伤一阵,情绪也就渐渐散了。
可有的人,祭奠的时候却一言不发,一滴泪不落,那颗沉痛的种子早已自己落到了心田,就像还没有苏醒,抑或是不愿意反应过来,等到它渐渐伸枝蔓叶,茁壮成长,才发现根早已深扎在心底,让你每一次想起,都足以痛彻心扉。
顾二白知道他说的‘之后’,应该就是自万芸第一眼见到场主之后。
“她穷尽一生,就那么一个愿望,可惜还没完成。”
男子凉薄的唇角微微勾起,顾二白不知那双桃花眼有没有跟着勾起来,只听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这一声里,有自嘲、有沧桑、有无奈……有太多太多的内容,无法抒怀,就像很多情绪,根本无法用言语文字来形容,就算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理解。
但凡世间残酷至极的事情,没有亲自体验过的人,是永远无法领会的。
顾二白在这一声中听到最多的是愧疚,那应该源于作为一个哥哥,最后也没能帮妹妹完成心愿的深深无力感。
她缓缓的蹲下身子,忽然想到最后一次在顾镇的大路上,他牵着轿子,过来求她,她那个时候如果愿意多想一点。
像他这样一个天才设计师,像他这个不见天日的私生子,想他这个渴望证明自己给别人看的人,该是有多在乎尊严,可他还愿意来求她。
她根本就不能理解。
她更不能理解因为思念一个人而病入膏肓,直至死去的痛楚。
现在,只不过是几日未见清叔,她就深深体会到了那种相思入骨的锥心之痛。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顾二白低着头,从框中拿出一张洁白的纸钱,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么自私。
“对不起。”
她不该说的。
这是世界上,最无用、最令人生厌的三个字,说的人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良心上的慰藉,可听着的人,却还要顶着伤痛去思索着原谅。
怎么能原谅。
万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目光,望着那一池荡荡悠悠的纸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美的景象。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会是以为他会来看芸儿最后一眼吧?”
多么天真可笑又平淡的语气。
顾二白手中折着的纸船,不期然被风吹落进河里。
“你记住,他是这世间最绝情的人。”
她手中的半片纸钱像浸入了手心的汗,她开始有些狼狈。
“你走吧。”
半晌,他的声音极淡,像河面上看不清的风。
终于放过了她。
顾二白缓缓站起了身子,又朝他弯了弯身子。
走了几步之遥,身后传来一声稳稳的低沉男嗓。
“顾二白,你要幸福。”
你要幸福。
她知道,这句话当然不是洗却一切伤痕的美好祝福,而是那人警惕着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所牺牲的一切。
它破碎了太多心,冰封了太多鲜活的生命,如果最后连一点美好的回声都没有,那多可笑,就像一场好笑的戏剧。
滑稽而充满了讽刺意味。
可生活,不一直都是这样艰辛,造化不一直都是这么弄人吗?
他将最后一只纸船攥在手心,目光停留在河中央一处露出锋芒的利石,嗓音淡的缥缈。
“最绝情的人,也最深情。”
她知道。
“好。”
……
顾二白从河边离开时候,径直朝万嘉衣庄大门走去。
清叔不在这里,那他在哪里?老夫人明明说过这是淡季闲时,他怎么舍得抛下自己几天。
去人有多了一分心急如焚之感,心中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近,仿佛有噩梦在后面追她一般,连带着脚步都匆忙了起来,直到……
一个身形瘦削老人阻住了她的去路。
走廊尽头,那老人看上去有些拘囿的紧张,蹒跚的脚步徘徊在走廊已经很久,好像在那里特意等着她似的。
顾二白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看着他,渐渐的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
老人抬头见顾二白已经走过来,微微整了整衣衫,面上带着和蔼和善的笑意,但开口就暴露了他的紧张,“你、你就是清儿的……”
顾二白猝然打断了他的话,“您是?”
老人局促的笑了一下,声音有些低,似乎觉得那是一种耻辱,“我是顾鳞仪。”
果然。
虽然已经猜到,但她仍是不免愕然,老人见她这般反应,连连摆手。
“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求你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清儿这么多年都没个着落,我还担心他这辈子都寻不到良人,现在看见了你……好啊,真好,我也可以放下这颗悬着的心了。”
应该是放心了自己没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毕生的阴影,所独有的庆幸。
顾二白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他在说话时眉眼处都带着一丝卑微的讨好意味,好似生怕自己会生气。
可她已经没办法去安慰他,说请您放心。
她撒了太多谎,再不想向谁许诺什么,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如此小心翼翼的老人。
顾鳞仪见她不说话,面上的笑意渐渐显得有些无措、无处安放,最后只得低下头,默默的给她让开一条道。
像个孩子般。
顾二白径直走了过去,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她说——
“我曾在老夫人珍藏的绣盒中,看到过你落水后丢失的那块祖传羊脂白玉。”
“你已经辜负她上半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