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许乐风成了凌家常客。
再之后,凌远16岁过了生日不久,许乐风的妻子,因多种并发症去世,同一天,袁雨红站在了凌景鸿的办公室门口。
“谢谢你们,一直对小远孩子很好。”
当时凌景鸿少有的失态,对她道,“这是我们的孩子。用你道什么谢?”
“景鸿,你应该知道的,不是么?”她平静地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他明白,我明白,连他岳父岳母都明白。是他们找到我,对我说,给他留下这个后。”
凌景鸿震惊地瞧着她,半晌才道,“那么你又为何把他扔在那里。”
“我已经早就打听清楚你下班的时间,我知道你会从那里走过,我一直看着。”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们夫妇,能给他的生活,总比我一个单身没男人的女人的好,而且,闲话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他也不利。也不是他岳父母想看到的。”
凌景鸿很久说不出话,终于,把手里的笔丢到了墙上,“他跟你们没有关系。他生活得好好的,有父母兄妹,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并不认识你。”
“凌景鸿,如果不是院长找陈忆谈话,你们会留下这个孩子么?”她突然问道,“又何必这么清高呢?你们本来也是完成一件组织任务。如果你执意,那么我们不如把这一切,都在小远跟前说个明白,让他自己决定好了。还是,如今,他身份已经不同,你们要借这个孩子,要更多的筹码呢?”
第二十一章 6
凌远被凌景鸿催着,只好在床上躺下只是在许乐风面前就这么躺着,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再坐起来,却迎面看见,父亲扶着老花镜的微微颤抖的手,手上明显的老人斑,认真地凑得极紧的眯着的眼,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虑难过。
父亲……真的老了。
站在还大了他一岁的许乐风旁边,显得要老上十岁。
他如今体力已经不济,再也不是那个能背着一岁多的小妹,跟他比赛登山,再在河边带着他们俩兄弟拾柴,架柴,点篝火,煮面,烤鱼的父亲了。
他自从五十岁时候那一次脑出血,固然基本恢复了,却落了手抖的毛病,加之已经不算年轻,因为这一场病,精力也大不如前,便自此告别了手术室,转搞基础科研,出专家门诊,做行政工作,却再也不是那个总是在最危急最为难最让医生们紧张的时刻,看见他走进手术室,就踏实了一半的脑外科主任了。
他老了,有些时候变得沉默,有些时候变得唠叨,更有些时候带足了让凌岳凌远无可奈何的刚愎自用,不再是那个开明而温和的,会以最正统的理念来教育他们,却又从来允许他们与他辩论,理解他们的‘不正统’的,传统却并不古板的父亲了。
凌远一直替父亲难受。
自父亲在康复过程中,无可奈何地举着颤抖的手,摇着头说,“这双手,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显维外科了”,然后颓废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便就定了上医学院的心思,当报了志愿拿了录取通知之后,经常很感兴趣地引着父亲讲他自己从医的往事,当时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说话有些不大利索的父亲,固然被母亲唠叨着康复复健就是要多运动,多讲话,却越发不爱讲话,直到给即将上医学院的凌远讲起来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才越讲越有兴致,从说不顺到越来越顺,经常到陈忆来催爷俩睡觉。
父亲是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远从无质疑。
小时候,总觉得跟母亲隔了层什么,他说不清楚,总有些紧张和不甘心。
于是,他既能体会到母亲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开心,总有法子哄的她开心,又经常有些匪夷所思地淘气,惹事生非,模糊地期待着母亲的反应然而,母亲从未愤怒或者急火攻心,总有种无可奈何的忍耐,甚至……谨慎小心。
父亲却从来没有。于是他在父亲面前便没有那么多的荒谬言行,却也可以坦然地,毫无保留地与父亲争执。
当他开始走进医院,总是能听见人议论,这是凌景鸿的儿子,这样的时候,也有着少年人明显的不耐烦和隐约的骄傲。
如果……如果一切就这样下去,他如今,会不会是个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满足的,优秀而单纯的外科医生?
凌远怔怔地望着父亲,一度,竟然几乎忘记了许乐风的存在,直到听见许乐风与凌景鸿告辞,并且很诚恳地要与他订下下次喝酒的时间,他才抬头,却愕然发现父亲眼圈微红,望着许乐风道,
“结婚周年,喝酒叙旧,满脑子都是你的事业……你……你心里真一点儿都不心疼孩子吗?他才三十出头,胃底,十二指肠,两大块溃疡,现在影响到了血管。许乐风,我本来总相信血浓于水,父子连心,你真能到了他都吐了血,你还是摆着领导风度地指示训话?”
凌远一时呆了,父亲在那一场生母闹出的认亲闹剧之后,已经不再与许乐风来往,然而,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两人从来没有翻脸,又或者说,凌远本不能想象,父亲这样的人,会对任何外人,直面指责。
是……为了他?
许乐风也有几分惊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这辈子最后悔最窝囊最恨自己的一件事,”凌景鸿说着,脸颊抽搐,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就是16年前,因为愚蠢和自己的软弱,答应了把我儿子,‘还 ’给你们。然后,再又因为已经错了一次,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已经失去了做他父亲的资格,就任由你们两个疯子,变着法儿地折腾我的孩子。”
“景鸿,他姓凌,从来就是你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人,并不屑于说假话骗没有必要去骗的人。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心里是怎么想,是她的事情,而我,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丝毫让你们把他还给我的念头,从来没有。”
许乐风缓缓开口,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淡漠,“至于他能走到什么地步,我能帮多少,那也看他的造化,我的造化。景鸿,我没有逼他做过任何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情,以后也不会。”
许乐风说罢,转身走出了门。
凌远很想与凌景鸿说几句什么,却完全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呆望着他,而他,也就那么站着,仿佛神思已经不在此地。
凌欢是何时进来,何时把椅子搬过来让父亲坐下,何时将一杯茶放到父亲面前,何时又悄悄地离开了……凌远都恍惚地知道,却又似乎没有确切的印象。
病房里日光灯的光,有些惨白地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垂着眼皮,手里握着那杯茶,很久,都不言,不动,仿佛石化了似地,坐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方。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十六年前。
在这一刻,凌远蓦然明白,父亲从16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老了。
16年前,卫生部大院的老住处,那时候家里的客厅不大,也许还没有这间病房大,当时他的面前,是父母,和几天前,对他说,自己是他的母亲,被自己斥为抑郁躁狂综合症,幻想症症状的女人。
然而,现在,她在他的家里,与父母,坐在一起。
父母都沉默着,而她,是那么热切的神情。
“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看妈妈小时候,看你爸爸小时候,你看,你这眉毛,眼睛,完全是他的翻版,鼻子,嘴巴,可不都是我的?”
“我一直注视着你,一直,你上小学,调皮捣蛋,你装病不上学去买洋画,跟别人赌洋画儿,赢得太多,对方急了,一拥而上要揍你,你记得那个把他们赶走的阿姨么?当时你的嘴巴真甜,真会说话,我问你怕不怕,以后还要不要这样了?你说,要,如果不来,怎么看得见这么漂亮的阿姨?”
“你跳级,上少年班,一直跟比你大的孩子同学,但是却偏偏个子长得晚,运动上,就吃亏,你却是不服输的个性,一个人在操场上练球。那时候,我真高兴,我就能一直看你那么长的时间。看你生气,看你笑,看你有时候自己跟自己做鬼脸,想着些奇怪的招数。我的孩子,是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啊。”
……
他听着她说,却是望着父母。父母却都沉默地低着头,没有阻止,没有愤怒,没有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从前模糊的不自在与母亲之间,隔着的那层说不出的不够亲昵,如今变得可怕地清晰。
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自己对他的爱与不舍,说自己这多年的撕心裂肺……
而他,在父母的沉默中,只觉得惶恐,越来越惶恐,终于,他打断了她,以一种从前,决不敢当着父母如此粗蛮地说话的语气打断了她。
“你别再啰嗦了。”他当时站起来,往后退,指着她,“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没有人从你手里把你的孩子偷走,是你不要了。笑话,不要了这多年,当初扔出去的时候,才1个月,大冬天,你想必已经是当你的孩子死了。这时候,掘坟吗?你在我已经不太需要人养的时候来找我,你不觉得,你无耻?你把我爸爸妈妈当什么?你滚,滚出我家去,以后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当然安排好了一切,我怎么可能当孩子死了?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死?”她也站起来,“我一直看着凌大夫把你抱起来,我一直注意着你,一直,我就是要给你找最适合寄养你的人家,比你跟着我还好的人家。我怎么是不管你?”
“寄养?”凌远重复这两个字,声调已经变了音,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你给寄养费了吗?”
她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5个月的时候,你养父母已经准备把你送到福利院了,他们已经决定了,你马上就要被送走,等你养父一出差,就送走;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个不配养你的人家,我找到你父亲的岳母她以前就找过我,让我把孩子留下,有什么问题他们可以帮忙,给他留个后,那么优秀的男人不能没有后,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怕他不踏实,有了儿子,就踏实了,不想其它了。我自然不是因为她找我才留下你。为了得到你,我花了多少心思,怎么能不要你……但是,她既然说过会帮我,尤其是帮这个他唯一的儿子,我就去找她,让她想想办法,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政治任务而已,他们完成得不错,而我,才是你的妈妈。”
“小远,我一切都是为你好。如今,依然是为你。为了给你更好的,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呀。”
他们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了……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政治任务。
然后……
所有的所有,快乐的,骄傲的,温暖的……都在那一瞬间,如同海边,他哄欢欢高兴时候用沙子和水塑的漂亮气派的城堡,本来那么帅气地立着,却就在浪来的那一瞬,成了瘫软的泥沙。
他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在彻底地坠落之前,他轻轻地,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地望着凌景鸿,极低声地叫,“爸爸?”
父亲没有答。
“爸爸?”
他想向凌景鸿走过去,却挪不动脚步。
“小远……对不起。”
那是父亲的回话。
那是他长到16岁,第一次看见,连面对着偏瘫的可能都只是平静地悲伤着的父亲,流下了眼泪。
第二十一章 7
“爸爸。”
“小远。”
凌远和凌景鸿几乎是同时开口,凌景鸿冲凌远摆摆手,“小远,这时候不多说了。你休养重要。我就几句话,说完,我就回去,你静心休息。到时全面检查做了,结果我要看的。”
凌远点头,苦笑道,“我本来是不愿意你们知道了担心。再怎么经历过无数疑难杂症,到自己家人身上,也要大惊小怪。”
“我看大惊小怪些好。比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好。”
“我现在……”凌远不自觉地想到后面一件接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然而看了父亲一眼,又咽了下去,点头。
“这一段,搬回家住。”凌景鸿的口气全没商量余地,“把身体调理好了再说。这个病,饮食和休息很关键,就算咱们这个行当,休息上有时勉强不来,饮食上,我照看着,总比你自己整天地混事儿强。我听了欢欢说了,你冰箱里的东西,倒都是她隔三差五地添进去她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你倒比她还差。还有你那俩个宝贝儿,你现在有空每天去带出去跑吗?你回家来住,现在你爸就只一周出两次门诊,偶尔参加会诊,有的是时间。”
凌远发呆地瞧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以后,我也不会管你工作上的事。”凌景鸿叹了口气,苦笑,“我也知道,我们的观念,确实是老了,只是……”
“爸爸,”听到这里,凌远忍不住接口,神色竟是凛然,“爸爸,您听我说一句。”
凌景鸿一愣。
“爸爸,您相信我。”凌远不自觉地抓住了床头柜的边角,“您相信我,是真心地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和条件,把目前这种缺陷太多,再不改变,带来的矛盾已经可以极大地影响医患双方的生存质量的服务体系,做一个改变。改变到,可以达到双方能平和地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的底线的标准。”他说到这里嘴角抽动,停了一下,调匀了呼吸,“是,说条件包括了……许伯伯这层关系,也还有您和许多我的老师们不能认同的方式,但是,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确实……我确实需要。爸爸,我不是个……野心家,”他说到此,声音已经发哑,眼睛微红,“少年轻狂的时候,曾经意气风发地也‘胸怀天下’,想做个大人物,想……但是,自从……自从那之后,照顾她的那些年,我早就倦了。尤其,她不甘心地念着‘许乐风’ 三个字死去。我当时只想找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比如美国或者英国,重新开始,我连执照都已经考完,轮转医院已经收到,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做个医生。”
“爸爸,您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么?您能相信我一次么?”
“是因为我们老院长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业内前辈的那封长信。最重要的是因为信里那句话。当时是我师弟周明被降职彻查,所有的媒体都指向了那么一件莫名其妙的错处来引导这矛盾越发严重的医患关系。老院长说,如今的这个体系,确实容不下周明这样的领导来带领团队,可是这个行业,如果已经完全缺失了这种精神,缺失了对这种精神的信仰,哪怕是尊重,就已经死亡了。”
“爸爸,我突然发现,我爱这个行业。我不能接受它从精神上,死亡。”
“我已经不再意气风发,可是,从小就在卫生部大院长大,从小到大,最爱最尊敬的人,都是这个行业的一员,给我心里最明亮的部分的人,给我最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感情的人,爸爸,小妹,最敬重的老师,最亲近的朋友,唯一爱过的女人,都是这个行业的一员。所以,我放不下。我想,如果我真有可能有这个能力,就让我尽心竭力地努力一次。”
“是,我也怨他,更渴望在他的面前做得更好,但这不是最要紧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与我师弟绝对不是一样的人。我永远不认为,他这样的医生有半点可能成为主流。但是,如果我有机会做这个掌舵人,我是会让这种精神有土壤和空气,永远地存在下去。”
“很多手段很复杂,很多过程很无奈,但是爸爸,您相信我,我只是希望能让这个体系,更好一点。或者说,作这个第一个试药的人,而且希望是试验成功的人,给后面的人,一个希望继续地走下去。”
凌远说到这里,低下头,不再言语。
再抬起头的时候,是惊觉父亲已经走到他跟前,在抚摸他额前的头发。
“小远,你也相信爸爸。我从来没有真的觉得你不择手段,急功近利。”他低声地道,“我说过一些过分的话,那只是因为,太担心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