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国公爷,这般境地下还能如此镇静,下官实在是佩服。”
传言屈之玉手段狠辣不好相与,但同朝为官多年,又都是当今信任的亲信团,席则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性子?两人虽说并无深交,但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倒也算得上朋友二字。
“没什么好紧张的。”席则摇头。
屈之玉顿了顿:“今日可是说不定就交代在这儿了,性命堪忧啊。这都不紧张?”
“我命挺大,死不了的。”席则低眸注视着腰间的玉佩,笑着道。
“嗯?”
“我的意思是……”席则抬了抬头,平淡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极为违和的骄傲:“我夫人会来救我的,屈大人就放心吧。”
屈之玉:“……”叫你夫人来救你,你还挺得意!
对方坚定地认为他家未来夫人会来救他,屈之玉觉得这天儿没办法聊下去了,她闭了嘴,暗自想着逃跑之法。
空旷的大殿又恢复了初始的平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明珠突地一暗,在被捆绑着的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又恢复了初始的亮度。
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片,一切似乎与刚才没有什么不同。席则却是眉头一皱抬头望向了殿中摆置的那一副桌椅上。
先时空无一物的靠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坐在上面,他穿着一身暗黑的长袍面上蒙着一层黑纱,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着一直垂至腰间,与那黑色衣袍融为一体,分不清何处是衣何处是发。他没有说话也看不清面容,分辨不出是男还是女。
屈之玉也发现了他,她惊然:“国公爷,那是……”
席则没有回答,那人似乎听见了屈之玉的声音,他蓦然抬头,黑纱下的双眼没有看向说话的屈之玉,反而是直直地看着不言不语的席则。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开了口:“百年不见,你倒是一如往昔。”
这声音怪异难听,仿若是硬生生地将喉咙撕开后发出来的一般,席则偏了偏头,淡淡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第六十二章
“这么久不见了; 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黑袍人弯了弯腰靠近;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叫席则忍不住憋气偏头。
“哦,对……”黑袍人揉了揉脖颈,哑着声儿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透过黑纱的目光含着几分隐晦的嘲讽:“真是时过境迁啊; 没想到不过百年,我竟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见到你; 说来也是可笑了。”
大约是因为喉咙出了什么问题,他说话的速度极慢; 三两个字便要停顿一息; 他说的费力,听的人也费力。
席则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讲些什么,只隐隐约约辨别出几个字来,他在黑袍人的注视下淡定回声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黑袍人闻言笑出声来,笑声诡异渗人,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 抬手在席则身前一挥,紧缠着他的绳索随着他的动作松松垮垮地掉落在地上。
“听不懂没关系; 你听我说便好了。”他走回到刚才坐着的躺椅上,随意地半躺了上去,漆红的躺椅一动一晃; 咵拉咵拉的声音在空旷无物的殿中回荡,叫人凭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席则觉得这人奇怪的很,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丝诡异; 但……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屈之玉和后面被困住的戎玥祁闰等人,稍一凝思便往了黑袍人待的地方去,虽然奇怪诡异,可他没有察觉到杀意,他没有动杀心。
“你知道失而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这一次他说的更慢了,一字一顿,席则很容易便辩清了他话中的字眼,慢条斯理地撩着衣袍坐下,这般平静的动作叫一边屈之玉看的眉心直跳,恕她直言,国公爷这心也忒大了些。
“失而复得?想来应该是高兴的。”失去的东西再次得到,说是兴高采烈也不为过。
黑袍人望着上头的红色横梁,怪笑了一声:“高兴?是挺高兴的。”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悲伤。”
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凉风将火把上的光吹的闪闪烁烁,席则眼睑低垂挡住那不停跳跃的火光:“为什么要悲伤?”他也有失而复得的东西,他满心欢喜满腹愉悦。
“失而复得,满腹惘然。”黑袍人直视着晃眼的火光:“竟是生出一种要其无用之感。”
“今日抓你们进来纯属失误,我本来是打算直接放你们出去的。”他坐起身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却突然发现了你,就想着再等等,留你一会儿……她应该会来的。”他将倒好的茶水推到席则面前:“这样也就省的我亲自出去寻她了。”
席则没有碰那茶杯,尽管知道对方没有杀意,但这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你说的她是?”
黑袍人给自己倒了杯茶:“还能有谁?总是跟在你身后团团转的那个。”
席则不明所以,黑袍人笑了两声:“你现在在等谁,我说的就是谁。”
“清……清?”清清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团团转了?难道不是他跟在她身后转吗?
“原来现在叫清清吗?”宽大的黑色袖摆挡在身前,端着茶杯一灌而下。
席则一点儿也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谈这个话题,手指轻扶着青瓷茶杯,转而问了一个他比较关心的问题:“你把闻将军关在何处?”闻沛澜不见踪影,与屈之玉不同,他倒不觉得这事儿和她有关,他与闻沛澜自小相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的很。
闻沛澜心智坚定,为人方正坚守原则,作为本朝唯一的女将,她在军事上的建树颇丰,但却从未因此而自满骄傲过。她这么多年唯一昏头的事儿也就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男人了。
“闻将军?”黑袍人喝完了茶水又躺了回去,玩弄着有些发僵不适的手指,又动了动两条腿:“不知道,大约是把她漏掉了。”
“她没在这儿?”
“不在。”
对方的话叫席则心中微定,只要没出事儿,怎么都好。
黑袍人嗓子不舒服,连着说了这么多话早就有些发疼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望着房梁发呆。席则与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对方不再开口,他也不好说什么话,干脆一边轻晃着茶杯,一边看着茶杯里的清水。
屈之玉在柱子那儿急的嘴巴冒泡,她递了无数眼神,无奈席则一个都没有接收到,最后她干脆给右后方的祁闰戎玥使了个眼色。
祁闰戎玥比屈之玉还要先一步醒过来,他们早早地便想了不少方法解缚身的绳索,却是没有丝毫用处,戎玥爱莫能助地缩了缩脖子摇了摇头,屈之玉心中长叹,真是天要亡她啊!
比起屈之玉的焦虑,席则完全可以用心静如水来形容,他坐在那儿一个人玩着儿手中的茶杯,丝毫不见厌烦。
黑袍人中途出去过一趟,隔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之后便又是静躺着发呆。就在这安静诡异的氛围中度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紧闭的殿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隔的有些远导致声音听起来小了些,但席则依旧分辨得出声音的主人。
“她来了。”黑袍人兀地坐正了身体,他捋了捋自己的散乱的长发,又正了正衣襟外袍,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临到要见面了,我竟是还有些紧张了。”
大殿的两扇正门被用力地推开,夜明珠的白光从外面照了进来,握着长剑的女子身穿月白色的长裙,沉着脸极为不悦,她立在正殿中间,抬眼冷视。
黑袍人盯着那把长剑,缓缓开口:“摇天剑,九重殿;碧落鞭,六界仙。好久不见了……”
盛清清这一路上其实挺顺利的,但因为一直走不到头又担心席则的安全问题才黑着一张脸,她被黑袍人这断断续续诡异难听的声音弄的一愣,缓了好一会儿才将他的话串了起来。
摇天剑,九重殿
碧落鞭,六界仙
啥玩意儿?
盛清清懵了好一会儿,她拄着剑看着那黑袍人跟看神经病似的:“这位姐姐,你需要药吗?”
“女的?”单怀抱着檬星星退了两步:“夫人,你这也能看出来!厉害啊!”
盛清清冷笑一声:“真是无知,你要知道,像我这样有大智慧的人总是能够一眼看透本质。”
檬星星很是给面子地拍了拍爪子,得来某人赞赏的一瞥。
黑袍人倒是不怎么在意盛清清的话,她也没有否认她称呼的‘姐姐’二字,宽袖一挥,小桌旁又多了一个椅子。她指着那红木椅子道:“等你好久了,请往这边坐吧。”
“你不要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这样套近乎的手段已经过时很久了。”盛清清先是仔细检查了一番席则的身体,见他无事才大大方方地坐下,摇天剑悬空立在她身侧,剑身白光自打入了这深渊之地开始便没有散过。
她懒散地靠在椅子,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悠闲。
“郗家大宅子里死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黑袍人点头:“是我杀的,他们该死,我便动手杀了。”
“你……”盛清清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勾着席则的衣袖:“是魔,对吗?”
黑袍人就坐在她对面:“是啊,是魔,我现在已经堕入魔道了。”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不明,但不难听出里面的彷徨惘然。
“所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盛清清看她这架势就知道不会只是简单地想和她说话,分明是还有下文的。
果然,黑袍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田螺:“劳烦你回去的时候,将它放在碧洲河畔的听风石上,我已经很久没听见那儿的风声了。”
说到碧洲河畔,黑袍人有些惆怅,盛清清则是完全的诧异。别管是捉妖师还是捉鬼师,他们都会读一些关于六界之事的书,多多少少还是知晓些东西的。这碧洲河乃是九重天上东南方向的一条河,这河不长也不算宽,它远远没有弱水河的名气,但见过的人永远都忘不掉。那是一条很美的河流,两岸是一片仙花仙草地,彩蝶仙鹤,凤凰青鸾,都喜欢往那儿钻。
河畔还立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巨石,众神仙称其为‘听风石’。
盛清清越想越不对劲儿,脑子里突地灵光一闪,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堕仙!”难怪刚才她说什么‘堕入魔道’,那怪她身上的魔气有点儿不对劲儿。
“答对了。”黑袍人回道:“我是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但还是想听听那儿的风声,只要你应了,我马上便送你们出去。”
盛清清歪了歪头:“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本姑娘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仙女了。”九重天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碧洲河也不是随便一个神仙可以靠近的。
“小仙女?”黑袍人咯咯地笑了几声:“可不是一般的小仙女。”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不简单。”盛清清嘚瑟地抬了抬下巴,她可是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大人物的,毕竟像她这么机智聪明的天才,世上能有几个?
她从黑袍人手中接过那田螺,想着席则他们这次往郗家宅院来的目的,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是很正常吗?”黑袍人注视着她:“怎么?你打算插手么?”
“若真有仇怨,你自己解决呗,只要不牵连无辜便好。”反正这番对话下来,她觉得眼前的这位堕仙也不是个杀人狂魔,能叫她下那样的杀手,那些人怕是无辜不到哪里去。
黑袍人听见她这话,顿了顿,竟是扯下了黑色的面纱。
那是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那是一双空洞洞的眼,盛清清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这可怖的面容叫几人皆是惊诧; 黑袍人倒是淡定的很; 她动作僵硬缓慢地又将黑色面纱覆上; 躺在长椅上。
“我马上送你们出去。”她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出去以后就不要再往这宅院里来了,若是耽误了我的事儿,我可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心地放你们走了。”
“我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盛清清回道。
“我知道。”黑袍人转了转头:“早就见识过了。”她在意的东西很少; 她放在心上的东西更是少的可怜,大家伙儿早就见识过了。
“我不是说你; 我是在跟那位大人说话呢。”
这说的自然是屈之玉了。屈之玉到这郗家宅院来很多回了,无非就是调查多人惨死之事; 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焉有不理之态?只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素来擅长审时度势,这下听到黑袍人的话,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黑袍人见她点头,满意地诡笑了两声; 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抬起,不过一动; 被缚在木桩上的屈之玉等人转眼就没了身影,她又看向大开的殿门,外面黑漆漆的暗道突地变的亮堂了起来:“两位自行离去吧; 我就不送了。”
这地方阴森诡异,盛清清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二话不说拉着席则就往外走; 在离大门约莫一米处停住,她转身问了一个问题:“你是谁?”
黑袍人顿了半晌:“丹舒。”
丹舒?盛清清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六界里拎出这么一号人物来,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从来时的路离开。
屈之玉他们先一步出来,等到盛清清和席则出现在干湖边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找到了,找到了!”戎玥招了招手指着不远处的枯草:“闻将军在这儿呢。”
屈之玉最先跑过去,查探了一番闻沛澜的状况,而后背着手冷哼一声:“无故消失,无故出现,说和她没什么关联谁信啊?”
屈之玉虽然冷言冷语,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她也不好发难当朝大将,只叫了人将昏迷的闻沛澜送回将军府去。
“国公爷,盛姑娘,这事儿你们怎么看?”屈之玉本来是对盛清清存有一些疑惑的,可祁闰戎玥他们一副淡定的样子,想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的,这世上不乏能人异士,眼前这个虽然年轻了些,但年龄也不是衡量的唯一标准。
盛清清直接摇头:“这事儿我不管,你们最好也不要管。说白了,就算你们想管也管不了。”
“可这事儿不能不管!”屈之玉反驳道:“你知道吗,死的这几个不是我大靖有身份的,就是一技之师,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得往上交代也得往下交代!”
“那你就去查呗,不过我得提醒你,魔……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更何况那个原本还是个仙呢。
说道这儿,盛清清忍不住皱了皱眉,一个仙界中人在凡间沦落到这般境地,着实是太惨了些。
屈之玉又劝了几句,无奈盛清清油盐不进,她只好向席则寻求帮助。席则也不松口:“屈大人,非吾不愿,实属无能。你也看到她的本事了,若是继续往下,恐怕真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你不必再说了。”
拒绝的不留余地,屈之玉也不好再死缠烂打,她拱了拱手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离开,脑子想的全是该如何与皇帝交代。
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盛清清和席则站在郗家宅院的大门口,她看着那掉在地上的篮子和碎花布:“小哥哥,这里面死的到底是什么人?”
席则想着从屈之玉那儿听来的话,回道:“死了三个了。今年年初死的是郗家的老太爷,竹苑儿里死的是定北侯府的太夫人,湖边的那个身份尚不清楚。”
盛清清拧着眉也没能理个所以然来,她干脆也就不想这事儿。两人说着些闲话,檬星星猛地从单怀的怀里窜了出来,跳到她脚边,咬扯着裙摆:“主人,主人,咱们快些回去吧,明香说了今天晚上要做好吃的呢。”
盛清清连忙拎起它塞到怀里,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警告道:“小声点儿!”
檬星星委屈地团成一团儿:“知道了嘛,他们隔得远听不见的。”
盛清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个傻熊。”
席则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先送盛清清回去,他立在马车前单手扶着车壁:“走吧。”
“小哥哥,你这也太淡定了。”盛清清先将檬星星放在马车的前板上,而后指了指精神时刻紧绷着单怀和那边步履蹒跚的屈之玉:“你看看他们,这才是正常人的表现。”
“你一点儿都不怕吗?”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