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并不出声,谢朗道:“师叔,您看,咱们这一行人,装的是商旅。”
薛蘅还不出声,谢朗只得续道:“为免暴露目标,师叔,我想过了,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身上比较妥当。”
薛蘅直至还气入谷,才缓缓睁开眼睛,瞥了谢朗一眼,又望向前方,淡然道:“这十来个人,身手如何?”
“除了个别人,都称得上一流高手。”
“如非千军万马,明着过招,能一举拿下这十余名高手的,当世有何人?”
谢朗思忖片刻,道:“除非我殷国三大侍卫统领率龙城八卫,丹国云海十二鹰,北梁国傅夫人率七大弟子,又或者是剑南穆燕山手下十八将领悉数出动,方可办到。”
“除去三大统领,其余三派力量可会出现在我殷国境内?”
“几乎不可能。”
“那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要来夺这东西,必得是暗袭。”
“是。”
薛蘅斜睨了他一眼,道:“师侄一直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和敌军作战,江湖上的事情,你可能历练得少了些。对付暗袭者,我经验比师侄多,所以东西还是放在我身上妥当一些。”
谢朗闻言,大为不服,尤其是薛蘅说这话时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轻视之意让他心头如同梗了一根刺,便脱口而出,“可是师叔,你是女子!”
薛蘅半闭着的双眼顿时全部睁开,她盯着谢朗,目光寒冷如冰,声音似轻蔑、也似不忿。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
女子如何?女子就应当如太奶奶般慈祥可亲,如同四位姨娘般温柔,或者象珍珠舫上的姑娘们美艳动人,又或者,象柔嘉那样天真娇媚。又岂有象你这般,冷冰冰、硬梆梆,整天穿这一套死气沉沉的旧衫,讲话走路刚硬如同男子,哪有半分女子之态?
这话谢朗终不敢说出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师叔,人有三急,难不成,你上茅厕时,也要这些男子汉们守着不成?”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妥,眼见薛蘅就要发怒,忙退后了两步。
薛蘅一瞬后也恢复平静,只是不再看谢朗,闭上双眼,良久,冷冷地迸出一句,“憋着!”
“啊?!”谢朗心里咕哝了一句:你憋得住吗?可他也不敢再劝,更无法说出让薛蘅装扮成男子的建议,只得静静守在一旁。
夜渐深,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薛蘅端坐的身影若隐若现。谢朗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是一个真实的人,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次日凌晨上路,谢朗便留了心,倒看薛蘅要憋到何时。众人打马疾行,直至日上三竿,经过一处村庄时,薛蘅才下马入了户农家。谢朗将手一挥,这十余名高手便将那农家的茅厕围了个严严实实。
等她再出来,谢朗用眼角瞥了瞥她。薛蘅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继续上马。
这日黄昏下了一阵暴雨,雨势来得十分急,几句话的功夫便将众人淋得湿了身。谢朗等人纷纷换过衣衫,却见薛蘅仍穿着湿了的衣裳,始终不曾将背上的铁盒解下来,换上干净衣物。
谢朗对这位掌门师叔叹为观止,便打消了从她手上将《寰宇志》接过来保管的念头。
接下来数日,薛蘅与谢朗之间始终冷若冰霜,但大白与小黑却日渐和睦。最初两只鸟儿还常起战火,大白虽然个头上占了些便宜,打斗时压得小黑无还翅之力,但谢朗碍于薛蘅,只得屡次制止了大白对小黑的追击。如此数次,大白竟似知道小黑是不能欺负的,便转变了对小黑的态度,不再轻易挑衅。再过数日,已可见两只大鸟在蓝天白云下并肩翱翔的优美姿态。
这十余日倒也平安无事,众人昼行夜宿,这一日终于到了长歌渡。
长歌渡是津江由西至东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长歌起,津河渡,十八弯,泪无数”,此谚语说的便是津河行船之艰难。津河贯穿殷国境内,并将下游的梁国分为北梁南梁,最终汇入东海,所以自古以来,津河船运便是殷国最重要的交通方式之一。
谢朗来之前,便与平王商议过,均觉得如果走陆路,万一泄露风声,来夺者暗袭手段将层出不穷。唯有走水路,由长歌渡顺津河放船东下,要面对的暗袭将少很多。
更主要的是,津河上势力最大的排教,其教主左长歌与皇后乃手帕之交。平王虽不知母后与那江湖教派的教主到底有何渊源,但左教主多年来对平王一系时有援手,这倒是不庸置疑的。
谢朗到了长歌渡,秘密找到排教分坛,出示了信物。排教长歌分坛郭坛主也早得密令,准备好了一艘排教内最为坚固的船只,派了数名最富经验的船夫,又亲自执鞍拉辔,将众人送上船。
起帆之时,长风渐起。白色的帆布被风吹得如同拉满的弓,推着船只如同利箭般向前行驶。
河中波澜暗涌,白沫丛卷。船尾舢板上,操舵的船夫赤祼着上身,袒露着精壮黑油的上身,俯仰间唱起津河船夫千百年来传唱不衰的号子:
“嗨——哟——嗬——
嗨——哟——嗬——
号子起我一身汗,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号子起我一身胆,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出了汗,有了胆,哥哥我要过锁龙堆……”
放舟东下,行得极快,数日便越过万重山峦,这日已是锁龙堆在望。
午后,天空渐转阴沉,风自河面吹过来,将薛蘅的衣衫吹得鼓鼓作响。她站于船舷一侧,望着两岸疾掠而过的青山高崖,轻轻地说了句,“起风了。”
吕青站于她的身侧,眯起眼,负手望着岸边黑黝黝的岩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要起大风了……”
谢朗听到二人对答,看了看天色,但觉阴霾渐重,周遭水雾弥漫、江天一色。
空中传来数声雕鸣,谢朗抬头,只见大白与小黑正在空中盘旋,黑白双羽,时而低飞掠过河面,时而高起在山间翱翔。
薛蘅也抬头看了看,低低地吟出一句诗,“江天漠漠双羽飞,风雨滔滔孤帆远……”
吕青正要说话,船头的船夫已在凛凛江风中大声吆喝,“哥儿们,加把劲!打起精神!锁龙堆就要到了……”
十六、锁龙堆
风愈大,吹得船身摇摇晃晃。河面不时激起数尺高的水花,浪花破碎后又在水面生出一个个灰白色的漩涡。
船夫们个个神情郑重,身上肌肉也绷到极致。船只拐过一道弯后,一块黑色巨礁横亘在眼前。
“锁龙堆!”薛蘅、吕青、谢朗同时轻呼一声。
“锁龙堆,夫崔嵬。出津河,当孤道。镇夔龙,不可摧―――”
生活在津河两岸的人,都听过这首民谣。相传上古始祖女娲补天后,剩下一块石头没有用上,便打算将此石送回大愚峰。她经过津河时,恰逢津河有恶龙作乱,生灵涂炭,女娲便将此石投入津河之中,把恶龙锁在了巨石之下。
巨石黑黝深峻,挺立在河道中。风平浪静时,船夫们可将它作为导航用的指示,安全转过这“津河十八弯”中最危险的一个弯道。
但如果风大浪急,“锁龙堆”横亘在水中,激起万丈狂澜,卷出千重漩涡,回水可达至河道转弯处,在转弯处再激起无数水漩。船只在转弯处遇到水漩,若是一个掌握不当,失控后便会直撞上“锁龙堆”,舟覆人亡。千百年来,“锁龙堆”向西一面的岩石上暗迹斑斑,正是无数舟毁人亡悲剧的见证。
三人望着前方那块巨礁,俱各沉默,良久,谢朗方叹了声,“当年―――”
谢朗之父谢峻主持了二十年前大洪灾的抢险救险及之后的水利防治工程。当年洪灾之惨状、治河之艰难,他在训育谢朗时多有提及。更重要的是,谢朗外祖父郭氏一族生活在定州,当年洪灾突发,定州决堤,郭氏一族来不及逃出,几乎全族倾覆。消息传至涑阳,谢朗亲娘已是临近产期,闻到噩耗伤心过度,生下谢朗后便撒手人寰。
二十年前,洪魔肆虐、狂澜万丈时,这块高达数丈的巨石也被淹没在滚滚洪涛中。无数从上游被卷进洪水中的人畜,撞上“锁龙堆”后尸骨无存。
谢朗望着巨礁,感慨万千。河风卷得他袍衫飒飒,他稍微侧身,视线掠过一边的薛蘅,只见她双眉微微蹙起,似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的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但在她的极力控制下,几乎微不可察。
谢朗心中微动,忽然想起那夜在竹舍前薛蘅迷乱癫狂的情形,不由再仔细看了她几眼。
此时风急云低,薛蘅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连她双肩锁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衬得她高瘦的身形越发孤寂。
薛蘅似是有所察觉,将身子侧开去,背对谢朗,但她的视线仍不时望向那“锁龙堆”。
风越发大了,巨浪拍上“锁龙堆”,发出令人心颤神惊的惊天巨响,一下又一下,仿佛没有止歇的时候。
舱门开启,风桑走上船板,他正哼着小曲,手中还握着没来得及披上的外衫。他走到谢朗和薛蘅之间,抬头看了看天,低声咒道:“这该死的天老爷。”
说话间,船身有些晃动,加上一阵大风刮来,风桑没有站稳,右手去抓船舷,握着的外衫便脱手而去,被风越卷越高,直入云霄。
本在船帆上方低低盘旋的小黑精神一振,瞬即拍翅,直追那黑色衣衫。停立在桅杆上的大白也一拍翅,急急跟上。
风桑仰头笑道:“乖大白,快给爷把衣衫叼回来,爷赏你肉―――”
他话语未落,船尾船夫失声而叫,叫声中满是惊恐,“不好了!船破了!”
薛蘅第一个扑向船尾,吕青和谢朗几乎同时间扭身。三人扑到船尾处,只见船底不知何时竟破了一个大洞,浑黄的河水正一个劲地往上冒。
谢朗当机立断,喝道:“放舟!”同时向薛蘅迈近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吕青疾扑向船舱,一瞬后,一道银影从舱中急射而出,伴着他的喝声,“公子!”
谢朗接住自己的长枪,微一侧头,向薛蘅道:“师叔,你不得离我左右!”
此时舱内各高手也纷纷扑出来,谢朗这一组的围过来护住薛蘅,吕青那一组则去解大船一侧的小舟。
水越涌越急,越涌越多,船身渐渐发出“喀嚓”的声音。船夫们极力想控制住在风浪中不停摇晃的大船。可大船仍剧烈摇晃,被波涛卷着疾撞向“锁龙堆”。
气势磅礴的“锁龙堆”耸立在前方,随着船只越逼越近,巨石在人们的视线中也越来越大,似要当头压下。谢朗等人抬头看着那不住逼近的巨石,仿佛透不过气来。狂风吹得众人站立不稳,前方浪花冲上巨礁,再激起无数银花,溅到众人的脸上。
谢朗目光如电,穿破水雾浪影,紧盯着巨礁上那数十个黑色身影及他们手上的弓矢和精钢飞爪。
眼看大船已到了黑衣人的扑袭范围之内,谢朗手中长枪在船板上用力一顿,借力扭身,与薛蘅同时扑向小舟,同时怒喝,“拦住他们!”
西边一道电光闪过,伴着这道电光,是疾射而来的漫天利箭。众人拨开第一轮箭影,巨礁已近在眼前。
此时,谢朗与薛蘅同时跃下大船,落在小舟上。吕青抓了一名船夫上了小舟,风桑和另两名高手随即跟上。
巨礁上落箭如雨,逼得其余的高手没有办法再去解另外的一艘小舟,无法跟着谢朗等人离开。
黑衣人们居高临下,继续放箭。高手们边挡边退,也来不及护住那几个船夫,船夫相继死于乱箭之下,大船便如同脱缰的野马,“轰”地撞上了“锁龙堆”。
碎屑满天,波浪巨涌。谢朗等人坐着的小舟被抛起丈许高,再落下时,薛蘅怒喝一声,右手长剑如闪电般掷入水中,水面涌上一道血影,转瞬不见。
谢朗不知水底还藏着多少暗袭者,见薛蘅已没有兵刃,“啪!”他用力将手中长枪拦膝折断,把带枪头的一截塞在了薛蘅手中。
吕青紧护住船夫,船夫也知生死一线,拼尽全力将小舟稳住。但风高浪急,小舟如同落叶,不停在水面打旋。
薛蘅再发出一声怒喝,急速俯身,但枪尖不及入水, “咔嚓!”小舟已发出破裂之声。船夫面上闪过绝望之色,忽然纵身一扑,跃入水中不见踪影。
谢朗知小舟已不可救,他猛然伸手,紧握住薛蘅的右手,足尖用力,带着薛蘅在空中跃出一道弧线,远远落入河中。
河水迅速将二人吞没。下沉间,水流的大力将薛蘅与谢朗冲散。谢朗竭力睁大眼睛,无奈河水急涌,水下昏暗无比,一瞬间便不见了薛蘅身影。
谢朗心急如焚,他水性一般,凭着雄浑的内力在水中摸索了一阵,仍未找到薛蘅,只得浮出水面。
水面,风大浪急、乌云压顶。那十余名高手有几名正在残破的大船上与黑衣人激战,还有几名不见了踪影,想是已经落水。
谢朗只得再度深吸一口气,用力潜入水中,寻找薛蘅,直到憋不住时才再升出水面。
如此数回,当最后一次跃起时,他终于发现右前方不远处,薛蘅正与两名黑衣人展开殊死搏斗。
谢朗大喜,奋力游了过去。那两名黑衣人水性高强,在水中运招转身都十分灵活,其中一人正面缠住薛蘅,另一人则去夺她背后的铁盒。
薛蘅水性极好,但她要护着身后的铁盒,正面施招便有些不便,何况她长剑已失,使的是谢朗递给她的一截枪尖,颇不顺手。谢朗尚未游到她身边,便听到她压抑着的一声闷哼,显然已受了伤。
此时,她身后黑衣人的右手已抓上了那个铁盒,薛蘅银牙暗咬,反手将枪尖向后递出,刺入那黑衣人的左肩,同时双腿用力一蹬,避过前方黑衣人志在必得的匕首。
她用力一蹬,身子恰好向谢朗撞来。谢朗伸手搂上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薛蘅右肘击上他的胸前,谢朗飘开些,她将他衣衫扯了一下。谢朗会意,二人同时吸气,沉入水中。
水中浑浊一片,模糊中,薛蘅扯着他肩头的衣衫向右前方游去。谢朗怕她再度不见,用力反抓住她的左手,薛蘅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二人一同向前潜游。
游得片刻,谢朗瞥见一道黑影破水而来,黑影手中的匕首清晰可见。他心急下猛地将薛蘅往怀中一拽,这股大力带得他的身躯在水中转了个圈,那黑影手中的匕首便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肩头一痛,本能下张口,又吞进数口水。此时,黑影已与薛蘅展开了水下激战。谢朗忍着剧痛游过去,他意识渐渐模糊,却仍奋力游着,终于在失去意识之前,死死地抱住了那道黑影。
谢朗并不喜欢水,更不喜欢津河。
谁也不知道,以治河闻名天下的工部尚书谢峻之子,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涑阳小谢竟会这般的讨厌水。
谢朗年幼时便知道,是津河夺去了外祖父一族的性命,从而也夺去了娘的生命。人人都说他锦衣玉食、含着金匙长大,他却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他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缺了什么。有太奶奶和四位姨娘如珠似宝地哄着,有爹严肃端方地训育,有才高八斗的东席授课,甚至还有江湖高人单爷爷夜夜传授武艺,他却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讨厌水、讨厌津河。所以即使谢峻的戒尺落得再响,他也不愿意学那些数学水利工器,不喜欢读那些子曰诗云,只是一门心思练武学兵,希望从军杀敌、浴血沙场。
他总觉得,死在沙场上,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才会觉得这一生很圆满,再无缺憾。
直到十岁那年,他被景安帝钦点为平王陪读,日日进宫上课。有一日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