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苏纯飞快地看了眼表,已经近八点,她一面儿拉开自己双肩包的拉索,从中抓出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放在驾驶与副驾驶之间放杯子的地方,一面掏出一包苏打饼干,撕开包装,抽出一块儿递给他,“你先吃一口垫垫……”
凌远接过来饼干,本想继续逗她,非常符合曾经主席的备战备荒的号召,那个双肩背包经常媲美百宝箱,设备十分齐全,然而对上她的目光,那分认真地关心的神色,让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似乎,与她一起超时工作的时候,并未见过她自己吃过任何零食,而她的包里,拿出来的,从来不是小姑娘们喜欢的巧克力,各种甜食,话梅,糖,而永远是对于有胃病的人最适合的白面包,或者苏打饼干。
吃过晚饭,凌远再把苏纯送回宿舍,已经是9点半钟;他在普外科某学术期刊还挂着评审的名儿,新一期的投稿二审,无论如何这周也得做了,他瞧着苏纯背着大双肩包,扎着清汤寡水的马尾辫子的背影进了楼,一低头,那瓶她的‘百宝箱’里掏出来的矿泉水还在手边,不由得发了会儿愣,随即摇头笑笑,转了车头往医院楼后的停车场开过去,准备回办公室拿了要审的稿子回家。
穿过急诊,正迎面见王东从急诊室往值班室走,见着他站着,乐呵呵地叫了声‘院长’。
凌远点头,“今天急诊不忙?”
“本来还是挺热闹的,不过,”王东乐道,“援军太强劲。最近我们领导不知道怎么革命热情这样高涨,不轮他值班,他天天跑来亲临一线指导甚至参与工作,到今儿,阑尾已经带着不同的住院医生,学生,切了7条了,昨儿还帮我们把俩外伤都缝了。哇,这俩天见习生实习生也跟着工作热情一起积极,连郁医生,今儿本不该夜班的,本来答应我帮我在办公室查点儿资料,结果跟着领导现在还在手术室……”
“李波?”凌远微微皱眉,李波固然工作态度从来认真,也并不介意在需要的时候加班,然而向来没有类似周明那样对临床超乎寻常的痴迷,如今的管理理念也一直强调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劳逸结合,平衡安排生活,听王东如此说,他第一反应是李波又被他未来丈母娘刺激了,或者,跟未来的老婆也出了嫌隙,于是逃家,这么想起来,连痴迷的周明,如今对临床的痴迷程度都大大地减弱,分了一大半到做饭上去;凌远忍不住不厚道地特别想笑,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大部分的男人在结婚前都急急火火地往里赶,而之后,就算如自己父母那样标准恩爱夫妻,凌远都经常替父亲觉得,如果少了母亲成日各种有理由没理由的唠叨埋怨,生活的快乐指数,一定大大升高。更别说韦天舒这样的神经病,三天两头儿地号称加手术,急诊,跑回医院值班室打游戏到1点再回家,免于被老婆抓差陪看韩国肥皂剧集且要谈出符合她审美的观后感想;李波原本命太好,居然碰到个能与他一起较量台球,躺地板上看nba且能看出门道的不太女人的女人,然而人不能总是命好,命好的李波赶上的这枚丈母娘足以把他所有占到的便宜统统变负数……
凌远的脑子里转着以上的刻薄念头,面上却是很‘领导’地仔细问了几句今天病房和急诊的情况,回到办公室,把新的邮件处理了,又粗粗地看了遍李波发给他的,关于内科几个科室试验进行电子病历,患者基本信息联网,以及相关关于病人隐私的保护程序的条文和设想,到得再把手头零碎的事情做了,已经不早,干脆也把那俩篇稿子在办公室看完,已经是快1点钟。
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手术室门口,正见郁宁馨从里面出来,他停住了问,“李波还在里面么?”
郁宁馨瞧瞧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看看他吧。我觉得他不太对劲。”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郁宁馨耸耸肩膀,“反正我死乞白赖地非得跟着他加班上晚上的手术好几天了,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凌远皱眉,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停住回头,
“你干嘛死乞白赖跟他上手术?”
“加班儿违纪吗?”郁宁馨冷淡地回了一句,把帽子扯下来,一边理顺自己的头发,一边走了。
对于郁宁馨的脾气,凌远也并不意外,推开门换了身衣服进去,找了下更衣室,没有人,一个个手术室地看过去,终于在11号的门口,看见李波靠在手术室的墙上,双手里飞快地转着三把血管钳,仰着脸,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心思,更不知飘忽在哪里。
凌远在门口站到第三分钟的时候,李波的目光从不知何处落到他的脸上,然后,合拢了十指,方才还在飞转的三把止血钳,突然被他和在掌中,发出一种刺激耳膜的,金属相互碰撞摩擦的声响。
“找我?”
李波站直身子,把血管钳收回器械区,朝凌远走过来。
凌远心里打了个突儿,方才本想半劝半玩笑的话,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一下忘了,这时候瞧着他,脑子有几秒钟的短路,待反应过来,正打算说“如果你还不够累,其实我还有好多事儿等人做,别跟阑尾较劲”,李波已经一边把帽子口罩摘下来丢到门口的回收桶,一边对凌远说道,
“这几天我分别带几个病区的新住院医和学生做了最基本的急腹症手术。准备明天给负责带教的几个主治开个会。我这几天仔细观察了一下,23年住院医,虽然每个人都能做到正确诊断,也能做到基本独立完成手术,但是在最基本概念的精确上,急诊最基本诊断流程的规范上,最基础操作的到位,准确上,其实还有不少问题。”
李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凌远只好跟着,刚酝酿着准备开口,听他又继续说道,
“还有,老问题。对内科疾病的鉴别诊断,诊断学基本功不到位的。昨天有个主诉上腹痛的老年病人。之前曾经在二院作过一系列消化系统检查没有发现问题了。病历上很明确有二周前上呼吸道感染,低烧,但是我们和消化内的住院医生和学生,完全没有考虑肺炎的可能,没有考虑到老年人免疫应答的问题,所以有可能肺炎不伴发高烧,我们两科之间转来转去,没有考虑送呼吸科,事实上我自己开了了x光片,回来是很明显的肺炎。”
凌远点头,斟酌着瞧着他道,“李波,你……”
“我们科的传统非常注重基本功操作。所以大部分年轻住院医,尤其是从我们医学院上来,在我们医院转科的实习生留下的,基本功操作都还不错。但是在其他科的基本概念基本功上,我觉得大部分住院医生和学生没有达到一个应有的标准。有必要制订个培训计划让他们把上学时候的诊断学,内科学,拿出来,重新复习回炉。”
凌远点头,已经跟他一起走进了更衣室,分别换了衣服出去,凌远在他再度开口之前,赶紧抢着说道“李波,你大半夜的在手术室琢磨就这些教学事宜?”
李波瞧了他一眼,却不理这句话,继续说道,“对于低年住院医,把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实打实地扎实了,比着急去跟去上疑难杂症要更有意义。底子打好,后面的路事半功倍,底子虚,后面捉襟见肘。”
李波说的所有,都甚切中实际,确实是教学上随时应该注意的问题;他作为科主任,尤其如今教学主任尚新,工作还未完全上路的情况下,多关注教学,无论如何是件十分说得过去的事情。即使天天加夜班地关心,也可说是白天工作太忙,这是鞠躬尽瘁地在尽力。如果不是在手术室门口,看见了他那副神情,凌远也许真要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提拔培养的最得力属下,这只是对本职工作超乎寻常的痴迷和热爱。
而现在,凌远完全不能再猜测李波‘不正常’的缘由,本能地觉得能把他刺激出这种状态,实在已经超出了丈母娘的能为,倒是不大敢随便问了,干脆笑道,“本来听说你最近专攻阑尾,兼管外伤,我心想,还是有更棘手的事儿留给你做,倒是居然忽略了教学这块儿。”
李波嗯了一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楼门口,凌远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继续笑道,
“听说郁宁馨这一年颇为脱胎换骨?我本来把她收进来时候,是做足打算废了这一个坑儿,也不能把她爹得罪了,对她当然也没抱任何指望。这点上,你做事,确实还是周明的作风……”
李波摇头,自嘲地笑笑,“我没有周老师那样真诚。他做的就是心里想的。他是从心里把这当作他的责任,每一点的改善,都由心里快乐。而我,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份内事,必须做好,被你一点点推上来,其实我调整得很狼狈。我对郁宁馨,包括还有其他同事,都时常是要提足一口真气到胸口,心里不是不烦燥不暴躁的。对杨立新,我不知道多少次心里压下了刻薄话,对郁宁馨,开始时候,我看见她在急诊室,手术室那种状态,如果是以前,我会选择视而不见,而职责所在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跟她说三个字,‘滚出去’……如今,他们慢慢地都在越做越好,我不知道是该为开始的真实想法惭愧,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任性,而去做认定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因为……压力太大?”凌远多少地有点对他抱歉的情绪,“不过你这又是何必?做到好已经是相当不容易,谁还要保证那样身心合一?其实,我爸说,能做到压制心里的不得体,做到得体,这是修养。”
“修养。”李波苦笑,又重复了一遍,“修养。”
“李波……”
“一点半了。回去睡了。”李波说罢,径直往停车场去,一路没再跟凌远说话。
这一整夜,李波没有回家,整夜地停在了蒋罡宿舍楼背后的街对面。那里可以看见她宿舍的窗户。军绿色的窗帘。
自从见了刘辰,听了那一番话,李波已经完全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
那个他曾经十分尊重亲近的人,原来真的,在除了他以外的别人心里,根本都不是他眼里的样子。对着10多岁小姑娘的照片意淫,而那其中一个还曾是儿子的女友,如此虚伪,肮脏,猥琐;而自己,就维护着这样一个人,维护着一个看见了16岁的许楠的照片,会立刻上了猥亵念头的变态,每念及此,想到许楠曾对自己全无保留的信任乃至没有理由的崇拜,心里都如被刀刺中再拧绞一样的疼痛,而头一次觉得,遑论当年她离开自己的理由是什么,离开自己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白痴,恐怕都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如果蒋罡怀疑的一切是真―――如今看来,是真的可能实在太大,有可能涉及渎职,乃至犯罪。
在从刘辰走后,李波最直觉地,就是想给蒋罡电话,想问问她,究竟除了‘握着女学生的手撕纱布’还有什么。蒋罡显然还知道,如果没有其他,她断不至于如此执著地要查实,然而,号码按了几个,却又颓然放下,她说了,查证实据之前,不会再‘胡说’,对包括了他在内的,任何人。
很平淡的口气,然而毋庸置疑她的坚决。
就这样划清了界限。
他与任何其他人。
这也是她从教训中,得来的明智,没有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刚愎自用,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蠢货,来没完没了地践踏自己的自尊。
其实……
李波忽然想起来蒋罡的母亲,让他厌烦的古板又庸俗,刚愎自用的老太太。
曾经觉得,她就是无理取闹,就是毫无理由地发神经。
突然间,仿佛对她的厌恶,少了些基础。
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完全是自己眼睛里的样子。
在这个时候,他如此地想蒋罡,疑惑之中,他如此地渴望她的拥抱和温度,明朗的清澈的笑容。
李波放下座位,平躺在车里,在这个离她十分近的地方,不舍得走远,没有勇气走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些奇怪的梦。
直到母亲一个电话把他叫醒。
接起来的时候,他尚自迷糊着,只听见母亲说道,
“李波,我多管个闲事―――只是提醒建议啊,你们俩如果真私下把事办了,老太太那边的心结可不好解,你一时怕了麻烦,后面还有一辈子的事情。女孩子的妈,怎么也恨女儿跟人‘私奔’这事,那是对父母很大的不尊重了。”
“什么?”李波的脑子完全没有转回来。
办事。这是几个世纪以前的美好事情?
“你还跟我装糊涂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毕竟是她直属上司,她虽然给借出去,什么状况,还是会给我报备。蒋罡一下请了20天的假,不是打算领证旅游,你们难道是想集中在家造人不行?我可跟你说,如果你们证已经领了,非得打算去旅游,干脆就一瞒到底,假装没干,等她妈妈点头,再风光办事。哦,她妈妈可绝对不能接受女儿奉子成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们悠着点,注意安全。我忙着呢,不说了,你们小心。”
母亲笑着就挂了电话。李波握着电话发了好久的呆,忽然,想到这20天的假期,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某种无比担心忧惧的情绪忽然占据了全部头脑,完全将这之前所有的颓废与自卑赶得暂时没有了影踪,他抓着手机,按键的时候手指甚至发抖,然而终于是拨出了她的号码之后,却直接进入了留言信箱。
第二十七章 6
接到许楠电话的时候,蒋罡已经为要不要因为查刘谦的事情去许楠帮忙去认识刘辰,做了三天的思想斗争。她自打在刘辰的中学母校,看见了许楠照片之后就动了这个念头,终于,因为从韦天舒那儿得知了些让自己震惊的消息,决定不要搔扰许楠。
为了追查刘谦各个方面的资料,蒋罡忍不住给韦天舒打了电话,细问他这位被请去博爱的专家的为人,韦天舒实在地告诉她,自己对这人并没什么太深印象,不过,他说,“你真想知道这个八卦,我给你问。”韦天舒说着叹了口气,“小蒋,我跟你算对眼缘,也大你几岁,被李波叫‘老师’,就多说几句。上回李波那么说话,是他不对,但是,这俩人一起,不能老这么一是一,二是二地死叫真。别非得争出个你错我对来,跟自己日子无关的事儿,当茶余饭后的八卦解解闷儿得了。刘谦究竟怎么回事,说到底,关你们俩什么事儿啊?”
“我绝对不是为了要跟李波较劲才查他。”蒋罡险些赌咒发誓,“但是因为涉及别人的私事,我却不能跟您全说清楚。这件事儿,我一定会想法子打听清楚的,您不帮我,我去找别人问。”
不过2天功夫,韦天舒就给她回电话,说他回去翻校友录,找到了一个在原先刘谦工作过那家医院的老同学。韦天舒电话过去,只是提代孕妈妈这件事,问老同学,这姓刘的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不负责任。现在女孩子虽然过了危险期,也没人替她作主追究,可这老家伙,真就一直闷声不吭地不出头了?可真不是东西。那老同学嘿嘿一笑,对韦天舒道,你要提别人,我兴许也不知道,刘谦,当年闹的事儿可不小。一个中学老师,来找我们领导,说她有一个学生,父母都是没能返城的知青,自己回到北京跟外婆住,这学生在看病过程中,被这姓刘的性侵犯,给老师写了遗书要自杀。 那老师把孩子的真实姓名,情况,隐去了,信拿来了,说孩子割了腕,幸亏自己下不去手,救过来了;这件事,实在太恶劣,一定要请我们领导严查。 后来听说我们院领导私下见到了那女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对得上,女孩子一度想告他,但后来,父母和老师还是都反对她出面。
姓刘的也算神通广大,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医院是呆不下去了,但是人家竟然进去了海军x院,继续作主任,教授,如今还被你们博爱给请去了。
蒋罡听了,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自然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