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老夫人似真病了,躺在床上不阴不阳地哼哼,让她们都回去,不必在跟前伺候。还没到正午,传来立成振清为世子的圣旨,阖府上下在春晖堂接旨。福乐郡主和成振功愤愤不平,咬牙磕头谢恩。宣旨的太监刚宣完圣旨,她已先拂袖起身,用杀人的目光狠锉沈老夫人和成振清一眼,冷哼一声离开。二房和三房失势,敏感的政治嗅觉让他们不敢离开,只继续聆听宣旨太监带来的教诲。
成振清是嫡长子,继承侯府爵位名正言顺,当年他被陷害,也有兄弟夺嫡的缘故。当年他刚离开京城,先帝就应昭德长公主的要求,立了福乐郡主的长子成振功为世子。现在成振清的冤屈得以洗清,加上福乐郡主的两个儿子在二皇子谋逆中出了力,被废除世子之位,贬为庶民,三代以内,不许出仕为官。
成振功当初刚被立为世子,立即怂恿福乐郡主分家,彼时的永宁侯成启铭早已在后宅斗争中,变得耳根子软弱。福乐郡主一番哭诉之后,他做主把家分了,田宅家财,商铺仆从,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但家中长辈还在,为了免于被人说落井下石,欺负沈老夫人一房的老弱妇孺,仍让他们住在府里,拨了琼华院和韶光院给沈老夫人一房人。
沈老夫人对当年分家并无多少异议,规整好自己和儿媳的嫁妆,拿到属于成振清那一份家产之后,立即请来工匠,在琼华院和韶光院外砌了高墙,把两院合为一体,将自己的地盘和侯府隔离开来。她少时是将门虎女,出嫁后是受尽委屈的侯夫人,却有非凡的生意头脑,打理儿子的家产和自己以及儿媳的嫁妆,十年间攒下一份厚厚的产业,分出去过也不是问题,当年女儿出嫁,一应嫁妆皆由她所出。现在这份产业,就当为现在的一切锦上添花。
京城最不缺跟红顶白之人,成振清得了永宁侯府的世子之位,又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兄长,消息传出之后,上门恭贺之人络绎不绝。沈老夫人一改多年的低调,决定于十二月初六大办宴席宴请宾客。顾子衿作为新鲜出炉的世子夫人,急需重新融入京城的社交圈子,开始精心准备,帮着布置宅子,置办宴席,挑选衣裳首饰。
天气渐冷,成靖宁水土不服的毛病越加严重,精神不济,吃不下东西,又有腹泻之症。躺在床上忍不住叹气,这幅躯体太过娇气,加上早产的缘故,更是雪上加霜,难怪原主出生没多久就去了。荀太夫人也因此不让她到景斓堂请安,吩咐她好生养着。
宴请那日,成靖宁没出席见亲朋好友,只在房间内和水袖几个说话,来看她的亲戚只有顾家的舅母和姨母以及沈家的表舅妈表姨等人。宴会之后,沈老夫人和顾子衿开始和亲戚走动。到年底的时候,成靖宁水土不服的症状才有所好转,此时,她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好在能进食了,日后慢慢养着就是。
年底忙碌,沈老夫人和顾子衿忙着准备年礼和过年穿的新衣,好在已经分了家,三房各管各,他们一家可以安安心心的过个好年。扫尘那日,宫里送了年礼来,有绫罗绸缎,有金银珠宝,还有一百两金子。沈老夫人谢了恩,将赏赐记档在册,放入库房之中。
冬雪洋洋洒洒的下了大半个月,外面的世界粉妆素裹,粉堆玉砌一般。花月端了一盆水仙进来放架子上,成靖宁递了暖手炉给她,问道:“还在下雪吗?”
花月道了谢,回道:“今天雪晴了,各处都在扫雪。”
成靖宁在屋内憋了一个多月,这会儿精神正好,提议说:“我们出去逛逛吧,憋了一个多月闷得慌。”
“姑娘问问老夫人吧,她同意之后,你才能出门。”不说下雪路滑,天气又冷,成靖宁身体弱,出门需谨慎。
成靖宁握着掐丝珐琅暖手炉,想了想,说:“好,我去问问祖母。”
沈老夫人正在右梢间的书房里和顾子衿一起看账本,记录的均是这些年她嫁妆的收益。忽闻成靖宁过来,放下手里的账本,让她进来说话。
“祖母,今天天气好,我的身体也好些了,想到花园那边散散心。”寒暄几句之后,成靖宁说明来意。
沈老夫人一开始不同意,但想到她的确憋闷了这么些日子,出门走一走也好,遂应道:“天虽然晴了,但还是很冷,出门多穿些衣裳,记得保暖。水袖,花月,你们领着姑娘到花园逛逛,早些回来,不可贪玩儿。”
“孙女记住了,一个时辰之后就回来。”成靖宁欢喜道,举止间多了几分雀跃。回房换了靴子,穿了厚棉袄,批了件貂裘斗篷,抱了暖手炉出了门。琼华院已十分熟悉,出了正大门便是一条夹道。冬日的阳光虽然灿烂,但照在人身上并不觉得暖和,成靖宁不自觉的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夹道上有仆妇正在扫雪,见到成靖宁纷纷行礼问安,水袖和花月是领路人,为成靖宁介绍各院落的主人。第一代永宁侯是大祁朝开国十六大功臣之一,彼时京城百废待兴,人少地多,太·祖定都之后,有功的大臣都得了数顷地修府邸,功劳越大的地越多,永宁侯就得了两顷地。
第13章 寻衅
当时财力物力不够,只占了个地方,各房各院是后来一点一点修筑起来的,迄今为止修筑了九座大的院落,目前还剩了一块地,种了几十株海棠。永宁侯府的海棠在京城名气响亮,每年花开时都举办赏花宴,邀请京城各府女眷来赏花。此外,府里还有一个花园和一个半亩大小的湖。
太夫人荀氏住景斓堂,侯爷夫妻住褚玉院,二房住扶摇院,三房住轩廷院,十岁以上的姑娘都安置在芳菲院,芳菲院内里有几座独立的小院,修得精致小巧,最适合未婚的小姐居住,男孩子们则住南园。永宁侯府占地极广,怎奈人丁不旺,许多院落一度闲置,直到这一代才稍稍住满,侯府也因此变得格外热闹。
“府上姑娘多,闺学就设在太夫人的景斓堂前。”花月指着景斓堂前的一排房子说,“闺学的主讲师傅是班大家,据说祖上能追溯到东汉的班家。班大家的学问很受推崇,当时福乐郡主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请来。小姐们除了跟着师傅们读书习字学琴棋书画,还学女红,以及一些粗浅的医理、花艺茶道还有乐器,像五姑娘就弹得一手好琴。不过课程多,喜欢的就细学,不喜欢的就粗学,懂个大概就好。”
成靖宁认真听着,府上的姑娘走的都是精英教育,学这么多,也是待价而沽,为将来联姻做准备。不过以侯府现在这个情形,京城的高门贵族还愿与永宁侯府结亲吗?
等候间,景斓堂的婆子出来回话,说这几日太夫人身子不适,不必前去请安,还叮嘱成靖宁,冬天天冷府里没什么好看的,等开春之后再逛也不迟,免得出岔子。
冬天的花园没什么看头,光秃秃的一片,只有雪中开着一树腊梅和几株红梅,腊梅的冷香,对憋闷了一个多月的人来说格外沁人心脾。“等开了春,花园就变得花团锦簇,姑娘到时可以尽情欣赏。”花月跟在成靖宁身边,尽责的说道。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还是崖州好,一年四季苍翠瑰丽,有看不完的景色。”往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海边和村里的小姑娘一起捡贝壳,或是一起去摘椰子,一起啃甘蔗。崖州太远,在京城人眼中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听成靖宁将那野蛮之地说得这般好,水袖和花月沉默着不说话。
“到碧湖转转之后我们就回去吧,天虽然晴着,却怪冷的。”走了一大段路,成靖宁仍然手脚冰凉。想她上一世身体健康,周末经常外出登山,平日里也泡健身房,注意保养身体,一直无病无灾,穿到这里近十年,一直不适应现在的身体,等天气暖和之后必须好好锻炼身体,早日摆脱病猫的称号。
碧湖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似一块脆弱的玻璃,只要丢一颗小石子,就能打破一切平静。水袖兴致勃勃的介绍碧湖周遭的景致:“碧湖侯府开府的时候挖的,引了永济河的活水。湖东边种了荷花,西边是三色睡莲,南北则是一些水草和菱角,夏天府里能吃到新鲜的菱角。湖里还养了各色锦鲤和能吃的鲤鱼,每隔两年清理碧湖时都能得到好些莲藕和鲤鱼,留一些府上吃,一些送到通家之好的世家。”
碧湖不大,但能想象到春天雪化之后的繁荣景象,带湖的宅子不是每户人家都有。“那一定要来看看,到时候钓几尾鱼上来,我做烤鱼给你们吃。”崖州水产丰饶,吃鱼很有一套,现在有了番椒,能做更多菜式,那时她梦想着开绣楼的同时也开一家鱼府,做各种各样的鱼。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的走过湖上的九曲桥准备回琼华院,突然出现的年轻男子吓了三人一大跳。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大冬天里自以为风流的摇晃扇风,显得不伦不类。成靖宁行过礼之后站在一旁,让他先过。
锦衣小公子似专和她过不去一般,成靖宁转到哪边,他就跟到哪边,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轻佻的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花月看不过去,出声提醒道:“表少爷,这是我们家六姑娘。如若您要继续逛园子,您请便,我们姑娘要回去了。”
“六姑娘?”锦衣小公子“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冷声讥笑道:“真的是六姑娘?不是六丫鬟?看这穿着打扮,还不如我身边的三等丫头。现在成家大爷已是世子,宫里的皇后娘娘又赏赐了不少东西,这些年来沈老夫人攒下那么多家底,嫡出的姑娘,就穿这样?”啧啧地赞叹两声之后,露出鄙夷的神色。
永宁侯府的亲戚成靖宁认识不多,更不知眼前这位是哪家的,只得忍着不出声。水袖忍不住道:“曾公子,我们六姑娘的衣食由老夫人亲自安排亲自打理,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是吗?”被称为曾公子的少年仍是一脸讽刺,“道理?本公子倒没看出什么道理来,就这衣着,这打扮,这长相,着实不像一个世家小姐,倒像一只野猴子。”说着自顾自的高声笑了起来。
正在为难之间,在湖边赏梅的姑娘丫鬟也围了过来,跟着曾公子一起大笑,大姑娘成玉宁忍不住问道:“曾家表弟,找到什么乐子了?说出来也让我们乐一乐呀。”
“是有一个乐子,妹妹们都来看看。”曾公子指着一身整齐的成靖宁说:“你们难道不觉得,尊府的六姑娘,像一只穿着锦衣华服卖艺的野猴子?一举一动都学着人的行为举止,却只是邯郸学步,看上去不伦不类。”
成玉宁闻言,认认真真的将成靖宁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尖,用手绢捂着樱桃小口,附和着笑道:“之前不觉得,听表哥这么一说,倒真觉得像了。我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沐猴而冠这个词。从前还觉得是古人胡说八道,现在总算真的知道其中的奥义了。”
曾和兴目光扫过几位如花似玉的表姐妹,又盯着成靖宁看了一圈,道:“众所周知,永宁侯府的公子姑娘是最最俊秀美貌的,我怎么看着这位六姑娘和永宁侯府上下不搭调呀?瞧这身材,又干又瘪,这头发又杂又乱,这脸蛋又丑又黑的,说是猴子都抬举她了。莫非她不是永宁侯府的姑娘?不过据说的确是顾大太太所生,难道不是世子爷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姑娘跟着掩嘴轻笑。
只有四姑娘成安宁发觉不成体统,出声调解说:“二表哥别胡说,静宁的确是大伯的女儿。”又过来对成靖宁柔声陪不是:“六妹妹,二表哥年纪轻不懂事,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你别放在心上。”
听他姓曾,成靖宁便知他是福乐郡主的女儿成宜珍之子。先前的侮辱成靖宁可以忍受,但被说成是野种,她再不出声岂不连猪狗也不如?尽量忍下想揍人的冲动,尽量和气地说道:“曾公子,您是世家公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难道圣贤书和承平侯的教养,就是让您信口雌黄胡乱说话?我成靖宁,的的确确是成振清和顾子衿的女儿,如假包换!至于容貌,天生父母给的,丑也好,美也罢,我现在不会嫌弃,日后也不会。我现在的模样,并不是骂我父亲母亲的理由。如果您话说完了,请您让开,我回琼华院了,告辞。”
曾和兴想不到成靖宁竟敢出言反驳,还说他没教养,想着最近两年接连不断的糟心事,火气蹭蹭直往上窜,冲到成靖宁前面拦住她的去路,恨声道:“我没让你走,你竟敢离开!作为主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成靖宁停下来,一双明亮的眸子直视他说:“曾公子有何赐教?”
“当然要好好领教了。”曾和兴眼睛里射出冰刀般的寒光,有意继续为难成靖宁。
成安宁见事不妙,忙打圆场拦在他们中间说:“二表哥,你何必和静宁一般见识,她才回来不久,又是大房唯一的嫡女,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又使眼色让成靖宁赶紧离开。
成玉宁还等着继续看笑话,见成安宁这般维护和她们不对付的成靖宁,不由皱眉,忙上前挽住成靖宁的手臂对她说:“四妹说什么话?什么大房二房的,都是成家姑娘,何必分得如此清楚?”又扭头亲昵的对成靖宁说:“六妹,回来之后你一直病着,难得出门一趟,又遇到咱们这几个姐妹和曾家表哥,不好好说会儿话怎么行?二表哥说话虽然直了些,但心还是很好的,他留着你,定是觉得难得一见,想和你说几句话。”
成靖宁不动声色的从大姑娘的臂弯中抽回手臂,面对水火不相容的二房三房等人和出嫁的两位姑姑的婆家人,一刻也不想再待,行了福礼寻了个借口离开。哪知她刚转身,身后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整个人直直的朝碧湖栽去。
湖里的水冰冷刺骨,很快将成靖宁包围,她迅速下潜,猝不及防间被冷水灌了个透。冷静下来之后放松身心,浮到水面换了口气,看到石桥上那个笑得得意的人。大姑娘朝她挑衅般的摇摇头,双手撑在石桥的廊柱上,一副就是我做的,你耐我何的笑容。其他的,除了她的两个丫头和四姑娘在呼救之外,其余或是嘲笑,或是置身事外,远远的站在一旁,看她落水的窘样。
第14章 告状
成靖宁未如她们所料的惊慌失措或大喊大叫,反而娴熟的朝另一边游去。等她们都惊得目瞪口呆时,成靖宁已经游到湖边,攀着岸边的石头上岸,一边拧着衣裳里的水,一边喊水袖和花月一起回琼华院。
惊魂甫定的水袖和花月顾不上礼仪,忙跑到成靖宁身边问她有没有伤到。“我们回去吧。”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一场闹剧结束,苦主没有如她们想象的那般丑态百出,反而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她们出丑,看她们闹笑话,衬得她们更像跳梁小丑。一群人面面相觑,三房的成芸宁咬着手绢,弱弱地开口:“她……她不会回去告状吧?”失礼的是她们,处于弱势的还是她们,要是成靖宁不依不饶,吃亏的肯定是她们这些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看过笑话,回过神来的诸位变得惊慌失措,要知道成靖宁是大房唯一的嫡女,祖母出自现下得势的令国公府,母亲出自且人才辈出的顾家,父亲又是侯府世子,户部侍郎,嫡亲姑姑还是当今皇后,她们的父亲可都是戴罪之身,无权无势,万一大房追究起来,她们一个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回过味儿来的曾和兴,开始后悔刚才的举动,承平侯府现在摇摇欲坠,如若再有丝毫差池,就会被夺爵。成靖宁是皇后的嫡亲侄女,她若得知亲侄女被他侮辱,保不齐会为她出头,在皇上那里吹耳旁风,今上本就对承平侯府不满,万一趁势发难就糟了!他不该为出一口气就冲动行事……
成玉宁作为成振功房里最受宠的姨娘生的庶长女,从小备受宠爱,便是同一房的两个嫡女也不比她风光,见三房的小庶女这般胆小怯懦,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