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把握他们肯答应,毕竟要对抗的人是李元钧; 当今皇上的手足兄弟。未成想,他们连问都不问,拿了弩弓,敬声领命; 让傅成璧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她当天下令射杀李元钧; 这群人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算是从前武安侯府的侍卫,也万万做不到这般地步。傅家训练出来的兵; 先忠得并非傅家; 而是君。
有这么些凶神恶煞的人镇着,傅成璧无恙地进了大佛寺。为了不扰佛门清净,傅成璧让他们留在寺外待命,随行的只有玉壶和两个侍卫。
傅成璧先在宝殿敬香祈福; 求了一枚上上签; 解签的师父温慈一笑; 只批了一句“谁无风雨时,拨云见天日”。解过签; 傅成璧扶着玉壶的手出去,迎面秋风起,抬首望见西天际乌沉沉地阴了过来,倒也真应了方才解签的话。
玉壶蹙眉,“这一季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
大佛寺的主寺中乃是和尚僧侣修行之地,一侧的偏寺中才是尼姑庵,惠贵妃带发修行自然也是在偏寺当中。一行人到时,惠贵妃持古青色的大伞,在禅房前等候已久。
傅成璧双手合十,躬身敬礼。
惠贵妃眉宇间俊丽不减,慈和尤盛,待傅成璧最为温柔,得知她今日来访,一早备下清茶斋菜,问着近况,就将她引进禅房当中。禅房中不见香,也不见任何华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味道,案上佛经最多,秋风一拂,掀起浪波似的书角,有一股说不出的宁静。
傅成璧身心愉悦,望着惠贵妃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亲切。
谁能想到曾经在战场上杀伐的向挽青,在后宫中逐鹿的惠贵妃,会将自己的后半生消磨在这一隅中。
惠贵妃目光在她肚子上打量,问道:“快要生了罢?”
“才六个月大。”
惠贵妃轻笑道:“我没怀过孩子,还不如你知道得多。言恪到我膝下时已经两岁了,过了最难照顾的时候,会跑会跳,除却淘气得教人头疼以外,其实还是挺好带的。”
傅成璧说:“前些日子到宫里看言恪,个子长得好快,就是这段时间总做噩梦,一下瘦了不少。”
惠贵妃抬茶盏的手略微顿了一下,傅成璧尽收眼底,感觉事情落定了七八分。惠贵妃虽然不是李言恪的生母,可却是亲手抚养他长大的,母子情分不比别人差。
惠贵妃说:“孩子转眼就长大了。不知你记不记得,当年你随傅老侯爷一同到京,还与言恪在一起顽儿呢。”
傅成璧却有些疑了,实在记不起还有这回事。惠贵妃不在意她想不想得起,继续说道:“所以言恪待你向来亲近,这段日子也没少烦扰你罢?”
傅成璧说:“言恪很懂事,能自己解决的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只不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懂事就意味着妥协退让、委曲求全,这又未必是一种福气了。”
惠贵妃手指抚摸着茶盏杯沿,长久沉思。她虽身在佛寺,可却没少听了风声雨声。
她知道文宣帝龙体欠安,许是大限将近;也知道,前朝后宫中,汹涌着新皇旧帝更替的暗潮。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向家还是李言恪,都需要她回到宫中。
傅成璧今日来访,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她实在倦得很,人就这么一辈子,短短数十载,又有多少年值得消磨在皇宫那样的地方?
这般想着,门吱呀一响,有一道轻柔的声音突兀地横了进来,“落了东西在娘娘这里,可曾见到一件……”进门的向倚竹蓦地注意到傅成璧,怔住了话,半晌才躬了躬身道:“郡主。”
惠贵妃从一旁的椅子上捡起件玉色锦绣斗篷递给向倚竹,说:“让下人来取就好,怎么还亲自折回来了?”
“王爷送得,交给旁人不放心。”她笑起来很幸福。
傅成璧起身回礼,这才意会到,在她来之前,是向倚竹在庵中做客。她见向倚竹轻软地接过来斗篷,似乎很是珍视,想起前世向倚竹的确常在换季时披这么一件儿斗篷,看得出她对旧物有长情。
现在李元钧被文宣帝外派出京做事,最着急的应当就是侧妃向倚竹了,她来大佛寺拜访惠贵妃,应当也是为了李元钧,来问个法子。
傅成璧暗下叹了一口气。向倚竹要是当真了解李元钧,就该明白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行礼间,向倚竹望见她腕子上的珊瑚手钏又怔了一怔。
她忽地想起傅成璧第一次到府上时,李元钧不顾女眷在场,失神地捉住傅成璧的手,抬起腕子看这手钏,轻喃道:“本王记得,这珊瑚手钏是你母亲的旧物。”
能让李元钧入心的事实在不多,向倚竹格外留了神。
之后有一次李元钧醉酒,宿在她的院中,向倚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外袍。李元钧最不爱别人为他宽衣,就算欢爱时亦如是。向倚竹也是第一次,解衣时,在他的腰带上解下来一枚串白珠的嵌金珊瑚坠子。
看得出这坠子本应是项链,是请工匠稍作调改后做成了腰佩。
大周男子的腰佩分两种,一种是外腰佩,为装点所用,多是能彰显身份地位的玉牌,例如李元钧经常佩戴的兽面玉璜,更多是权力的象征;而另一种则是内腰佩,藏于袍子下,有“内秀”之意,实则是为了养玉,令腰佩一面能触及天地灵气,一面能免受风雨侵蚀。
男子成年加冠时,大户人家的父母会送给他们一块名贵的玉佩,取个吉祥平安的好兆头,系在腰间,这就是内腰佩了。
上好的红珊瑚不多见,向倚竹又是个眼利的,一瞧就知道这腰佩与傅成璧的手钏乃是同一材质的。
当时向倚竹没太在意。
毕竟李元钧宿在她院子里的时候不多,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嫌不够,她怎舍得再将心思放在其他事上?
但是如今想到近来王府上新得宠的女子,再一仔细打量傅成璧,莫名的意会令她陡然惊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猛泛起来的恶心。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惠贵妃捕捉到她神色微变,似有异样,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向倚竹忙摇了摇头,匆匆告辞离去。
傅成璧有些莫名其妙,却并未太在意向倚竹,两人今世形如陌路,实在无需多言。她继续与惠贵妃说起李言恪的事,末了,惠贵妃答道:“我自有计较。”
言下之意,就是无需傅成璧劝说了。所谓人事,她只能尽到这一步。
……
傅成璧要在大佛寺祈福斋戒三日,段崇一人在府上,生出几分独守空闺的寂寞。好在六扇门事务繁忙,他很少有闲暇来去想她。
傅成璧去大佛寺的第二日黄昏,段崇回府,撞见屋中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锦盒,不大不小,满满十一箱。府外送来的,下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先按照对方嘱托抬到后院来。
段崇纳罕,打开来看,就见各种小孩儿穿得衣服、长命锁、银镯子、甚至玉腰佩,加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拨浪鼓、九连环、蹴鞠、毽子,诸如此类,种样繁多,应有尽有。
段崇正以为是傅成璧为孩子买得,拿起毽子兴冲冲又好奇地打量。
管家立在一侧,见他望了片刻,大约从前也没玩过,一时有了玩兴,将毽子往空中一抛,右脚一抬,彩羽毽子稳稳地在空中划出弧线,又急速坠落,段崇用膝盖顶了一下,这回没掌控好角度,直接飞出去,歪倒在地上。
段崇下意识叹了口气,似乎对这样的失败不大能容忍。
管家:“……”
眼见段崇手里转着拨浪鼓,眼睛瞟向箱子里的蹴鞠球,很明显也有了要拿出来顽儿的意思,管家现在觉得自己非常有义务解释一下:“这是小侯爷托镖局送来的东西,都是他为郡主未出世的孩子挑选的。”
段崇动作一滞,拨浪鼓也不响了。
“甚么?”
“是小侯爷托人送到府上的。”
段崇板起了脸,将拨浪鼓往箱子里一扔,拍了拍手,说:“摆在这里碍事,搁到库房里去。”
他家小孩要玩的,自然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买,何时需要傅谨之多事了?在西三郡很闲吗?很闲的话,他真不介意给他找点麻烦。
管家恭敬地提醒道:“要入库的话,还得等郡主亲自过目。”
“这等小事,不需要。”
这是小事?管家看着上下横放满屋的锦箱,先不提心意多重,单单是银钱也要好好费去一笔的。
“抬走!”
管家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下人全部抬到库房中。
段崇顿时没了心情,望着落在地上的毽子发愣片刻,移开眼睛,起身穿上官袍,准备再回六扇门去。
黑靴子踩在暗黄的微光中,段崇本就高大的身影被石灯映得很长很长。
傅谨之人未到,却迎头给了他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眼中兴许更似笑话,可对于段崇来说,足以令他失魂落魄。
傅谨之大概料定了他不会想着去买这些东西。段崇幼年是与刀剑为伴,想不到小孩子会喜欢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他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可以给未出世孩子的东西,无非是将自己通身的剑法教给他,抑或着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若是个女儿,以后还可以教她做饭烧菜给娘亲吃……
这是他会的,也是他能想到的所有。
沉思间,昭昭跟了上来,拿头和身子去蹭他的靴子。段崇停下,揉了一把它的脑袋,正准备把它裹在怀里一起去六扇门,好好请教请教一下,问问正常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大的。
不想身后蓦地想起一声弱弱的唤声,回头一看,正是虞君。
第155章 到府
她已换下了血衣; 穿上六扇门信鹰的武袍; 不去看憔悴的病容,还像是从前英武的模样。
女信鹰中; 华英心性爽朗; 不拐弯抹角; 可有时会沉不住气,当个朋友或者手下都是极好; 却不适合统领。虞君却与之大不同,她武艺高强,倚靠着虞家在江湖的威望,女信鹰大多对她很是信服; 加上虞君本人心思缜密,颇具手段; 段崇对之甚为器重和信任。
两人相识多年,段崇待她与杨世忠、裴云英一流为故交友人; 从未动过男欢女爱的心思。
从前段崇在江湖上行走; 淡薄男女之别,没在意过此事;可如今入朝为官,又娶了傅成璧为妻,有些事的确应当要分得清清楚楚才行; 既是为了虞君; 也是为了他和明月。
昭昭被挟在腋下; 挣了两下跳出来,弓着腰; 尾巴直竖,做出攻击的姿态,冲着虞君一阵恶意满满的喵呜,似是恐吓。
虞君不太喜欢猫,蹙起眉,往后退了几步。段崇咄着驱赶它,昭昭才安分,攀着腿借着结实的手臂,一下趴到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待着。
虞君低下眉,想起傅成璧初入六扇门时,将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小东西带来,段崇就对她格外容忍。
在段崇眼里,一开始傅成璧就是不同的,只是他将心意掩藏得太好,谁都未能看出来,或许连段崇自己都不知道,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傅成璧。
虞君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心底却酸涩得厉害。
她不肯认。她始终认为,段崇这般放荡无羁的人,应当配一个江湖佳人,能够支持他问鼎天下武林,而并非将他束缚在一方深宅小院当中。
傅成璧就属于后者。
段崇看她无言半晌,先开了口,口吻不亲不疏:“何事?”
虞君敛了敛容色,忍着傍晚起着星点微凉,攥紧手指说道:“如今虞家庄横遭变故,我一个女子,不通经商之道,名下产业早晚教心怀不轨的叔伯姨娘蚕食瓜分。虞家庄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想求你帮帮我。”
将虞家庄交给他,意下是奉为彩礼。
段崇不傻,听出她言下之意,为了留一份情面,也只能装作不懂,顺着表面意思回答道:“我并非虞姓,虞家世代产业,不该由外人涉足。想必虞庄主泉下有知,应当也不会希望虞姑娘将虞家基业拱手奉让。”
虞君暗下咬唇,声音中带着委屈的哭腔:“……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段崇反问:“虞姑娘又何尝不懂我的意思?”
虞君满目悲怆,犹豫良久之后终是决定放下自己最后的傲骨,与段崇说个明白。
她抽噎道:“段崇,我喜欢你,你第一次跟齐师父来到虞家庄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不然我为何放着虞家庄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要来到六扇门当个女信鹰?”
“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段崇认真地解释道:“段某当真不知。”
他对此一向不太开窍,要是对虞君有过任何男女之情,但凭两人相识多年,段崇绝对能够洞悉她的这份真心。
“我真心渴盼你能回应我,等了那么多年,都是镜花水月。”虞君抹着眼泪,“当年我收到家书,回到虞家庄,一去不归。过了那么久,你都不问我为何不再回来……”
她挽起束紧的袖子,展给他看的,是手腕上蜿蜒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段崇略微蹙起了眉。
虞君哭得更凶,“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对抗父亲,为了能回来见你,做过甚么样的傻事?我也是个人,也是虞家庄人人都看重的小姐,不是草木,不比傅成璧低贱,更不比她爱你得少。段崇,这不公平……对于我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段崇口舌生涩,同她讲不出道理。这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活了许多年,就看傅成璧最好,甚至一时都难说她有哪里好,这如何分公平不公平?
“你娶我罢。”
段崇一下拧紧眉,目光中泛着雪亮的锋芒。
虞君抬起头,直视段崇,苍白的嘴唇抿成倔强的弧线,“我的所有,虞家庄的所有都会是你的。傅成璧若是容不下我,我可以不在这里住,甚至没有名分,只要你肯……哪怕有一点在乎我……我就知足了。”
她一步一步踱近,靠到段崇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双眸中饱含炙烈的情意。
段崇略微垂首,抬手按住她的肩头,也止住她进一步靠近的步伐。
“并非明月容不得,是我容不得。”段崇坚定,没有任何的妥协和退让。
话语中明确表示出不会有任何动摇,一下就击溃了虞君所有的理智。
“你撒谎!”
她红了眼,狰狞地恼怒喝道:“傅成璧到底有甚么好?她除了拖累人,还能做甚么?傅家人根本看不起你,你要那样待她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你是段崇啊,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何等骄傲?江湖上那么多年奉你为盟主领袖,就算是朝廷都要礼让三分,何以到了她面前,就让你连尊严都抛弃了?”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是这等不堪的?段崇无言,听得这番话,实属啼笑皆非。
昭昭见虞君情绪不定,炸了毛似的不安,开始低呜乱叫起来。
段崇揉着它的脑袋安抚,对虞君没有要再解释纠缠的心思,淡声道:“等伤好了,就回六扇门休养。明月怀有身孕,大夫说宜清净,不宜劳累,府上不便有外客。虞姑娘,段某的意思想必你已经很明白了。”
念着多年的情谊,他对虞君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若是换了旁人诋毁看轻傅成璧,段崇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段崇语气中的冷厉锋芒毕现,令虞君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片刻,她撑住自己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却也压不住声线里的脆弱和颤抖,
“段崇,你欠我的!你欠虞家的!”
不到这最后一步,她绝对不会拿恩情来要挟段崇。可她实在太怕了,虞家只余下她一个,她不想一个人……
听言,段崇沉默片刻,极力抑下一腔窜动的怒火,将声音压得很沉:“除了明月,我不欠任何人。”
他将昭昭从肩上掂下来,扔到地上,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嚷声。小厮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似乎很是着急。
段崇循声望去。
虞君看清有一人教人簇拥着走近了,她攥紧手指,目光中闪过一道冷光,上前一下抱住了段崇,哭腔不减:“寄愁,别走!”
段崇目光所及的高大身影迈过门槛,一下停驻在中庭前。
“小侯爷,郡主不在府上……只有……”神色焦急的管家喘着气解释,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傅谨之身后。
傅谨之立身在灿然的霞光中,红翎银甲,俊美惊人,入鬓长眉略微凝着,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