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一开始还没觉得甚么,这会儿看他们抱久了,隐隐有些不快。他拎着傅成璧的领子揪到怀里来,板着脸对傅谨之说:“请侯爷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明月。”
傅谨之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横插一脚很不满。但见段崇暗红武袍,成璧水红袖袄,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尽是般配,这才想到段崇已然是成璧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说这句话并无不妥。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堵得傅谨之脸色发青。
傅成璧瞧出两个没由来地暗暗较劲儿,破涕为笑,扯着傅谨之的手说:“哥哥在雁门关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遇见心仪的人,娶来给明月当嫂嫂。爹娘泉下有知,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傅谨之对此却没甚么浓烈的心思,淡然笑道:“你过得幸福,就是爹娘最大的心愿了。”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段崇:“有两件事,还望妹婿答应。”
段崇听他叫妹婿,自然敬道:“但听侯爷吩咐。”
“第一,璧儿委身于你,你应当好生待她、敬她,一生只爱护她一个人,莫要再动甚么旁的念头。”傅家男儿向来专一,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同样不许段崇纳妾。
段崇毫不犹疑地点头应下。他有明月,此生足矣。
“第二,”傅谨之眸色微沉,“日后你们生下的第一个小子,要姓傅,入我傅家的族谱。”
“哥?!”傅成璧纳罕和讶然并至,道。
傅谨之夺问一句,盯向段崇:“你应,还是不应?”
段崇对此事却看得极淡,回道:“我段崇本就是无名无姓的人,得长公主之恩才有今日。姓傅也好。”他看了傅成璧一眼,笑着说:“好听,也好取名字。”
傅谨之见他浑不在意,哼了一声:“连名字都想过了?”
段崇点了点头:“傅衍。”
“……”傅成璧哭笑不得,寻着他腰上的软肉拧了一下,“少说一句。”
傅谨之已经很想拿枪挑飞他了。
一行人马整队出发时,天空中下起盐粒子一样的细雪,簌簌扑落。远郊被一层淡白的霜衣,极目处雪雾朦胧,不知前路。
临分别前,傅谨之沉声对她说:“去罢。当年哥留你一人在京,这次也该轮到哥看着你离开了。”
傅成璧脚下是笔直的官道,身后矗立着高大的城楼。她拢着雪氅,眺望着城墙上的身影,霜雪凝在她的鸦睫上,怎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傅谨之还在。
挺立在上,若雪松青竹,一直在望着她。
高竿上系着五色结带,坠着铜铎,发出大铃的清响。乔守臣派人来问,“为何段大人还未到?”
刚问没多久,段崇就骑着骏马穿出了城门。待他近了,却不见齐禅。
傅成璧疑道:“剑圣师父呢?”
“他要留在西三郡。”段崇摘下风帽,将缰绳交给他人,他手上凉得很,一时未贸贸然去握傅成璧的手。他说:“师父想留下来,一起重新建立西三郡的新秩序。”
傅成璧却也不嫌他冷,勾住他的手指暖着,问:“从前的事,剑圣师父还在意么?”
“师父说,逃避改变不了甚么,西三郡永远都会是从前的西三郡。”段崇回过头,远远地眺望向淡淡雪雾的城楼,“没有人愿意镇守这样的地方,可总要有人留下。”
“从前是你的父亲,现在是你的兄长。师父说,这也是他的使命,是他接任武林大宝时曾经许诺过的誓言。”他牢牢握住傅成璧的手,声音沉稳有力,“我答应他,以后代他们好好照顾你。”
铜铎叮铃铃响了起来,雪白的小道上沉压压地碾过去车辙和马蹄印,一行人马逐渐消失在天尽头,前路是山长水远,烟云茫茫。
正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五卷 桐荫梦
第112章 风寒
北上逢冬; 车马难行。一路赶赶停停,行至抚州时,傅成璧不堪舟车劳顿; 纵然有段崇在旁悉心呵护; 也耐不住冷厉的寒风,病倒了。
晚上入睡前,周身冷得像雪; 往他怀里贴; 段崇抱了她半宿都暖不回来。凌晨,她的身子又变得比炭还热,额头烧出凉汗; 抚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段崇给她喂过汤药,刚见恢复了一丝生气,乔守臣就派人来催。他沉着脸; 回禀说:“郡主娇贵,受不得如此折腾,若是因此耽搁入京; 教皇上怪罪下来; 下官会一力承担。且请乔大人先行。”
皇命在身,乔守臣不好延误,他想着自己先入京复命; 届时向皇上禀明其中原委,想必皇上也不会太过苛责小郡主。
于是就应下,由杨世忠护送他回京; 余下一队信鹰保护段崇和傅成璧上路。
抚州驿站的环境到底简陋了些,一行人就转至抚州的客栈里居住。
上好的客房中暖烘烘地烧着炭,几贴药下去,傅成璧很快退下烧,渐渐有了精神,就是病容犹在,吃甚么都没胃口。
段崇看着她吃粥,没几口就搁了勺子。他又哄又劝,道:“再吃一些。”
“吃不下。”傅成璧眼睛发红,唇上不见血色,“中午喝过药,这会儿嘴巴里还觉得苦。”
“抚州蜜饯出名,我差人买几样给你尝尝?”
傅成璧想来也好,点了点头。
段崇说:“不想喝粥的话,就吃小馄饨?我去做。”
傅成璧见他下巴冒青,知他辛苦。晚上她睡得浅,晓得段崇每隔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一次,等确定她没有再发热才再睡一会儿,这么多天也未好好休息。
傅成璧柔声说:“别忙了,我再吃些粥好了。有玉壶照顾我,你今晚去旁的房里好好歇息一晚。”
“我不累。”段崇见她没有拒绝,起身披上鹤氅,又转过来亲了一下傅成璧的额头,“等着。”
段崇用靴子顶了顶昭昭的肚子,教它跟着自己一起出去。
傅成璧见拦他不住,晓得他一直在担心和自责,得她自己快快好起来才成。
天上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傅成璧拥着被子看书,忽地听见外头喧喧嚷嚷,好像有甚么人吵了起来。
门外,玉壶惊叫了一声。傅成璧出去,见药碗摔成了碎片,药汁洒了一地。
玉壶忙低头道:“郡主,对不起。”
“怎么回事?”
玉壶说:“有人撞了我一下。”
那人已经掀起袍子往楼下去了,底下有几个书生模样的,混着奴才,打成一团。撞着玉壶的人很快也加入了斗殴当中。
六扇门的信鹰子见状,上前就将他们揪着拉开。
“你们是甚么人?!也敢管你爷爷的事!”嚣张叫嚣的公子衣着华丽,富贵不俗。
“请这位公子不要在此生事,以免惊扰了贵人。”
这公子虽不识得这群人是甚么来历,但见他们个个手持兵器,就知道不是甚么好相与的人物。
他青着脸僵持片刻,转而对着抱头蹲在地上的男子,恶狠狠地说:“今天算你走运!以后见了爷,记得绕道走。个穷酸烂货!”
他一挥大袖,“我们走!”
信鹰子抬头,看了傅成璧一眼,点头致礼。傅成璧摇头示意无碍,她余光看到那被打的男子缩在一起哆嗦个不停,想来受了不小的重伤。
掌柜的过来,看着烂了一地的东西,顿时心疼不已。
“我好心收留你,你就这样报答我的?”他朝着那男子说,“见了那等横货,你夹着尾巴走不就成了?你到底哪来的硬骨头,非要同他对着干?!这损失,你得赔!”
那人扶着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可背挺得很直,“我的盘缠已经用光了。我没有钱。”
“没钱?合着你就让我吃哑巴亏呗?”掌柜的急了。
“我会还给你。”那人说,“等我卖了字画,就还给你。”
“你一张画五十两银子,你当自己是甚么文豪大家么?谁会买你的破画!”掌柜的说,“赔!赔不上,就留下干活!干上两个月!”
“我还要进京赶考。”
“你赶个屁!你这种人,能考上么?”
信鹰见他们争吵不断,喝令道:“都闭嘴!吵甚么?要吵去外面吵去!”
“哎呦,爷,爷,招待不周。”掌柜怕惹着贵客,连忙赔笑脸,“这就把他赶出去,再不多说了。”
傅成璧蹙了蹙眉,见他可怜,对玉壶说:“外头下着雪,给掌柜的一些银钱,让他再住一晚罢。”
“是。”
掌柜甚至连柴房都不让这人住了,破棉袄裹着烂包袱,都搜了个干净,里头全是书,还有几枚铜钱,买个馒头刚够用。
掌柜的脸色通红,拍着身上的雪片子,在后院就嚷嚷起来,“砸了那么多东西,你可别想轻易就走!”
“不全是我砸的,还有那个人……”
“你不先动手打人,至于这样!?”
“是他先骂得我。”
掌柜的撸着袖子,厉声喝道,“你还嘴硬!你信不信我也揍你!”
玉壶上前去喝止,对掌柜的说明了自家郡主的意思,并将一些碎银子塞到他的手上。
掌柜的接了钱顿时眉开眼笑,想起住在楼上的贵客,连声应好。
他又瞪了那男子一眼,这才离去。
玉壶见这书生灰头土脸,可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不避不躲,端正又清朗。玉壶请他到大堂去坐了坐,让小二沏了普洱茶来,推到他面前,问:“公子喝点茶,暖暖身子罢。”
“多谢。”可他却没有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茶很贵。
玉壶问了问情况,没过多久,她就上了楼,将这今日的原委同傅成璧说了。
这挨打的男子名为吴钩,家境贫寒,举家凑了银钱送他进京赶考,却不想还是在抚州用尽了盘缠。他不得已求到了客栈掌柜面前,寻了间柴房蔽身。
掌柜的见过他的画作,看他有几分才气,就允了这事儿。还想着吴钩他日高中,客栈也能跟着沾一沾光。谁料光还没沾着,祸事就让他引上了门。
吴钩一幅画要卖五十两银子,传开之后,成了近来街坊的笑谈。一些不事书的短衣粗人讽刺他读书人太过自矜傲气,心气高,奈何自己又是个穷鬼,想钱想疯了,才将画卖五十两银子。真是酸腐得没边儿。
那衣着华贵的公子今日在隔壁桌上吃酒,见着吴钩,就在明面上讽刺了他几句,专拣难听的话说。
这一番侮辱,吴钩终究沉不住气,登时就揍了这华衣公子一拳。
谁料这公子在这小城里头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见他挨了揍,不单单是身边的小厮,还有许多巴结奉承着他们家的看官都上了手,七手八脚合起来把吴钩狠狠揍了一顿。
这若不是信鹰子及时出现,指不定得将他活活打死才算罢。
玉壶说:“只不过那些砸坏了的东西,掌柜的非得要他赔。也太无理了,这掌柜的,不就说挑软柿子捏么!”
既然是进京赶考的学生,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天子门生。老侯爷生前对读书人都很看重,从前也资助过不少家境贫寒的学生。
傅成璧想起以往父亲所为,就对玉壶说:“给他送一床被子,再给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和药费。至于砸烂的东西,请掌柜的清查合计好数目,这笔钱要赔,却理应与另外动手打人的人一同偿付,只需这位吴公子偿还一半即可。”
玉壶说:“奴婢这里还存了些钱,不如就替他还上这款,也让这吴公子安心赶考。”
傅成璧摇了摇头,“这总归是他惹出来的事,不该依着你好心就处处周全。余下的事,就该他自己想办法。”
玉壶想了想,低头称“是”,就按照傅成璧所吩咐地去做了。
傅成璧出去一趟,反倒受了凉,加上之前出过热汗,浑身黏腻腻的不舒服,就唤了人来准备沐浴。
厨房当中,段崇站在灶前,煮馄饨的锅焖上了盖儿。昭昭就乖乖趴在他的左肩膀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锅。
段崇揉了一会儿昭昭的脑袋,想来它还饿着,就问厨房的师傅要了一条活鲤鱼。
掌勺师傅第一次见有客人亲自下厨的,目瞪口呆地看段崇一个刀板儿就将鱼敲晕,手脚利落地刮鳞剖脏。
清洗过后,腌上片刻,得空将一旁的馄饨盛出来,转而再将腌好鱼肉去骨,用花刀切肉,然后往油锅里一放,登时就滚起黄澄澄的油花。
这猫也乖得很,就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鱼出了锅。
盛到盘中,用酱汁一浇,他才对厨子说:“装好,送到楼上去。”
“哎,好、好。”厨子忙点头。
段崇净手,将昭昭捞到怀里,从小厮手中接过鹤氅披上,往楼上走去。
来到客房,却不见傅成璧,一问玉壶才知是沐浴去了。段崇就盛出些鱼肉喂给昭昭,不一会儿,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见门被打开,吴钩没有看到玉壶,也没有看到她口中那位施恩的“夫人”,反而看见一个高大而俊朗的男人。
“甚么人?”他问道。
吴钩不禁教他的气魄慑住,总觉得这语气像是在质问犯人。他老实回答了始末,并且奉上自己的画作,躬身说:“晚生特来拜谢夫人大恩。”
段崇将画接过来,展开一截儿,没有细看就合上,说:“我替她收下了。你走罢。”
吴钩说:“不知阁下是……?”
“她是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感觉自己有了名分,美滋滋。
傅成璧:……服了。像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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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卷卷名“桐荫梦”,灵感源于唐寅的《桐阴清梦图》。预计会比之前的卷要短。
本文还有“桐荫梦”和“玲珑局”两卷。
第113章 偷吻
他的眸子里沉着夜色的漆黑; 声音凉寒。
吴钩低下了头,默然片刻才回道:“多谢。”说罢,吴钩转身匆匆然离去。
关上门; 段崇握了握手中的画; 带有不屑的随意,又有一点轻视的刻意,扔在一旁的香案上。昭昭吃完鱼就跳到书案上; 用爪子挠着画顽儿; 跳来跳去,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傅成璧就换了新裳回来; 沐浴后周身清爽不少,一连多日病重压着的心头也轻快起来。入客房,她瞧见段崇已经坐下; 轻俏地贴到他身边去。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将小馄饨盛到小碗中,道:“好香呀。”
手指顺着碗身划过去,掌心当中温暖一片。
“也莫要吃下太多。”段崇语气发沉; “玉壶已经去煎药了; 喝过药再睡。”
傅成璧乖巧应着,一勺一勺地吃得慢条斯理。昭昭闹了一会儿,从香案上跳下来; 连带着画都“啪”地掉到地上。
画轴滚着展开半幅,上浓墨重彩渲染着璀璨的晚霞,浓紫、金粉、火橘交织在一起; 落笔极其瑰丽。
傅成璧讶然地看了一眼,就被画幅吸住了眼睛。她起身捡来细观,问道:“这是谁的画?”
段崇抿了抿唇,半晌才将吴钩送画来感谢的事简单说了。
傅成璧看着画暗叹,吴钩所画着墨大胆,走笔潇洒,如若论画笔工夫,也难怪他即便没甚么名气,都敢将一幅画开到五十两。
前世李元钧喜好字画,故而傅成璧亦颇懂一二,但见吴钩此幅《晚照》,没由来地觉得熟悉。吴钩工笔独特,不太常见,可她又好像在李元钧收藏的书画当中见过这般画风,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段崇不懂书画风雅之事,对此说不上话,见她看得移不开眼睛,很好地掩饰了口吻中的酸气,说道:“再看,馄饨就要凉了。”
傅成璧很快就拂去了好奇,只当是巧合,或者自己记错了,没有太过在意。
她先前吃下几口粥,这会子才有了些胃口,很快,装馄饨的小碗就见了底儿。段崇见她终是好好进了一餐,目光清明澄澈,带着些许愉悦,唤人进来将桌上收拾干净。
差人买来的抚州蜜饯儿也正巧送到。傅成璧喜吃桃脯,就拣了闲书,坐到暖榻上边吃边看。昭昭也闷得慌,爬到她怀中去,专注地盯着书卷瞧。
只是好景不长,它这厢还没跟傅成璧亲昵上片刻,就教段崇拎到了冷冰冰的地上。
昭昭不满地冲着段崇叫了几声,又呲牙咧嘴地呜声恐吓一番。估摸着立刻记起今天吃到嘴里的小鱼儿还是段崇做的,它眯了下眼睛,懒懒地扫着尾巴,乖巧地自个儿去寻乐子了。
段崇倚在榻上,傅成璧就靠在他怀里看书。他的确是有些乏了,手抚着她光可鉴人的乌发,渐渐闭上眼睛养神。
傅成璧正读到书上,发觉有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