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10分钟喝了至少有7,8两,”蒋罡叹了口气,“昨天一夜没睡,再又忙了一天,我看你酒量至少减了一半。为了你和其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打车回去。”李波努力压下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恶心,“你也没比我少喝多少……”
“就算你睡足觉精神抖擞,”蒋罡挑挑眉毛,“也未见得能陪我喝酒喝到我醉。得了,走。”
她伸手拽他的袖口,那个瞬间,李波低头而她抬起头来,与他相拒不过几公分的距离,她突然怔住,他这一刻的神情,竟然就像极了不知所措,而又受了最大委屈的孩子。那样的李波,那个努力想挤出来的微笑,居然让她的心脏,仿佛过了一重电波似的,颤了颤,麻而酸楚,然后,柔软到仿佛便要溶化。
蒋罡愣了几秒,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咳嗽一声,望着他,压低声音笑着对他道,“好啦,你也不用猜了。我是满喜欢你,谁让你继承了参谋长的好容貌―――长得好的男人在如今比漂亮姑娘少得多,就是赚便宜。可是,我也没这么浅薄,就至于真的爱上。所以,放心。我没生气,更没受伤,也不会因为你的胡言乱语,赖上你。李波,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和我是朋友,抛开性别的朋友,象我在演习场,你在手术室的那样的朋友,好不好?”
李波一时之间脑子一团混乱,再也想不清楚什么,只跟她并肩往外走,拦了车,跟她一起坐到了后排,喝下去的酒,却开始在胃里翻搅,不敢开口,只能集中精力地压制恶心,她也并不开口,直到跟他一起进了家门,他顾不上迎到了面前的黄仔仔,冲进洗手间里,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眼前昏黑而后是如有水雾般的虚枉,虚妄之中,依旧纠缠着许楠的话,秦教授不满的埋怨训斥,母亲冷淡的留言。眼泪就那样漫上来,他洗了脸,然后,眼泪再漫上来。就宛如这些年压了这么久的所有的一切,就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彻底地将他包围。
蒋罡看着面前这只黄色条纹的猫。它先是警惕地瞪着自己,然后,却就又守在了卫生间门口,没有叫也没有抓门,只安静地蹲着,望着那扇锁着的门,一动不动。
蒋罡的目光在屋里搜寻了一下,看见了客厅角落精致的铁架猫碗,旁边摞着的罐头。她走过去,打开一个,倒进碗里,那猫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蒋罡走到那只猫的身后,蹲下来,对着它的后脑勺说,
“那,他只是喝多了酒,没有关系。我给你打开了罐头,可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们家总有白米?我现在给他煮一点粥,也许一会儿,你想跟他一起吃晚饭。”她说着站起来,往厨房走了过去。
李波扶着墙从卫生间里出来,蒋罡在厨房里回过头,瞧过去的第一眼噗哧乐了,举着勺子指着李波道,“你看抗日片儿么?”
“什么?”
“好多片子,”蒋罡一挥勺子,“都有那种鬼子扫荡,我军战士躲进芦苇丛或者干脆跳到河里的情节,鬼子一走,我军战士从河里冒出来基本就你现在这模样。”
“哦,那您野外生存时候,跳河不跳?”
“我军现在强大了,小米加步枪的日子过去了,”蒋罡笑咪咪地,“高科技快速反应部队。我的职责,是在有潜水艇里破解密码推算。喂,你去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这粥还得熬一会儿。”
“打包的有面……”
“我看你要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得吐。你呀,不想明儿以我军这种狼狈憔悴的英雄形象去上班,去……看人家的话,赶紧的,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吃粥睡觉。”
李波听见‘看人家’三个字一愣,还没答话,她已经转过身去不答理他,搅和锅里的米。
李波不再言语,去卧室找了换洗衣服冲了热水澡,果然身上舒服了许多,而走到客厅,闻见那股米香的时候,那份40多小时中不正常的亢奋,终于开始消散了。他走过去,见蒋罡给他盛了粥,自己却打开了所有外卖正吃得香甜,边吃边赞道,“我喜欢这家店,真不错呀。”
李波坐下来,慢慢地拿勺子把粥一口口送到嘴里,喝到了一小半,放下碗,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那是你很爱很爱的人,曾经,也许还是现在,对吧?”蒋罡突然放下筷子问道。
李波皱着眉,似乎是仔细地想了,“曾经,自然是。如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见她那样,象一个……一个布娃娃一样,被剪刀,镍子,止血钳,电刀,这些我每天形影不离的东西撕扯来去的时候,我突然,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一个大夫,因为,我每分钟,都想把她抱起来,带走。”
“她到底过得好吗?”李波怔怔地自语,“其实当年,她在我支援新疆医疗时候,突然就离开,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是的,当然没有,因为她那个人,从来不会说谎话。她不想骗我吧,于是干脆就不说,就等我回来,只知道,她居然,嫁了别人了。不可思议对不对?可是,也可思议。更多的人觉得正常。就是段恋爱吗,同居吗,没意思了,决定结束了。何必费劲解释?我当时只知道那已经是事实,无可挽回。我不想追问不想再想,不……不敢想。对,不敢。放着,放着,觉得,总有天就淡了,可是,象一些很胆怯的病人,肝有了一个阴影,不想细查,想忘记,然后就消失,有一天,就越长越大,今天,检查报告出来,告诉我,哦,是很复杂的,很危险的肿瘤。已经把肝脏,占了大半的位了。”
“秦教授说,这是历史的问题。是从少女时代就有,从来没有好好治疗过。秦教授问,为什么,她的亲人谁都不知道,谁都不关心?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我怎么会……怎么会居然没……没发现?我其实,其实觉得不对劲,但是……但是我,太迂腐,我想,我想那也许是女孩子家,不那么想提起来,提起来会不太开心的往事。我不要追问,不要让她难堪,只要我对她好,她明白,那些不开心不乐意再提起的事情,过去了,永远都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没有想到她那么能忍耐,更没想到……更没想到她那样一个透明一样的人,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的人,会能对我藏了这么大的事。可是……可是,就算是判定终身不育,又怎么样呢?我今天就一直忍不住地想,难道这就是她离开我的理由?可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是这样,也可以试着治啊,她现在也在努力地要孩子,怎么……就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们呢?”
“两年之前,我不敢追问,就那么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去,任自己站在原地,再见她,居然是……是在手术室。她不开心,整个人变了样。我……我究竟该不该,再闭上眼?可如今,我能做什么?”
“李波,”蒋罡突然打断他,“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总差一步的故事。该两小无猜的时候,偏偏猜,矜持,没有说;等青春年少,他有了女朋友,纵觉得脸面不是个问题了,可是,总不好生生去抢夺;待发现,自己那份感情,比想象的要深厚,下定决心让他选择了,哦,他们领了证。再后来,发现自己崩溃了,什么道德规范,抢吧,结婚证书不过是张纸,结果他说,来喝我孩子的满月酒吧……”她说着笑了,“喂,我可不是说小三有理,小三无罪,我妈听我跟朋友讲这个笑话时候,差点扇了我一个嘴巴……你意会一下。意会。还有,更关键的,李波,你都拿肿瘤来形容了,你……你再不手术,是要等死吗?”
“我……”
“如果你曾经很爱她。如果你现在还是放不下。”蒋罡忽然望住他的眼睛,当真是认真分析起来,“你为什么不能去问问她呢?你总不要做那个步步后悔的人是不是?只是问问。如果她先生当真对她很不好,如果她当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另嫁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看,你跟她先生不同啊,她先生有儿有女,她很爱你的话,就会想你什么都不缺。那么,觉得去跟个有孩子的男人结婚,是不错的选择吧。你既然,在这里说,就算终身不要孩子,也不算什么,干什么不跟她说?如果还有转机,自然是好,就算已经晚了,就算什么都不能改变,至少,也是给当年的一个交待啊!让她知道,当年相爱的人心里,她是最重要的,能一起生活是最重要的,这样最重要的幸福里,有一些遗憾,也还是可以很幸福地一起走下去的。你看,也许她就不知道,她就以为生不了孩子就不能幸福了,才这样子拼命去要个孩子。如果她先生不能让她知道,她自己,本身,她这个人,比‘会生孩子的女人’要重要,你这么关心她,这么牵挂,这么想她能幸福,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李波怔怔地瞧着她,这十全五好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不太普通的言语。不知道,假如爷爷和母亲,听了她从‘差一步’的感慨,到这‘告诉她她最重要’的劝,这让别人听起来不够模范,更有些异想天开的天真的言语,还会不会把她当做最好的结婚对象,介绍给他。
“蒋罡,你为什么喜欢机器猫呢?”
他忽然开口问。
蒋罡正在慷慨陈词,简直快要有了抓起他立刻把这事办了的激情,而且特别为自己感动,听他忽然扯到了机器猫,脑子一下短路,
“什么?”
“因为野比很笨,很懦弱,却还有点小善良,小天真的愿望……而聪明的机器猫,怎么都肯跟野比做朋友,帮他一起去实现那些有点傻的小愿望。”
“小时候只觉得机器猫真棒……那个神奇的口袋,无所不有,而他,无所不能。只是长大了突然想,每一次,虽然机器猫很有本事,但是没有一回,这梦想能够实现。”
“可下一次,机器猫还是会帮野比想办法。一起去兴冲冲地尝试。”
“你说,其实机器猫,是不是比野比还傻呢?帮这个懦弱,笨,还有点自私的小孩,去实现那些傻梦想。”
“在机器猫的心里,野比可能有点笨,但是不会懦弱自私,即便他懦弱自私……也是机器猫最好的朋友。”蒋罡握着李波的手,“野比和机器猫永远是好朋友。野比长大之后,会娶到小静。这个童话很好看,所以……我们都喜欢它。”
第十四章 1
这是许楠从急救中心转入第一医院妇产科的第十四天。
主管医生陈瀚语。
她转入的那天,尚还躺在急救中心的移动轮床上不能自己活动,由急救中心她的主管医生向唯陪送过来,这边,是给她手术的秦教授早跟住院总医生打了招呼留了床位―――居然,是极少数带卫生间的双人病房中的一间。
那天妇产科全科收到了50个花篮和一面制作别致的锦旗,―――许楠的丈夫邝镇扬亲自将一束极名贵的兰花送给秦教授,态度谦恭诚恳而不失气度,由衷感谢秦教授连夜出诊,亲自手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还请秦教授继续关注许楠的治疗,说,他本人,许楠,和以后的小孩子,都是会感念秦教授的恩情的。
苏纯的姐姐许楠和她的这位四十来岁,已经是全城有名的地产商人,且这样疼爱妻子的先生,成了产科年轻护士大夫热衷议论的话题。这种种的议论,并不可能完全地避开苏纯,每每恰巧没有避开的时候,她都只淡淡地笑笑,包括俩个年轻护士在更衣室聊,俩人打赌,许楠是不是个小三,现在的成功男人,是不是都得找个年轻貌美的小三。越有钱,三儿越美,那么凭许楠这美丽程度,她先生也不是一般的有钱!那天那俩人正说得兴起,苏纯安静地换了衣服,站在她们背后,打了招呼,并没有解释。
她曾经跟许楠商量着说,希望她能同意转到第一医院,一是秦教授是她手术大夫,二是自己最方便照顾,怎么也人头儿熟一点。况且,还有欢欢。
当时许楠怔了会儿,然后就点头。
苏纯松了口气,“我真怕,你不肯,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劝你。”
许楠摇头,“我跟他说了,我不会再惹麻烦了。”
苏纯不明所以地问,“什么他,什么麻烦?”
许楠笑笑,低声道,“我看病,检查,怎么都不愿意到你们医院,就是怕,你在那,他也在,万一,别人议论,让你们多尴尬?结果,我惹出了更大的麻烦,让你们都更着急为难。我不自以为是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且好好调养自己,就是了。”
许楠的主管医生陈瀚语,从来没有加入过这样的议论,然而,心里对自己的患者许楠,居然有某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陈瀚语已经到了博士毕业论文答辩期,能否留在第一医院,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成绩很好论文不少,自己的博士导师,却出国走了;这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但是,尚未必完全绝望,最终临床表现的评定在于带教的秦少白副教授的评定,而能否在决定出来之前,有突出的临床成绩,也很要紧。
在这个时候,产科,有了一个羊水栓塞的患者。
很难碰到的病例。
而且,那本来就是她管的病人。
只不过是那天晚上她因为要赶篇马上要交出的论文,请了个假。
苏纯就赶上了这个患者的急救。在这个全产科所有教授都参与了的抢救中,被委任为主管医生。一线守护病人。而这个病例,最后抢救成功了,是个太好的业绩。
秦少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后,一个一定会复杂,涉及多科合作的孕妇合并直肠肿物,胆囊结石的患者,秦少白再度安排给了苏纯。
苏纯,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本科毕业的外校生。再怎么说,临床技术和知识,如何与自己这个妇产科博士相比?
原来,有这么个因为美貌,嫁给了有钱人的姐姐,有钱人的钱,当然什么都能搞定。
钱和权。
有权人家的女儿郁宁馨,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被极少收女生的大外科收进去,而原来,苏纯也不简单。
说不平,对郁宁馨与苏纯不平,然而说到艳羡到酸楚到不忿,却是对着自己这个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懂得……简直一定有个肮脏的过去的患者。许楠就是因为美貌吧,自然地拥有了别人辛苦奋斗一辈子,也不敢想的一切。而她,仿佛对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无所谓。
心里虽有种种想法,陈瀚宇却对许楠比对其他的患者都更和气亲切。毕竟是同科同事的姐姐,便算这同事也不是自己多么关系亲近的朋友,这个面子,却怎么也要作得周全,否则,在其他同事与上司那里,也都说不过去。
然而让陈瀚宇越发不高兴的是,许楠却完全没有一个做患者哪怕是作为一个人的自觉。
通常,主管大夫与患者这种关系,如果大夫主动友善亲近了,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身份的患者,总归是会给个更加亲密热情友善的反馈,许楠,却并不‘一般’。不能够用傲慢或者霸道来形容她,只是,对于陈瀚宇主动的亲近与亲切,她却完全没有反应,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她说5句话,许楠只短短地回3个字,除了跟自己妹妹苏纯,大多数的时候,许楠都好像思维并不在这个空间一样地,发呆。
陈瀚宇并没有往更邪恶的角度去揣测许楠,也非常客观地并不能认为她是在仗势欺人,自高自大,却是很明白地知道,这位患者,对于跟自己交流毫无兴趣,并且,不愿意费力去掩饰这种没兴趣。懒得应酬自己。
陈瀚宇只能将这理解为一个被捧惯了娇惯了的美女的不懂人事。而想到,偏偏就是有这样的人,人生中可以不存在‘非做不可’的事,可以总是随着性子来,不管惹出了多大的祸事,都可以被原谅被接受被容忍……她就深深地觉得愤怒和不甘,觉得这实在是个太不公平的世界。
陈瀚宇对许楠―――或者说由许楠的出现而越发加深的对命运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