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周明轻轻叹了口气,冲老徐道,“改天踏踏实实地去讨您的手艺。”
“我给你单开小灶!”老徐豪爽地一挥手,“得,您忙,您忙!老天保佑这孩子!”
周明提着外卖回到会议室时候,看见凌远已经在对着片子,翻看自己在他打印的最近国外类似病例的报告上的标注。周明把餐盒一一打开,冲凌远道,“先吃饭。你也先歇会儿。”
“吃着说。”凌远说完才发现他买的粤菜,汤汤水水,鱼肉菜蔬齐全,皱眉道,“你可真讲究。对付个麦当劳还不得了,这么全乎罗嗦不罗嗦。”
“不在这20分钟。”周明已经坐下来慢慢喝汤,“我劝你,别边吃饭边干这么劳神紧张的活,老这样,你这胃病还好不好得了了?。”
“专家意见?”凌远在他旁边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鱼,“分析你专业组的各期胃癌患者生活习惯的统计结果?噢,周明,你可要好好钻研业务,尤其是心理素质,我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指望你了,到时你可别对我关心太过下不去手。”
“你就不能盼点儿好?”周明险些让一口汤呛着,几乎就沿用了刚才老徐的“呸呸呸乌鸦嘴”,复又略微担心地瞧着他,“最近压力太大?现在该等的批文都一齐儿下来,你也松口气调整调整?你看,是不是趁这周我没什么事儿,帮你做个全面检查……”
“你盼我点儿好?还得趁你没什么事儿插空儿。”凌远拿他的话丢回来,把筷子放下了,将类似手术资料拿过来看,边看边道,“这个瑞典6岁男童的病例……”说着已经将筷子推开,拽过来空白病例纸,笔开始画肝脏血管走形的草图。
将所有的片子,资料总结,此类手术常见问题与严平安的具体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讨论过,已经是快两个小时过去,凌远尚还皱眉瞧着若干片子,周明瞧着他笑笑,
“你也知道,所有的影像学结果,都不是金标准。没想到的问题永远出现在打开之后。所以,”他将片子从他手里撤出来,“所以,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凌远怔了了一会儿,点点头,跟周明一起往外走,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停车场,他突然站住,对周明道,
“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心里没有过这种紧张。”
周明将若干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又咽下去,只拍拍他肩膀,并没说任何话。
凌远沉默地看着周明离开,站了好一会儿,再又回转身,缓缓踱步到了妇儿住院楼,走进儿科楼道,挂上胸牌,在护士处登了记,推开了严平安病房的门。
他的眼睛大睁着,而严斌在旁边,一边念一本故事书,一边插一句“该睡了。”
见凌远走进来,严斌站起来,凌远站住,目光落在严平安身上,“我只是来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严斌摇摇头。
“我要跟小人鱼说话。”严平安突然望着凌远说道,“可以吗?”
严斌才皱眉摇头,凌远冲他摆手,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对严平安道,“好。不过不能太长。”遂一边低头写条子,一边对严斌道,“你去妇产科那边,跟护士大夫交代一下,让许楠过来10分钟。”
严斌愣了一愣,拿了他开的条子走了,凌远望着严平安。
“谢谢你。”严平安瞧着他,“我想听听小人鱼再讲一下海底的样子。我很想去那里。不是很想去天上其他的星球。”
“海底还是天上,都不见得比现在这里好。”凌远干巴巴地道。
“我在这里,”他微微皱眉头,完全不是6岁孩子的神色,“妈妈就很累,很生气,发脾气。给我看病,不能做很多事情,就只能总给我看病。爸爸就不乐意回家。我不在这里了,他们就不生气吵架了。”
凌远笑了笑。
“你笑什么呢?”严平安小小的眉头皱起来,瞧着凌远。
“我笑……嗯,笑你是个小朋友。人很小,脑袋就也很小,所以只能装下一点点。”凌远用手比划‘一点点’。
严平安睁大眼睛看着凌远,“不是么?”
“是啊。你说的是。”凌远耸耸肩,“但是,只是一点点。小平安,你有没有听过瞎子摸象的故事?”
严平安点头。
“因为只摸到一部分,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摸到的那部分,就是大象的样子。平安,你不是瞎子,你有很明亮的眼睛,也很聪明。但是你还太小,你还只有这么高,”凌远微笑着伸手比了比,“所以,你看不见这么高的东西。”他把手举高。
严平安瞧着他眨着眼不说话。
“以后你会长高长大,可能还会爬上楼,坐上飞机。于是你就看得更多,而不只是这样一点点。你会看见,会明白,你对于你爸爸妈妈,多么重要,虽然你是个麻烦,但是他们多么爱你。”
“你得要留在这儿,长高长大,才能看见。”
严平安只是看着他,凌远也不再说话,直到小平安抬眼叫了声‘小人鱼’,他回头,看见苏纯陪着许楠走了进来。
凌远站起来,冲许楠点点头,“不要太长。”自己走了出去,走到楼道口,却见苏纯跟在他身后,他停下来,转过头,“有事找我?”
苏纯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才道,“你……你身体好些没有?那天你不舒服,这两天这么忙,平安的手术……”
凌远笑笑,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皱眉瞧着楼道大玻璃窗外的夜幕。过了好一阵,他缓缓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在骗小孩?”
“什么?”
“骗小孩说,你长大了,会发现世界很美好。多大的一个谎言啊。”凌远扯动嘴角,挂上个有些讥嘲的笑容,“可是作为手术大夫,我总要希望患者有求生意识,对吧。”
他说罢,大步向前走了,却在按电梯的时候,见苏纯再度跟了过来,苏纯望着他的目光游着执拗的担心,凌远闭眼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没有骗他。小平安,除了他对他父母的抱歉,他应该会知道,他们多么爱他。他们冒着潜在的危险把他生下来,当那些潜在的危险变为现实,一直不舍得放弃。他们放弃了很多其他的,互相放弃了,但是没有放弃他。有更多的父母,在不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时候,就轻易地选择了放弃孩子。而平安却是他们这么多年,生活最大的重心。最终,当这么多可怕的难以面对的事情发生,严斌还是不肯放弃让平安活下去的机会。我跟他谈过,一切的事实,责任,他很怕,但是还是决不肯放弃平安。我见过太多比他们做得更成功的父母,但是并没有再见过比他们为孩子做得更多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在做一件……蠢事。一直在。可是我……我这次居然更加愚蠢地,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第二十章 2
严平安的活体肝移植手术,于周五早上9点十五分准时开始。10点半钟,周明主刀负责的取肝部分完成,11点整严斌被送去加护病房,周明交代值白天病房班的高年住院医生刘洋观察各项生命指征,有任何问题请示门诊的程学文,并又再三与当班护士,护工强调了注意事项;周明刚准备回到手术室继续协助凌远,远远地看见一个刑警,两个穿精研所制服的男护士分左右后半围着穿病号服的徐淼向这边走过来,周明等了半分钟,待她走近,想了想,只见短地对她说道,“严斌情况良好。取肝进行顺利。平安的手术,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一阵。”
徐淼一直望着地面,并没有任何反应,周明下意识地回头,通过加护病房的大玻璃窗,看见平躺沉睡的严斌,微微摇头,快步往手术室去了。
这是一台之后被写进小儿活体移植教科书,现场录像被视为经典手术教材的手术。
然而,写进教科书,作为示教教材的最大原因,却并非因为手术的精细规范,术者的从容,手术的完美……而是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出血,止血,缺血,停跳,复苏,因为解剖结构与影像结果不甚相符,临时启动备用胆管重建方式,甚至是即时应急,改动经典的吻合方式……这样的措手不及,狼狈之后的镇定。
而少有人知的是 ,手术中,关于继续或者放弃的并没有需要说出口的,凌远与周明目光的交流,两人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是,中途,凌远出去,站在手术楼道里,呆立了10多分钟,回来,继续。
下午六点半,苏纯给新收住院待产的孕妇做完了入院检查,开好了所有化验单,又再去看了自己的另外俩个病人,便即换了衣服,去许楠的病房。
“小平安的手术还没有完。”
许楠本来正在埋头改一首自己写的儿歌,见她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本子和笔,站起来,“我刚才,才去儿科问,他们说,还没有完。不知道还会有多久呢?早上就开始了呀。”
“活体肝移植,是难度最大的手术之一。”苏纯在她身边坐下来,“做10几个小时,也不算稀奇的。”
“哦。”许楠似乎倒是没有十分担心,只摆弄着手里一架做工精巧的战斗机模型道,“我昨天答应平安,他一醒过来我就会陪着他的。蒋罡今天中午还送了这个来,”她举起飞机,里面居然还有个小小的飞行员,“她说话真算数。昨天说会送给平安这个,中午就拿了来。是遥控的,可以飞起来。等平安好了,我跟他去草坪上玩儿。”
“姐,”苏纯犹豫着,终于还是说道,“肝移植之后,还是会有很多问题,可能严重,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很难说能变成一个万全健康的孩子。”
“但是,可以玩儿遥控飞机的,对吧?”许楠瞧着她,“如果他不能跑,我可以用轮椅把他推到草地上。”
“那肯定是可以。”苏纯勉强笑道,“我只是说,你别抱太大希望。”
“什么是太大希望?你是说,他还是会死?”许楠问,却并没有任何的恐惧和悲伤,“可是谁不会死呢。还有希望活着时候,干嘛要想死了怎么办。”
苏纯呆了一呆,答不上来,只见许楠把飞机反转过来给她看,“平安号,”她手指轻轻拂过飞机底端刻着的小字,“他看见了,肯定喜欢得不得了。蒋罡说,现在时间太紧张,等有空了,还可以把我唱的歌录下来,让遥控飞机一边飞一边唱歌。”
苏纯看她说得兴高采烈,下意识地看表,7点15,10小时整,她瞧着表的秒针分针时针,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眼里心里竟然全是昨天凌远说的那些话,他说那些话时候,脸上的神情。
那样的凌远,并不曾见,然而很奇怪地,却并不让她觉得陌生。
那不是许多人所熟悉的霸道强悍才华横溢的青年院长。
那是很多年前,欢欢惹了麻烦时候,从手术室出来,骂着她,却就立刻给她想办法解决了所有麻烦的哥哥;是凌欢说的,哄得中风后情绪低沉的父亲再又有了笑容的儿子;那是对她说,‘苏纯,别怕,你姐姐不会有事……可能只是一个大孩子遇到了一个小孩子。’
只是,偏偏对着平安时候,最不像平时冷静的,穿着白大衣的他的凌远,却又是今天,这十个小时,乃至更多的时间里,最需要冷静客观,最不能肆意纵情,甚至仿佛就将平安的生死,系在了自己手上的人。
苏纯居然特别想哭。
“姐,我……”她站起来,对许楠道,“我去看看手术做到什么程度了。等快要完了时候,我来告诉你。你要是到时想陪他,现在好好休息。”
说罢站起来匆匆往手术室去了。
第二十章 3
“好了。”
这俩个简单的字,显微镜后的凌远说得很平静,旁边儿研所外科梅主任却忍不住出了口长气,周明示意护士移走显微设备,后冲凌远道,“你下吧。”
凌远点头,后退两步,转身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将手肘架在膝盖上,轻轻活动手指手腕。周明已经开始吻合胆管,旁边梅主任冲麻醉科主任道,“早年,一个年会上,徐克做病例讲解,茶歇时候大家闲聊,大家赞徐克在业界的成就,他却说,其实,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就是收的这最后的两个学生。还很‘不谦虚’地放话,说,这俩个学生,一定会更超乃师,前途不可限量。过10年20年,如果同行还会提起我,我想,会是因为我带出来的这两个学生。”
凌远与周明的导师徐克,才华横溢,作风却也一贯霸道,曾经被许多前辈认为是中国普外科界最惊才绝艳的一朵奇葩,然而,8年前,却因为一场不算医疗事故的意外,加之过于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出了意外之后,自己更不愿忍气,带全家移民了。之后,少有人再提起他的任何消息。
这时梅主任突然提起,大家倒真有几分感慨。当年他的话,如今确实隐约成真,这10年来,徐克的名字已经甚少后辈知道,然而每当外科年会周明或者凌远的手术直播之后,抑或是在移植,微创方面有了任何新的进展,周明凌远的名字被论起,便总有人再度提起他们的导师徐克。
周明的胆道重建进行得十分顺利 ,沉稳从容一气呵成,全不像是经历过之前那10多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就如早上9 点半,精神饱满地走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直播示教;而凌远已经站起来,过来感谢梅主任作为之前小平安的医生的支持协作,尤其是今天,老人家从头参与手术以及若干时刻,从儿外角度作重要的提醒与建议;周明开始清洗腹腔,梅主任告辞,墙上挂表已经是近凌晨1点。
凌远将梅主任送到手术室门口,再回去,周明已经准备放置引流管,只等他回来再看一眼;终于听见周明说出关腹俩字,凌远转身到门口,先是想摘口罩,抬手摸了两次没有够到系在脑后的口罩带子,于是靠着门,想先把手套摘下来,手却开始发抖,摘了两次褪摘不下来,旁边手术室护士长赶紧过去,帮他把口罩拉下来,手套摘了,手术袍解开,把凳子拉过来放到他身边。
凌远前倾着身子,抱着双臂压着胃,深呼吸了一会儿,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的青紫终于退下去了,周明一边关腹一边道,“李波已经买了外卖留护士台那边,你赶紧去微波热了,垫两口,然后赶紧躺会儿去吧。这孩子也没有家属需要解释病情。后面儿我安排。”
凌远皱眉坐着,却并没离开,半晌,又站起来踱过去,跟护士核对总出血量,无肝时间,看了周明一眼,还没说话,周明已经说道,“你赶紧的,别罗嗦了,这又不是事先没考虑过。已经不是最差的情况了。”
凌远没有张口,却还是瞧着记录默默核算,脑子里回忆同类手术关于出血,无肝时间,与术后生存的统计,自己临时决定采用的血管吻合方式,虽然万幸成功了,然而减少血栓发生的效果,是否会真的像理论上那么好?
他只是站着,脑子里过着那些数据,忍不住想走到床头去看看平安的脸,被周明喝住,“我告你说,现在你丫就算立仆在我跟前,我也没劲儿管你了。”
凌远听他忽然爆了粗口,忽然好像回到了18年前,因为自己耍弄个讲课山东口音太重,讲的东西又乱七八糟的工农兵学历的女老师,周明看不惯他过于刻薄,俩人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自己拿冰袋冰着鼻梁处止血,又好气又有点好笑地冲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了2岁的师弟道,“有话好说,有理好讲。 你怎么上来就动手?”周明皱眉道,“谁跟你耍嘴皮子?你丫就是欠揍。”
凌远忍不住想乐,然而,不经意地,又仿佛看见穿着破背心的韦天舒站在宿舍窗户跟前,冲他喊,“紧急情报紧急情报,你林姐姐正从5号楼方向往2号楼方向行进……你现在滚起来,冲下去,在到达楼门口之前预备好从容表情,恰好造成偶遇假象……”而2分钟后,韦天舒已经拍着窗户自言自语地感叹,“刚才还背心短裤地看黄书,瞬间你丫就人五人六儿地背书包去自习室……你那书包里他妈是教科书么?你小心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