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王世充这两日秘密派人来招降单雄信等人,单雄信本就记恨李密,也正有意投靠。
这个使者乃祖君彦,据说是当年草拟讨伐隋炀帝檄书之人,却也算是个才子。这就使我不由想起当年激愤于心,洋洋洒洒地写了几纸讨“贼”檄文的陈琳。
从单雄信的议事厅出来,抱着篮子的我朝天呼出了一口气,刚刚过去为秦大表哥送饭,室内的几人不知为了什么,正争得面红耳赤。我立在屋内犹豫了一番,终是默了声,静静离开。
之所以我仍在犹豫投奔李唐一事,是因为我知道,单雄信与李密不合,李密计划投唐,单雄信便决计不愿与李密苟同。而此时的我一旦提出与单雄信相左的观点,那我便会毫无疑问地被认为是李唐的说客,换言之,便是奸细。
而在这乱世之中,我首先应该做到的难道不是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吗?只有活着,才有生活。
历史上的秦琼和程知节确是李世民一派,但对于投靠时间,我并不确认,更无把握。我只能默默在心底劝说自己,不要打乱历史的轨迹,等他们慢慢地去抉择就好。
许是心事太多,我忽地便不小心磕到一旁的石头上,华丽丽地跪倒在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怔怔地望着自己泛着血丝的手心,我一咬牙,爬起来后原路跑回。是啊,就当是去向自己的表哥撒娇,让他看看我的伤口,顺势告诉他,让他相信我,李唐定会赢得这天下。
就在我即将触到屋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单雄信嗤笑一声,“当年李密派你二人去抓获那李唐口中所谓的神女之时,必然不会料到即使有这神女在手,他还是会一败涂地。”
我心下一颤,抓获是何意?难不成初见时的仗义相助只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
我正打算推门而入,又听一人啧啧一声,听音调似是瓦岗英雄之一的罗士信,“那李世民本就是以这神女为幌子,目的不过是为了吸引各方注意罢了,否则又怎能这般轻易地撤回长安。”
是啊,我差些忘了,还有罗士信。他似乎自一开始便看我不顺眼,起初以为他莫非就是隋唐英雄传中的罗成,后来才知道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罗成,就像貂蝉一样,只是演义或戏文中杜撰出来的人物罢了。
原来,连罗士信都看得出,李世民不过是将我当成了挡箭牌,一个幌子罢了。
前些日子高墌城沦陷之时我就该看出来了不是吗?其实那几日的李世民一直抱病在身,所以面色才苍白了一些。之所以堂而皇之地将我送回长安,只是为他们主力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罢了,刘文静之前的贸然应战已经让李世民失了先机,此时撤回长安对他而言才是保存实力的最佳选择。
想着当日他让我唤他世民时的场景,当真是可笑的很。
你看,有时候,心酸就是这般容易。
此时,一道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许是多日的奔波操劳让他伤了心神,“无论如何,这个李唐认定的神女还是有些用处的。今个儿先不讨论这些了,先想想该如何回应那王世充更为要紧。”
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的脑中一遍遍地回响这句话,泪水不经意划过唇角,酸涩无奈。然后,我忽地笑出声来。
屋内瞬间一片寂静,我大方地推开门,一眼便瞧见秦琼复杂的双眼,我淡淡一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几位将军的正事。明涵只是想要问问各位需不需要添些茶水。”
单雄信最先反应过来,爽朗一笑,“姑娘有心了,没成想我等一讨论竟忘了时间。茶水就不必了,哥儿几个马上便要散了。”
冲单雄信微微颔首,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我转身离开。
秦琼似是刚刚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猛地拉住我的手,愣了一瞬,才将我的手包在手中,蹙眉道:“手怎么了?”
我只望了他一眼,却并未说话。
半晌,听他小心翼翼道:“涵儿,我和几位弟兄正在讨论今后的去向一事,你有何想法不妨与我说说?”
我只笑着推开他的胳膊,低头回礼道:“秦将军过誉了,我一介小女子怎会有何见解?明涵累了,将军容我先去歇息可好?”
有商有量的口吻,客气疏离的表情,秦琼一愣,怔怔地收回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笑着转身,泪水在我转过身的那一刹那还是落了下来。明涵,你真傻,你的心思他们早便看出了,不说破只是在不信任的前提下,维持表面和平的最好方法罢了。
你又何必,多番用真心去换无情呢?
我的心思,原来,隐藏的这般浅,谁都能看破,但谁也不知它是真是假。
我曾经奢望过真诚与温暖,到头来,却被人置入黑夜的臂弯。
我曾经那般透彻地明白人心,可还是,被那穿心的利刃所伤。
当我终于愿意扯起虚假的伪装,才发现,那个被我刺得遍体鳞伤的人才是我应该全心去爱的人。
☆、桃运旺明涵险入宫,逃虎口贵人再相助
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在被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着那个眼神,心中的焦躁更甚,索性披衣下床,踱步到屋外的凉亭中,望月失神。
如今正是冬初的天气,夜间微风袭来,确也凉意阵阵,我不自觉裹紧身上的外衣,坐下歇息。
来到东都洛阳已有数日,可直到昨日我才见到那名不副实的帝王,皇泰帝。那个小皇帝在宫中设宴为单雄信等英雄接风洗尘,但这实则是王世充的意思。王世充自打赢了李密就已颇为膨胀,如今又如虎添翼,怕是将皇泰帝取而代之的日子不远了。
其实这桌筵席我本不必出席,可单雄信拉着我,大有非去不可的架势,当我问他缘由时,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完整的话来,我隐隐有些明白,只是望着秦琼默不作声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失望的感觉。
同样是以秦琼表妹的身份被带去宫中,在这等乱世之中,王世充的筵席却是觥筹交错,奢华无度,当时的我忽然就明白,为何同样的优势,反而是李渊得了天下。
整个宴会中我都挂着一抹得体的微笑,默默地躲在一旁,只微微尝些宫人送上的瓜果,虽然与秦琼不比从前,但凡是遇到生人敬酒时,我总会躲在秦琼背后,看着他眉梢带喜地帮我接下无数杯清酒。也许,若是没有那些算计,我和他本不至于如此吧。
小皇帝有些微醺,早早地便被一旁的宫女搀扶着回了寝宫,只留下几位和王世充交好的大臣收拾宴局。最后一曲歌舞罢,众人都起身辞别,正当此时,王世充在一男子的搀扶下走来,先是与秦琼客套了两句,最终目光一转,落在我的身上。
感觉那道目光久久未散,我一抬头,正巧与他对视了一眼,我勉强笑笑,王世充却大笑一声,拍了拍秦琼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
若是到此结束,那我本不必惊慌,只是在王世充转过回廊的那一刻,我恰巧抬头,他回头定定地瞅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我刻意回避的征服亦或是欲望……
“涵儿……”
一只手忽地拍上我的肩膀,我的心猛然一跳,后背上竟一瞬间冷汗直下。许是察觉到我的惊恐,秦琼连忙蹲在我身前,探出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急道:“怎么额头这般烫?难道是近日天凉,染了风寒不成?”
我紧绷的心弦一松,也许开始的靠近确实是他别有目的,但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没事,许是刚刚喝了些酒,有些上头罢了。”
说着,还把他的手拍了下来。
秦琼见我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又笑了笑,起身脱下他的外衣,裹在我身上,塞得严严实实,“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儿还缺些什么,若是有什么要用的,随时来叫我。”
我笑了,也许在月光下,这个笑容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谢谢大表哥!”
顺带着朝他吐了吐舌头。
秦琼愣了半晌,忽地脸色一红,别扭地道了声“好好休息”,便急慌慌地转身离开了。
我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有些恍惚罢了。
也许,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人能看懂在我那完美无缺的傻笑下,到底又藏着怎样的心事。
“千帆过尽当年事,而今重道也风流。”
倚在院中那棵有些枯落的古柳边,我一边随性填了句诗,一边望着远方的天空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除了这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也许该来的不该来的总会如期地出现在你生命中,任你如何逃避伪装,都无济于事。
就在刚刚,程知节特意跑来与我喝茶,其间磨磨蹭蹭地才与我表明此番来意,说是皇泰帝在筵席那日相中了我,有意将我迎入宫中,因此特来询问我的意愿。
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只是那个人不是王世充,而变成了小皇帝。
询问我的意愿吗?我自然不愿!可是,我的意愿如何有用吗?纵使他只是个傀儡,那也是我无法以及无力抗拒的。
明明那场车祸发生时,我还在想,若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可如今呢?
我颇有些心酸地笑了笑,也许并不是没有办法……
“涵儿!”
我正愣神,一道人影便已飞速窜到我跟前,使劲握住我的肩膀,声音波动不休,似是十分激动一般,“涵儿,程兄弟都告诉我了,这件事……”
“怎么?这件事让你很开心吗?”
我望着秦琼有些发亮的眼睛,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忽地有些紧张无措一般,“不……不该开心吗?”
我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嗤笑一声,“也对,本也是件喜事,不是吗?”
秦琼望着我的模样,默默收回手,又似不甘心般小心翼翼道:“皇上这个安排,你是不是不乐意?”
我自树干上直起身来,走到一边的石桌旁坐下,“我乐不乐意重要吗?难道如今的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身后的人默了半晌,才道:“也对,本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端起眼前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本是香气浓郁的清茶,竟让我差点呛出苦涩的眼泪来,“秦将军,天色不早了,你该回了。”
本来故意不去听不去看的,可我不经意地一转眸,还是瞧见了他晦涩无光的脸庞,一点也不似初见时的模样。
也对,每个人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这个强者逐鹿的乱世。
我尚且对人处处提防,又如何要求别人?
轻纱遮面,我借着月色,偷偷地从墙根早就准备好的木墩子上一跃而起,翻过墙头,落在地上,顺带着不由发出一道异常清脆的响声。我惊恐地抬头,望了望目前空无一人的街道,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来到大唐,我这是第二次怂到半夜逃亡,但是我不得不逃开,因为我想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就算为此,我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将包裹紧紧攥住,我顺着前两日早便计划好的路线向城门奔去。如今正值宵禁,城门已关,我若是没有信物或者王世充的令牌必然是出不了城的。
幸得我这两日仔细观察,见了单雄信那儿所收藏的木刻令牌,循着记忆暗中临摹下来,并在黑市上找了位手工店主照模样做了一个。
捂着胸口的木牌,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个不停,望着触手可及的城门,我朝天深深呼了一口气。装作镇定地向城门走去,毫无意外,一位兵哥哥例行公事地伸手拦住我的去处,随之问道,“干什么的?可有令牌?”
虽有面纱遮掩,我还是连忙憨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凑近乎般谄媚道:“官爷,奴婢本是太尉府的下人,今日有消息传来,说奴婢的母亲病危,太尉心善,特准了奴婢连夜离城,回家侍奉母亲。”
王世充自打赢了李密,便成了太尉,小皇帝还赐了他太尉府以示“倚重”。
那位兵哥哥只拿着木牌大致看了看,又顺手扔回我怀中,朝头顶的哥们招了招手,才冲我不耐烦道:“赶紧着,赶紧着,要走就别磨蹭。”
我看那人打了声哈欠,只心道,果然每个值夜班的人都不愿多生事端,给自己本就不大舒服的工作再招累赘。
我揪着的心刚要回落,还没走出城门,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个小兵华丽丽地推到一旁的门上,给后面的马车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我动也不敢动,不是因为被碰伤了哪儿,而是身后马车里出来的那人,声音轻缓却又压迫感十足,我听的出来,那是王世充身侧的红人,刘浩。
那日筵席李密曾携着一人走到我和秦琼跟前,那个人就是刘浩。王世充好色人尽皆知,且男女不限,这个刘浩便是如今王世充身边最为得势的男宠。要命的不是刘浩是王世充的人,要命的是他见过我,若是我被他认出,那定是百口莫辩了。
许是我的默念有了效果,那个刘浩似乎并未发现我一般便出了城门,我偷偷躲在一旁寻着离开的时机,却只见马车出城后不远便停了下来,而后自车上下来两个男子,刘浩的身影遮着另一个人的大半部分,月光暗淡,我一时看不出那人的模样。
似乎急于分开,刘浩与那人像是在作揖告别,我为了瞅清那人的模样,遂向前倾了倾,却一不小心脚滑,向前翻滚了出去。刘浩果然一惊,瞬间我便被人五花大绑地架到他面前,刘浩其实长得很秀气,若是不看眼睛,定会觉得他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是他一笑,眼睛却又凌厉地出奇,让人莫名心生畏惧,比如现在的我。
“姑娘独自一人深夜在此,在做什么呢?”
许是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并无不妥,他示意左右将我松开,我连忙抽回被钳制的胳膊,故作轻松道:“人有三急嘛,小的本来是想找个地儿方便方便,却不小心惊扰了大人,真是罪过罪过。”
果然,刘浩露出些许嫌弃的模样,“好端端的姑娘家,说话怎是这般粗俗。”
我嘿嘿一笑,“那是那是,我们乡野粗民哪有大人这般的风度才情。”
刘浩此人算是有个极大的缺点,便是虚荣高傲,像他这种人该是不屑于和我多做交流的。果然,他只蹙了蹙眉,刚欲转身,便又回过身来,有些疑惑道:“我觉得姑娘有些眼熟,可否摘下面纱一瞧?”
我的手心忽地冒出涔涔冷汗,他认得我,若是摘了面纱,与自投罗网无异。
我捂着面纱,有些吞吞吐吐道:“小女子面貌粗陋,有碍观瞻,大人还是不要看了。”
刘浩刚欲搭话,我便听见一道笑声自身后传来,这笑声温润清朗,忽地让我慌乱的内心安定了些许。
“刘大人身份高贵,还是让在下来代劳吧。”
说着我便被身后那人一把拉过,带到怀中,那人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揭开我的面纱,歪着头含笑望了我几秒,而后又为我轻轻戴好。
由于我在他怀中,正巧背对刘浩,所以刘浩并未瞧见我的模样。
“刘兄,这位姑娘长的确实一言难尽。你说她龅牙也便罢了,竟然还兔唇;堂堂一双丹凤眼竟能被她眯成如此怪异的一条线;仔细端看,她那左右脸亦极为不协调。”
前面这些话本还是对着刘浩诉说,谁知他忽地话锋一转,侧头冲我笑道:“不得不感叹,令尊真是会生啊。”
啧啧,如此损人的腔调,如此欠抽的语气,如此毒舌的内容,如此熟悉想怼人的感觉。
只听刘浩忍俊不禁一般笑出声来,忽略我的怒视,那人走到刘浩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兄,保重,你不宜在外久待。”
刘浩不知又和那人说了什么,望了我一眼后,便转身钻进了马车,一阵马蹄声响,望着隐没在夜色中的马车,我这才真实地感觉到,我自由了……
☆、逢时乱天涯再分散,别长安李密欲叛唐
“还生气呢?”
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我的耳边忽地钻进一道扰人的声音,我唇角一抽,拨开那人伸到我面前的双手,淡淡道:“莫公子说的哪里话,您好心好意帮我脱困,我又怎会生气?”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还有些不可置信,我竟然再一次遇到了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