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挪不动脚步,也喊不出声音,然而很奇异地,仿佛并不震惊,只是那重悲伤,越发地浓厚,仿佛就要将她彻底淹没。
而纷乱之中,对方的呼喝,那个产妇丈夫似乎很怕似的小声的喊‘爸,妈’的声音和畏缩不敢上前的样子,凌欢狂怒的高呼,“疯子,你们俩个老疯子,停手!”而寥主任,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撕扯,斑白的头发散落下来,苏纯看到了她的眼睛,眼睛里,自己如此熟悉的悲伤。
那一切,不知是如何开始,也不知究竟是如何过去;也不过前后就是1,2分钟,那俩个骨科跟着老师上手术的住院医生,电梯门一开,听见凌欢的喊叫,冲过来,一人一个地按倒了老头老太,其中一个,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口罩,恨恨地道,“先送寥老师去治疗。我不要再给这些没良心的患者手术。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彻夜工作?!”
“他们不是你患者的家属。”寥主任淡淡地道,声音有些哑,缓慢地梳理自己散乱了的头发。而这时,凌欢却跳了起来,“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上你们的手术。我去告诉李波,我去告诉林大夫,让把他家的大的小的,自己领回家去自己治疗!畜生,他们就是得了疯病的畜生!让他们去看兽医,不要来找我们给人看病的地方!”
她飞快地冲进去,手术室带着红色大字的门被推开,又重重地在她身后撞上,寥主任的眼睛里,依然是那样的悲伤,却也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她很仔细地把那骨科住院医生的口罩给他再带上,轻轻地,推了推他。
苏纯并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的时候,都没有眼泪的自己,突然,在这一秒钟,泪如泉涌。
“苏纯,别怕,这只是意外。”
一起走回科里的路上,寥主任对她这样讲。
她摇头,“不,我不怕。”
寥主任低声叹气,怔怔地道,“是么,不怕。但是,苏纯,我很怕。不是怕他们打我,我怕,我又错了。”
“什么?”
“我很害怕。我心里很害怕。”她喃喃地低声道,“这一段时间,我总在想着那个我手术了的女人。我是不是错了。我为了保她的生育功能,第一次手术没有全摘除乱巢,我当时犹豫了很久,她的状况很边缘,怎么做,都说得过去,可是她,她的家人,都求我,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他们那么想要孩子,太想要了……我终于决定,保留她的生育功能;然而,之后,她怀孕了,却复发;我为了保她的命,只能中止妊娠,孩子没了,她却也……没有能活下来。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医学科学这个世界的太小的一角。却总是需要做决定。总是……如赌博一样地做决定。今天,这个产妇的肿瘤,会不会在日后复发?她会不会因为之前状况很差,经受不住手术打击,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依旧再有一次,一尸两命?”
苏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却又迅速地握住寥主任的手,“不,不,那个孩子,心内的刘大夫说了,只是很常见的室间隔缺损,很大可能自行长好;便算长不好,4,5岁时候手术,目前也已经很成熟;那个女人,方才病理不是出来?是高分化,高分化啊寥老师。李大夫说了,预后最好的一种。她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寥主任往着她,缓缓地摇头,“医学上,没有绝对。医学上,会有各种意外,知道么苏纯,各种意外。我确实很怕。很害怕。”
苏纯还想再说什么,她却摆摆手,“我去值班室休息一下。除非病人出事,别让人打搅我。我不太舒服。我要睡一下。”
外科楼。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乘手术楼专用电梯到了交通楼层,快步穿过三层狭长的楼道,迎面几个大约是实习学生的年轻孩子讨论着今天的大抢救走过来,看见他,有人颇惊喜地对另外几个道,“咦,这不是周大夫么?我们看的教学录像带里?”
“说周大夫去德国了呀,所以我们没机会看真人手术”
“听说这几年的亚洲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都是他做,就是下周三开幕呀,他是不是回来做直播手术?”
周明无暇为了年轻学生对自己偶像般的崇拜自得或者尴尬,在其中一个学生尝试地低声叫,“周大夫?”的时候,他没有理会,经过他们的身边,径直地过去,往通往妇儿楼的电梯那边加快脚步走,才转过楼道,见电梯前面背对自己已经有了两个人,都背着摄影包,正在凑着看着摄像机里面的录相,
“……我这么凑巧给拍下来了,这老头老太可真生猛。”
另外一个接口,“肯定是大医疗失误,没准死人了。要不,那也一把岁数的人了,置于气那样,上手打人?我看你是抢着珍贵镜头了。”
原先那人却笑着摇头道,“我看今天这个意思,是不能提这个的,邢副市长已经定了调。”“回去给谢主任看看,听领导的意思……万一咱体会错了呢?”俩人正说着,电梯门打开,周明跟在他们后面进去,他们瞧了眼周明,有一个笑着搭腔,
“这位大夫,您参加今天的大型抢救了么?”
周明点点头,“刚下来手术。”
“辛苦辛苦,”那人很自来熟地掏出根烟,“还要去看病人?来根烟提提神。”
“戒了。”周明摇摇头,抬头看着电梯的指示灯。
“大夫您既然刚下来,听说2小时前手术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有患者……”
“我没有听说有任何出问题的。”周明打断他。
“哦,这样,可能你们手术室太多,您没听说,”那位记者点头,“有患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啊。”
周明皱眉,并不接口,那记者继续重播自己录下的镜头,摄像机里传出来凌欢的尖叫,骨科小张的愤怒的抱怨,而在此之外,一个老头的声音在大声道,“把孩子弄哪儿去了?先把孩子给我们送出来。我们不放在你们这个破医院。把我们孩子呢?”
这当口电梯已经在妇产科的楼层停下来,那俩记者先抬步出去,周明才要出去,突然方才老头的声音在耳朵里打了个转,犹豫了一下,又停住,退回来,按了儿科的键。
周明赶到新生儿加护病房的时候,林念初正抱着双臂,微笑地冲着跟前两位老人,一个30来岁的男人和声细语地道,
“您看,这是我们的医疗程序规定。您确实有选择如何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在哪里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甚至是给不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的权利。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可以会诊,然后给出意见,然后……”
“ 你别费这么多话,”老太太打断她道,“说半天你就是推搪,占着我家孙子不给。跟你说了,我们就要今天把孩子抱走,不让孩子跟你们这破地方受罪。”
“我再来给您解释,”林念初依然保持着微笑,“孩子早产近10周,并非是一般自然产的孩子即使是普通新生儿,我们也需要做一些常规检查,观察23天才让婴儿与母亲一起出院。现在这个孩子的状况,是需要更大强度更精心的护理,更多专业的支持,更何况,孩子的妈妈,如今还在手术中,您怎么可能把孩子这个时候带回家呢?我们还要考虑母乳喂养,母子感情联系,等孩子妈妈从手术中下来,如果情况尚可,孩子情况也尚可,我们要抱孩子去给母亲看。”
她说到这里,那个30来岁的男人,抓着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小心地说,“妈,人家大夫说得也有道理,洋洋还在手术,怎么也出不了院……”
“你闭嘴。”老头喝止他,“早说了你找的这个女人什么都不行。看看,挂个孩子都挂不住。人家都10个月生个胖儿子出来,她7个月就挂不住了。你现在还要让孩子被她拖累?再说这破医院破医生,那个什么教授,以为是个好的,却原来治死过人,2尸3命的。好些报纸都报道过!连医院都通报批评给人家里赔罪了。你还让孩子在这里呆着!”
老头说着,又向林念初欺近一步,“你跟我们废了这么久的话。都是屁话。我不跟你废话,你给我把孩子抱出来。”说着他要伸手推林念初的肩膀,还没碰到,被从后面抓住手腕,
“你是老人,我本来总该给你点尊敬。但是你们再在这里影响正常诊疗秩序,”周明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道,“我马上报警。”
“你报警,我们还报警。”老太太的吐沫喷到了周明的胸口,“我们好好的孙子,让你们庸医7个月就弄出来。我好好的三代单传的大孙子,我告诉你们,让你们搞坏了心脏……”老太太说着眼泪哗哗地下来,抓着周明手术服的胸襟,“我10条老命都比不上我孙子的,可是,我一条命就跟你们黑心肝的庸医一命换一命!”
周明被她抓着胸前的衣服,一时呆了,手却并没放开老头的手腕;旁边儿子抱着脑袋低声地道,“妈,不是这样儿,您先等等,等洋洋手术完了,咱们……”
“周大夫,徐洋的手术,结束了吗?”林念初望着周明大声说,“你既然下来了,那边也应该完了吧?”
周明突然地福至心灵,赶紧对那男人道,“那边也结束了。现在也许手术医生正在找家属,总要交代她的情况。”
那男人一愣,对老太太道,“妈,先去看洋洋。”
老太太一口啐在儿子脸上,“老婆灌了迷魂汤的没出息东西!孙子重要那女人重要?”
“我们今晚特别紧张,”林念初盯着那男人飞快地说道,“如果徐洋的手术大夫出来,没有家属,他们也要上另外的手术了。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你谈她手术的情况,譬如,肿瘤的分型,有没有扩散,预后……”
那男人咬咬牙,飞快地说了句,“爸妈,我得去先看看洋洋。”说罢转身大步跑了。
老太太顿足骂,“没出息的东西。”
林念初站直身子,轻轻抓着老太太的手从周明的衣服上掰开,温声说,“阿姨,现在孩子的真正合法监护人,都不在这里,您二位并无监护权利,您看,要不您二位回去先休息休息,等到孩子的监护人作了决定,或者是明天一早,我们的会诊结果出来,咱们再来决定孩子的治疗护理方案。如果您不走,那门咱们就在这里慢慢聊。孩子,我是不能让你们抱走的,那非但违反我们的正常医疗程序,可能涉及违法。您二位就算把我撂倒在这里,那新生儿室的门,也是重重的锁,您们要是砸门,会激发自动报警系统的。您看,孩子的情况还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就冷静地再等一天?”
老太太还要说话,老头狠狠地‘嗨’了一声,“先去把混小子找回来再说!”
眼见两人一起消失在儿科楼道门口,周明抱着脑袋长出了口气,林念初摇头苦笑,遂又略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会诊?”
周明摇头,“我凑巧听见俩记者的录像,怕他们找你麻烦,果然是来找你麻烦了,”他望着门口,掏出手机道,“我现在得去看看廖老师,我看我还是报警,这俩人万一再回来跟你纠缠。”
“不用。”林念初按住他,摇头道,“别说并不至于,就说至于……”她皱眉轻轻摇头,“今天也绝对不能兴师动众地找麻烦。”
“他们打了廖老师!”周明急道,“你刚才也看到了,谁知道他们一会儿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我必须得去看看廖老师,我不放心你这边……”
林念初怔怔地望着他,转开头去,再回过头来,微笑道,“不过是一对脑子不太清楚的老头老太。你不用不放心我,其实,”她耸耸肩膀,“非洲人民,与我语言不通,人种不同,那半年的交流,还是要更难许多。我也好好地回来了。”
“这不具备可比性,念初,你……”
“好好,我现在就把小祝小傅,我这俩182以上的实习学生从宿舍叫来保镖护航,比周大夫您可靠多了,您放心!”她说着打了传呼,然后冲周明笑道,然后,敛了笑容,“快去看廖老师……我现在是两个早产儿都在监护,不能走开,要不我就一定也去。廖老师太……”她垂下眼皮摇头,推推周明肩膀,周明犹豫一下,转过身,她又跟上一步,柔声说,“你别太难受。也别上火。这些事情,得看得开。没法计较。”
周明一愣,林念初柔声道,“你自己心里都是愤怒委屈,又如何劝廖老师?周明,你也看见了,他们只是一对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太。有时候,有一些人,总是需要比另外一些人,承担得多点。没有办法也没有公平。”
第十六章 1
很多年之后,李波依旧能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早晨,听到廖主任死讯的那个早晨,那个早晨的一切,每个人,程副院长无声的痛哭,韦天舒丢在地上的白大衣,秦少白怒极的质问,周明‘太天真’的对凌远和谢小禾的恳求,许多旁的人的叹息,伤感,抱怨,牢骚,以及……让所有人的愤怒或者悲伤,都更到了顶点的,凌远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
那之前的10分钟,李波正在主持早查房,就头天晚上的抢救做一个简短的总结,也就因此必须对病区床位所做的调整,与几位住院总大夫,协调安排。当时全科的大夫几乎都在,大多是从昨晚抢救结束后,就干脆没有离开的;王东努力地撑着随时要和上的眼皮,祁宇宙的脑门已经跟会议桌亲密接触,凌远大概说了3分钟关于昨天,邢副市长突然来视察的情况以及批示,下面一时议论声起,低声的议论中,原本一直仰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的韦天舒,突然直起身来睁开眼,目光落在凌远脸上,
“市长没有就患者家属无理殴打手术医生,有什么批示?”
“事情发生的时候,邢副市长在中心监控室,只看到了手术室内的情况,”凌远平静地答。
“那院长现在总是知道了,院长的批示是什么?”韦天舒望住凌远。
“具体情况我们也都还正在了解。”凌远语调依旧平淡。
“正在了解。”韦天舒重复,“这很复杂吗?那么我就再问个更简单的问题,请问院长,您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是说,存在或者不存在医疗事故或者失当的情况下,患者,有没有在对医生进行法律追究的权利之外的其它权利?有没有私自‘行刑’的权利?”
“没有。”
“那么院长作为我们的代表,”韦天舒微笑着瞧着他,“将如何捍卫我们的利益,为受害同事讨回公道?”
“管理层自然会和受委屈的同事及其家属协调。”
“于是不关我们的事?”韦天舒挑起眉毛,“恕我不能同意。即使这位受害同事特别宽宏大度,理解以及原谅了打人的患者家属,我也要代表不那么大度的同行说,我们可以接受隔三差五地大半夜被从暖被窝里揪出来走进手术室,但是不接受从手术室出来,饭没吃觉没睡地先跟家属解释病情的时候,因为家属不能理解或者接受事实,对我们拳脚相加。”
“我下午就会和书记,几位副院长以及医务处主任讨论相关事宜。然后会专门就这个方面的问题召集大家集思广益,讨论交流。但是现在是普通外科查房时间,我们不适合这个时间讨论太多非临床的东西。”凌远说罢,对李波道,“你们继续。”
韦天舒脸上挂了个冷笑,没再说话,李波才要继续方才的总结与讨论,会诊中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分区护士长站在门口,旁边站着个20多岁年纪的女孩子,头发散乱,身上穿的,居!然是件居家的棉睡衣。而脸色,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眼白,却被血丝充满了。
“李大夫,凌院长……”一分区护士长十分尴尬与为难的神色之中,带着沉痛,话还没说完,周明已经站起来,冲着护士长身边的那个女孩子道,“小于?你,你妈妈……”
那女人望着周明,声音嘶哑地缓缓开口,“周大夫,谢谢您昨天的悉心,在我来接我妈之前,一直陪着她……但是我现在,一定要让您给我说明白,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明愣了一愣,飞快地瞧了瞧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