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子承淡淡地道:“什么事?”
余斌用折扇指向卢高:“请说。”
卢高看了看华珠,郑重其事道:“年华珠是我妹妹的女儿!我是她舅舅!”
华珠一惊,晴儿也一惊,在场的许多人包括吴秀梅在内都陷入了震惊。
卢高趁热打铁道:“我妹妹叫卢晓珺,二十年前入年府为妾,七年后生下一个女儿,没多久她便病死了,她的女儿就是年华珠!”
晴儿知道卢永富有个姑姑嫁给有钱人做妾,生了个女儿就死了,却并不清楚她们是年府的姨娘和华珠。
吴秀梅虽是听过下人唤华珠年小姐,但着实不敢往亲戚上头想。况且,她又听人说华珠的父亲是府台,记忆中卢晓珺的丈夫只是个县丞……
天啦,怎么会这样?
至于华珠为何没觉得吴秀梅是自己舅母,因为年府每年都在给卢家送钱,而年绛珠也从没告诉过她,她的舅舅已经“辞世”了。她到现在还认为卢家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们全都很幸福安康。
华珠看向吴秀梅,难怪总觉得她面善,七年前,她见过她一面。
余斌将众人的震惊尽收眼底,非常享受自己给大家带来的震撼,笑了笑,说道:“颜大人是年华珠名义上的舅舅,卢高与吴秀梅是年华珠血亲上的舅舅、舅母。众所周知,颜家人十分宠爱年华珠,会不会为了年华珠……而无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审判呢?”
“哎哟,我听说年小姐每天一碗血燕,都能吃掉我们一年的口粮!颜府啊,对年小姐真的很好!”
“每次颜四爷出去查案,都会带着年小姐一起的!”
“上回颜府三奶奶被赤焰的鬼魂劫走,颜大人连自己儿子都没带,只带年小姐查案,他很器重年小姐啊……”
“颜大人的票做不得数吧?”
……
百姓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颜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之前又不知道华珠与卢高的关系!”这人真是他的女婿吗?谁给找的亲事?气死他了喂!
“什么?你会不知道?我告诉过你的啊!”卢高瞪大眼睛,信口雌黄,“你……还说一定会保证我胜诉的!”
“你……”颜宽的呼吸一顿,肺都要气炸了,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他几时跟卢高单独会过面?
“颜大人,我们都是华珠的舅舅,你不会真看着我蒙受不白之冤吧!你……你不能这样啊……”卢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颜宽快要气疯了:“我……我……我的票作废!”
华珠冷冷地睨了余斌一眼,他怕是早就知道卢高与她的关系,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到审判官全都投票了再说,真是为了胜诉,无所不用其极!
廖子承拍了拍惊堂木,堂内堂外恢复宁静,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又道:“那就我们四人进行裁夺。”
“慢!”余斌再次打断了廖子承,“我有几句话想问吴秀梅,是关于除夕之夜,年小姐的具体行踪,它与本案有重大关联。”
廖子承捏了捏惊堂木,指节泛出一抹白色。
余斌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本事你就准许我问,一旦年华珠与你私会到深夜的消息传出去,她的名节将毁得干干净净。
果然,廖子承握了握拳,面不改色道:“它与本案无关。”
顿了顿,又道,“卢高是我的直系下属,素来与我关系亲厚,为避嫌,我的票作废。”
华珠捏了捏眉心,既然余斌想法子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势必也已经弄到了王庆与李致远的票。
所谓的辩论,只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原来余斌一早就设了一个更大的局。一官审案突然变成五官,还是由圣上亲自下旨。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一切都是余斌的手笔,毕竟一个侯府嫡子还没这么大能耐说服圣上,可余斌绝对插了一脚。
这个浑身毒毛的笑面虎!
余斌看着华珠满眼的冷意,明白她已想到了他的一部分算计,没错,是他设了这个局,是他诱导整件事按照他的想法水到渠成。但绝非李致远与王庆想的那样,他也弄到了屏风后的那张票。
实际上,那张票绝不可能属于他,也不可能被他威逼利诱便能轻易左右。
所以,他才要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这样,即便那人投了,也只能以一比二落败。
这才是他的必胜法!
廖子承叹了口气,很认真、很无辜地说道:“王大人、李大人,现在只有你们三人的票有效,请出示御赐木牌。”
王庆与李致远的整个人都不好了,握着木牌的手微微颤抖。
“这木牌是御赐的,你们不会弄坏了吧?”廖子承淡淡说完,惊堂木一拍,厉声道,“交上来!”
二人硬着头皮把牌子交了出去。
余斌瞧着二人这般神色,心中涌上一层怪异。
廖子承将三块木牌一一翻开,并竖起来展示给了众人。
结果依次是:卢、吴、吴。
一比二,卢高败诉!
余斌一个踉跄,没稳住身形,撞在了衙役手中的木棍上,额头顿时肿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该投卢高的王庆和李致远投了吴秀梅,而本来以为要投吴秀梅的却给了卢高一票!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王庆和李致远……不想要皇后之位了?
他们两个哪里是不想要皇后之位了?他们是被廖子承给耍了啊!廖子承忽悠他们余斌想要把四人的票弄成二比二,让屏风后的人做真正有效的宣判。可惜廖子承那时已经和颜宽投了卢高,无法,他们俩只能改写吴秀梅。他们想着,反正公主的原话是叫他们保证卢高得到两张票嘛,又没说非得是谁的两张票!
李致远和王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现在改口说自己写错了,谁又信呢?一个写错倒也罢了,难不成俩人一起写错?再说了,屏风后的那个人明显是京来的,搞不好是圣上派来的密探,会撕了他们的吧?!
廖子承翻开自己的和颜宽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卢、卢。
也就是说,卢高本来有三票,如果余斌不作死地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卢高会是胜诉的一方!
余斌胸口一痛,一股腥咸涌上喉头,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廖子承淡淡地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正色道:“根据审判官们的综合裁夺,卢高停妻再娶、抛弃妻子的罪名正式成立!按照《北齐律令》第二十一章、二十三条、以及三十七条法令法规,褫夺卢高琅琊水师副参领一职,发配边疆,奴役二十载!”
二十载……
卢高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大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对面。
卢高被泼醒后带出衙门,一眼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他挣脱押着他的衙役,奋力地奔了过去,并扯开窗帘,双目发红道:“阿娇!阿娇你救我!他们要把我发配边疆做奴隶!阿娇!”
陈娇用帕子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滚烫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有什么办法?连公主都救不了你……”
卢高将胳膊从窗子里伸进去,抓住了陈娇的手:“那你等我回来!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日回京跟你和女儿团聚!”
陈娇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太紧,她根本抽不出来,于是用一只手拿过一张纸,递到了他眼前。
“这是什么?”卢高接过来一看,瞬间傻眼,“放妻书?阿娇你要跟我和离吗?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和离了,你就成寡妇了!还有我们的女儿,你叫她怎么办?”
陈娇咬住帕子,无声地哭得浑身发抖。
卢高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她是下了决心:“阿娇,你不可以这样的!我们说好了会白头偕老、会恩爱一生!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地爱你,从没对第二个女人多看一眼!我的心,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女人啊,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所以才狠心抛弃了建阳的家人。他爱她,爱到连儿子都可以不管。每每夜里想起儿子来,他的心都像有一把铁锤在敲!可是他告诉自己,为了阿娇,他什么都能舍弃!包括自己的骨肉,也包括自己的良心!
夫妻十多年,她只生了个女儿,他也没动过要纳妾续香火的念头。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她,人生就圆满了……
“我不会签字的!要我签字,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余斌拿着折扇,优雅地缓步而来,吐了点血,面色有些苍白,气势却没减弱半分,他在卢高面前停住脚步,面无表情道,“签了放妻书,否则,你不会活着到达边疆。”
“余斌!”卢高懵了,刚刚还帮他在公堂之上据理力争的盟友,怎么转头就来破坏他与阿娇的幸福?
“这是公主的懿旨,打赢了官司皆大欢喜;打不赢,你们就必须和离!”陈娇是驸马的亲妹妹,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牺牲她的下半辈子,给一个远在边陲之地的奴隶守活寡。余斌顿了顿,又道,“你真的爱陈娇,就该放手。有公主在,她还能改嫁,并且嫁个很好的人家。”
卢高豆大的泪水砸在了白纸上。
陈娇泣不成声:“跟你分开,我很难受!这些年,我爱你的心也是真的!但我没勇气背负那么多!你不是女人不会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有个……你这样的丈夫,会遭受多少人的冷眼跟嘲笑?你这一世,只碰到了一个愿意为你牺牲一切的女人,但你抛弃了她。你……你就当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吧!”
说完,陈娇几乎要哭晕了过去。
芸丫将她抱入怀中,用力放下了帘子!
卢高追着马车,狼狈地一路狂奔。
“阿娇!阿娇你不要抛弃我!阿娇!阿娇——阿娇——”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冷清的街道,响起了雨点冲刷屋顶与街道的声音。
他凄厉的嚎叫,渐渐淹没在了重重雨帘之中。
华珠与吴秀梅手挽着手,举着绘了海棠花的白色油纸伞,从他身旁走过。
华珠轻轻地问:“舅母,要帮他吗?”
吴秀梅面如死灰,摇了摇头:“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就像我永远也听不到儿子叫我一声‘娘’了。”
华珠紧了紧挽着她的手:“别太难过,你还有我。”
卢高跪在地上,被大雨淋透了衣裳。
恍惚间,他发现了华珠与吴秀梅,噗通一声倒地,爬到了华珠脚边,扯住她的裙裾道:“华珠,我是你舅舅呀!是你娘唯一的大哥!你不能看着我去边疆啊!”
华珠低头,神色淡淡地看着他:“除夕那天,我在流音阁包饺子,你认出了我,你不是高高兴兴地问我‘你是谁?为什么跟我妹妹长得那么像?你是我妹妹的女儿吗?’而是掉头逃走。从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将来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掉头就走。”
“秀梅!秀梅!”卢高又巴巴儿地跪走一旁,拉住了吴秀梅的裙子,“秀梅你快让华珠帮帮我!提督大人很喜欢华珠的,只要她肯求情,提督大人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
吴秀梅一把扯出裙裾,冷声道:“你害了我不够!害了我们儿子不够!又想来连累华珠和提督大人吗?我吴秀梅当初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自私、这么无耻的男人!”
卢高低头,泪水混着雨水,一时分不清满脸湿意是雨还是泪,他抱住头,嚎啕大哭。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何种滋味儿,但想必不会好受。
“华珠,我们走。”吴秀梅不想再他,一眼都不想了。
谁料,刚走了一步,后脑勺的发髻突然被揪住,紧接着,卢高阴冷的话响在了耳畔:“我之所以会有今天,全都是你害的!你看看你,又老又丑又没学问,哪一点配得上我?我肯跟你做了几年夫妻,已经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怎么还不知足?你好好过日子就过日子,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儿子都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为什么要死皮赖脸地活在世上,为什么要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刻毁掉我的幸福?”
吴秀梅转身,猛地给了他一巴掌:“这就叫老天有眼!老天爷就是希望我活着让你得到报应!”
卢高魔怔了似的,抡起拳头,朝吴秀梅疯狂地砸了过来!
“啊——”
一声惨叫,卢高被按在了地上。
颜博用绳子将他双手束于背后,并厉声警告道:“再不老实点儿,可是要加刑的!”
语毕,将他拖起来,送回了衙门大牢。
出来时,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瓢泼,生生将视线阻隔在了三尺之内。
门边,放着几把备用的雨伞。
他看了一眼,没有拿。
就那么走进了冰冷的雨里。
突然,一把油纸伞落在了头顶。
“四爷。”晴儿红着眼眶,定定地看向他,“四爷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我……”
颜博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眼底再没了往日的温柔:“别说了。这次的事要谢谢你,谢谢你出面帮吴秀梅作证,让罪有应得的人最终受到了律法的制裁。好生养胎,生下来还是我的骨肉。”
语毕,推开她的伞,迈步没入了雨里。
晴儿追了一步,哽咽地唤道:“四爷!”
她失去四爷了,永远地失去了……
------题外话------
这一卷快要完鸟,再写点儿东西就要开始第二卷了。
有米有人猜猜看屏风后的神秘人是谁?
【第七十六章】摸,幼稚的子承
雨过天晴。
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
余斌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看向一旁准备上马车的廖子承,浅浅笑道:“提督大人果然好手段,我甘拜下风。”
“说的好像你大老远从京城来琅琊打官司就是为了跟我一较高下似的。”廖子承轻轻一笑,让人想起雨后的晴空,高洁而美丽,“比起你,我还差得很远、很远。”
“恕我愚钝。”余斌微笑,清亮犀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惑色。
廖子承云淡风轻道:“连亲姐姐都能利用,我才要对你道一声‘佩服’。”
余斌眯了眯眼,他居然能知道这么隐蔽的事儿,太出乎他意料了。没错,他是利用了余诗诗,没有余诗诗的“帮忙”,一官断案不会变成五官审判。
余斌用折扇敲了敲掌心,似笑非笑道:“提督大人这话恕我无法赞同,利用乃人之本性,一个人从生下来学会的第一种手段就是利用。嗷嗷待哺的婴孩,在知道自己的哭声可以左右父母行径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利用它了。敢问提督大人,你也要鄙视他们的行径吗?”
“鄙视在你心里,我可从未说过。”廖子承淡笑着说完,踩着木凳上了马车。
余斌的笑容淡了几分,又道:“如果你打算把真相告诉我姐姐,我无所谓,反正即便没有这场官司,她也还是必须写那封信。”
“我对你们余家的事不感兴趣。”廖子承看了他一眼,坐入马车后挑开帘幕,冷峻的容颜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离华珠远一点。”
“不远又怎样?”余斌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服输的挑衅。
廖子承淡淡地道:“就像你手中的折扇一样。”
余斌不屑地笑了一声,低头看手中折扇,完好无损,谁料,只轻轻一抬,折扇散成了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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