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隐约有衣料摩擦的声音，顾二白坐起了身，一只纤白细嫩的手伸出去撩开了幔帐。
斋内，早有候在床前的一众丫鬟们慌忙跪地行礼，个个身着粉袍，头压低着，只能看到发尖，开口异口同声，“夫人。”
顾二白初醒，眼态朦胧，只粗略扫了眼，目光停在一个体态匀称突出的身形上，“水芙，场主去哪了？”
闻言，水芙缓缓抬起头，涂脂敷粉的面上闪过一丝仓皇的意味，开嗓欲言又止，“场主他……”
拿腔作势的调子，顾二白未说话，静静等着她道来。
说话的人眼底似乎有一丝讶异。
“回夫人，府上一早有万嘉衣庄的人来报，说是万嘉千金大小姐万芸病危，特请场主前去相望，老夫人大惊，便差场主过去了。”
她不说话，一旁早有争着表现的小丫鬟欢快的开了口，水芙暗暗剜了她一眼。
“哦~”
顾二白长吟一声，语调听不出喜怒。
那小丫鬟不甘被水芙瞪，见夫人清醒大半，又继续接道。
“夫人可要起来洗漱？现下已是未时，若还不用膳，夫人当心伤了身子，场主早上走的时候，吩咐奴婢们到后厨准备了官燕，奴婢们早就熬好了，就等夫人醒呢，夫人您……”
小丫鬟还在喋喋的说着，顾二白却冷不丁撂下了幔帐。
帐外，报备的话语登时顿住了，那小丫鬟有些失措，又瞥见水芙的眼神，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连连朝着地上磕着头，“夫人恕罪，小嫣该死，都怪小嫣多嘴……”
顾二白透过幔帐，看到水芙的侧脸和那好似熟悉的眼角弧度，好半天，幔帐里才传出声音，“都退下吧。”
“喏。”
不一会，以水芙为首传来的声音，众丫鬟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乾宜斋。
“小嫣继续跪着。”
岂料，只是一瞬，那料料峭峭的清冷之音又补了一句。
众丫鬟脚步微微停，心下皆松了口气，又打心眼里同情小嫣。
“啊……”
那小嫣则吓得惊叫一声，浑身踉跄着趴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眼泪簌簌，紧张的都失语了。
水芙的目光落到小嫣的身上，又不经意的扫过那驼色的硕大幔帐，未置一词，随众丫鬟出了门。
床前，丫鬟的磕头求饶声还在继续，光洁的额头都磕出来鼓鼓囊囊一个大包，看着甚是疼人。
顾二白伸手从被子底掏出了追踪镜，左右放在手中翻转了好一阵，没看出来什么头绪，镜面如死一般沉寂，镜框的色泽倒比以前亮了些，但总感觉失去了一些灵气，像块死物。
门外一众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长廊处经过一抹粉色，顾二白这才重新掀开了幔帐，对着面前哭的她心烦意乱的小丫鬟悉声道，“起来吧。”
声落，那小丫鬟的身子却抖的更加厉害了，如水中浮萍，拼命的摇着头、磕着头，仿佛刽子手的大刀就悬在她的头顶。
顾二白看了一阵，没再说话放下了手中的幔帐。
小嫣颤抖着，她觉得她把夫人惹的更加生气了。
过了会，顾二白将追踪镜放回被子底，冲着那半遮半掩的花窗道，“去把窗户打开，将屋子里的旃檀味道散散。”
闻言，小嫣那战战兢兢的哆嗦身子终于收敛了一些，不再多想，只知服从命令，忙不迭的起身，去把窗户都大开。
开完之后，她杵在那里望着香炉，眼中晃着疑惑的眼泪，“夫人，今日刘管家派人送来的是帐中香，香炉里燃了一天了，哪里有旃檀的味道？”
顾二白失笑，这小丫鬟倒是有趣，还敢说呢。
“有。”
一个单音节散出，不清不冷，小嫣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嘴里语无伦次的告饶。
“今日之事，还望夫人从轻处罚小嫣。
小嫣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正在上私塾，一家几口，全靠小嫣的这点月钱补贴家用，小嫣不能被逐出府啊。
小嫣自知从小不会说话，总是惹得贵人们不开心，刚才没头没脑的就直接说出了那番话，实在是因为……小嫣太想表现了，想爬的高一点，能拿到更多的银子补贴家用。
可小嫣虽然嘴笨，但是胜在勤奋，什么事都能做得来，什么活都不怕，只要夫人原谅小嫣这一回……”
“等等……你今日犯了什么事？”
小嫣一番叨叨的告饶还未求完，便被顾二白语气阴凉的从中打断。
她微微愣住了。
小女人伸出纤白的葱指将幔帐两边被揽起，一双玲珑剔透的玉足伸到床边，寻找鞋子。
小嫣见势，连连握着鞋子，拖身过去给她穿着，顾二白刚想说话，她便抬起脸来疑惑道，“就是、就是说场主去看万嘉千金的事。”
顾二白收回了手，微微环胸，“他难道不在万嘉衣庄，你哄骗了我？”
小嫣闻言，慌忙放下鞋子，吓得又磕起了头，“就算给小嫣十万个胆子，小嫣也不敢欺瞒夫人，场主确实去了万嘉衣庄，探望万芸大小姐。”
顾二白虽然听着不爽，但还是啧了一声，“这不就对了，既然你说的没错，那又何来向我求饶？闲的……”
顾二白咽下了蛋疼二字。
小嫣被她问的一愣，一根筋的脑子转不过来弯绕，登时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想了半天，她最后竟奇怪的朝着顾二白道，“既然夫人认为小嫣没错，那为何要留下小嫣？”
顾二白撑着床，有些好笑道，“小姑娘，你可真会冤枉人，可不是我先留你的，是你自己先求饶的，我若不留你，怎么问你到底在求饶什么？”
“……”小嫣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呆头鹅似的杵在那里拧眉。
顾二白斜睥了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任她在那想，夺过手中的鞋子，自顾的穿了起来，“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觉得自己有错，想不出来个头绪来，我就真的要惩罚你了。”
“不不不。”
小嫣一听夫人要惩罚自己了，吓得一个劲的摇着头，心里愈加焦急了，急的直跺脚，然后，她脑海中倏的闪过了一个眼神。
脱口而出，“是水芙姐姐，水芙姐姐的一个眼神。”
顾二白扣着鞋盼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嗓音略低，“什么眼神？”
“她的那个眼神，让小嫣觉得……夫人您可能会吃万嘉千金的醋，会有气没地方撒，然后将怒火转移到小嫣身上，狠狠的惩罚小嫣。”
顾二白低垂的眸光变了色，这感觉体会真切的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
“她懂得可真多啊，以前就这么厉害吗？”
一提这个，小嫣来劲了。
“没有，水芙姐姐以前和现在的变化可大了！
以前，水芙姐姐在水房，为人和蔼可亲又低调，还不争不抢，不爱说话，可是自打两天前被调到了乾宜斋，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倒不是说对咱们姐妹情变得有多刻薄，就是感觉，有股子趾高气昂、鹤立鸡群的架势，仿佛……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说到这，她皱着眉头，很是奇怪的挠了挠头，“这感觉，怎么和以前郡主给我的感觉一样呢。”
顾二白目光猛地怔住了。
“就连夫人您刚才说旃檀香味，小嫣就觉得奇怪，这种香料，只有以前的江郡主喜欢……”
小嫣大舌头的说到这，像是觉察到哪里不对，微微抬起头来，果然见夫人眼底有两团火焰在烧，吓得浑身一个冷颤，慌忙准备跪下。
她怎么这么笨，夫人应该是最讨厌江郡主的了。
顾二白灼灼的目光盯着她，那团愤怒之色还隐匿在眼底，声音都跟着有些凌厉，“不许跪，谁教你这么怕我的？”
第五百三十章：场主会把夫人朝死里
“是小嫣多嘴，求夫人饶恕，小嫣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顾二白的呼吸有些不稳，紧紧握着床沿，眼角微动，“胡说八道？”
小嫣大哭，一时不知道到底说什么才合适她的意。
顾二白被这哭声扰的心烦意乱的，深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跟这个小丫鬟较什么劲，“我且问你，是谁将她调到乾宜斋的？”
“是、是老夫人，老夫人说以前她鱼目混珠，识人不清，总喜欢挑嘴甜口齿伶俐的来侍奉，经历了桃杏二侍的事之后，便觉得憨实的可靠，水芙姐姐出了名的，是全府最老实衷心的个丫鬟，老夫人便差人将她调度了过来。”
“真的吗？”
小嫣哆嗦道，“真的，夫人看小嫣就知道了。”
顾二白，“……”应该是真的了。
“她，可曾与江璃儿有过交往？”
“这个……”小嫣思索的挠了挠头，“按理说水房下人是接触不到郡主的，但是江郡主的丫鬟雀儿以往倒是经常往水房跑，听郡主的吩咐给老夫人熬制补品，一来二往的应该和水芙姐姐相识。”
顾二白点了点头。
小嫣感觉她没这么大怒火了，便悄悄地抬起头，却不想，顾二白冷不丁看到她那怯懦的模样，伸手摸了把自己脸，又被火烧着了，“你到底在怕什么？我有这么可怕吗？”
“没没没，夫人天人之姿，小嫣瞻仰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可怕。”
顾二白看着她的样子冷笑，“我看你巴不得把头瞻仰到地底去。”
小嫣被她吓得又要哭了，“夫人……夫人您不要责怪小嫣，小嫣不会说话。”
顾二白嘴角抽了抽，正色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仅不会说话，还不会说谎，而且，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这么怕我？我记得我曾未惩罚过你，老夫人这些年对待下人又都宅心仁厚的，引得很多下人都心高气傲的，怎么你就如此胆小如鼠？今日不说清楚，就等着下地室吧。”
顾二白地室这招用的熟稔，又百试百灵，果不其然，小嫣差点被吓趴了，一股脑什么都抖出来了。
“是、是水芙姐姐，现在不光是小嫣害怕夫人，全府上下的下人，对夫人都避之如虎。
水芙姐姐说，她现在是您的贴身侍奉了，有几条规矩要告诉大家，也是夫人您的意思，她专门列了一个清单，单子上的条例，件件桩桩严苛的很，比那皇宫的规矩还要多上几倍。
平时有几房里心气高的丫鬟很不服气，水芙姐姐便举出了例子威胁大家伙。
第一桩便说，身份最为尊贵，也最受老夫人宠爱的江郡主，因为您的一句话就死于非命；
第二桩便说，小桃子小杏子姐姐在府里做了十几年丫鬟，根基深不可测，可因为惹怒了您，身份地位说没就没了，慎掌事连情都不敢求。
第三桩便说，场主平日里最倚重的厮卫，因为路过没称呼您，便被分派到柴房，干最下等人的体力活，诸如此类种种……
水芙姐姐说的我们姐妹们都心惊胆战，见夫人您生气了，便如同惊弓之鸟，哪敢不求饶啊。”
“呵~”
故事倒是编的不错，也合情合理。
顾二白的脸色渐渐黑成了锅底，心情也越来越沉，仿佛有什么隐藏在水底的锋利棱角，正在慢慢的露出来，张牙舞爪的在落魄的她面前，昭示着它的得意忘形。
江璃儿，是你来了，还是余党还未残留干净。
只可惜，我没时间和你过招了。
“别说了。”
顾二白打断她，自顾的起身穿衣沐帧。
小嫣闭了嘴，在一旁好生伺候着，知道自己嘴笨，也未敢多置一词，只是最后在铜镜前给她梳妆打扮时，看着镜子里粉腮玉肌、资质天成的人儿，实在忍不住感叹一句，“夫人真美啊。”
顾二白哼笑一声，脸色稍稍好转，“待会带你去见更美的。”
小嫣闻言，满面的诧异，“夫人休要哄骗小嫣了，这府里，不对，这嘉成哪里还有比夫人更美的？”
“嘉成是没有，咱们府上不是有来自荣安都成的贵宾？”
话出，小嫣方明白夫人说的是皇后娘娘，语态不觉愈加恭敬了起来，“夫人和皇后娘娘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儿，灵气和福气都羡煞旁人，不过奴婢觉得皇后娘娘更幸福一点。”
“……”
顾二白隐隐预感到这小姑娘又要发挥她嘴笨的特长了。
果然，小嫣一边给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着窗外的青天感叹道，“夫人您说这是为什么呢？皇上坐拥万里江山、美人无数，却只愿独宠娘娘一人，场主却要在这个时候，背着夫人您去看万嘉千金。”
顾二白长叹一口气，“他没有背着我去，这事我知道。”
她也显然注意到了去见万嘉千金，却完美的忽视了‘这个时候’。
“小嫣也深以为是，传说那个万嘉千金面黄肌瘦，病态缠身，又生的丑的很，怎能和夫人相提并论。”
顾二白不期然噎了一下，“那个……清叔看上我，也不全是因为我的外在。”
小嫣点了点头，“也是，要是单因为夫人您的外在的话，怕是早已将江郡主娶进了门好生宠爱。”
“……”
顾二白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面目狰狞，准备一脚把她踹出去。
不料，这时小嫣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大惊小怪的蹦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她的头发。
顾二白真的是面目狰狞了，并且觉得她真的要将小嫣给关进地室了。
“夫人，您刚才说带小嫣去见皇后娘娘，也就是您同意小嫣跟在您身边了？”
小嫣倏的虔诚的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双目泛光的看着她，像看着希望之神。
顾二白，“……”嘴巴笨，难道对反射弧也有影响？
这是多久之前的对话了？你这还老牛反刍呢？
“是不是？夫人您同意小嫣以后都跟在您身边了？”
小嫣喜出望外的又问了她一遍，圆圆的眼睛里有期冀在晃动。
“……”顾二白本来心动了一下，不过……这怎么还加了个以后？
小女人思索了一下，继而咽了口口水，惊恐的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否则不知道哪一天会忽然被气死。
被无情地拒绝了，小嫣眼中的光芒瞬间就逝去了。
站起身来，继续闷闷的给她梳理着头发，那委屈的小脸，活脱脱像是被渣男吃干抹净却没负责任的小媳妇。
不过她的心态倒是挺乐观的，虽然说不能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但是跟去一次也是好的，还能看到皇上皇后娘娘呢。
顾二白瞅着镜子里那张黯然失色的小脸，宛若夕阳西下，人生无望，不禁好笑的伸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螺子黛摇头，“小嫣啊，你真的想跟在我身边吗？”
小嫣听了像是有希望似的，眼睛又是一亮，猛地点了几个头，“嗯嗯嗯。”
“为什么啊？”
“夫人有所不知，您的贴身侍奉领的月钱，是府里最高的，只要做了您的侍奉，小嫣家中以后就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弟弟也可以安心读私塾了。”
“……”
话落，顾二白脸色阴云密布的，猛地又将那盒螺子黛摔回了原处，刚才对她动的一点恻隐之心又灰飞烟灭了。
她觉得，她还是适合小桃子那种说话讨喜的，这种光说大实话的，太特么燥得慌了。
小嫣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赶紧缩回脖子，继续乖乖绾发。
顾二白胡乱摆弄面前其它首饰，平了平火气，不经意道，“其实你跟着也没什么，反正……也跟不久了。”
小嫣闻言恢复了憨实的眉开眼笑，“对，不久，也就是一辈子。”
顾二白苦笑着，笑声里有些嗤讽的意味，“一辈子？怕是一个月都不到。”
“怎么会呢？夫人会在场主身边一辈子，不对……应该是生生世世。”
“呵~”
顾二白笑了好一阵，终于扔下手中的桃木梳，一副稀了奇似的看着她，“怎么？刚才被我说两句转性了？都会说好听的了？”
小嫣稍愣了一下，随即实诚的摇了摇头，“没有啊，小嫣说的是实话。”
“哼，我看你装的样子，也像实话。”
“没有。”
小嫣凝眉，见她一副打死不肯相信的样子，不禁急了，“夫人要怎么样才肯相信小嫣。”
顾二白瞧她还急了，不禁好笑的翻了个白眼，“玩呢？你让我怎么相信，难不成相信你是先知？还能预知未来？”
此言一出，不料小嫣竟真的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在顾二白耳边低声道，“夫人果真是人中龙凤，慧眼识珠，虽然小嫣不是先知，但却是凉国慕南巫祝世家第十一代传人。”
顾二白被她这神神秘秘的声音搞得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