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下圣谕,傅成璧甚觉无稽和棘手。这帝后之间的事,何故扯到她的头上?
再而就跟着将士进了惠贵妃修行的禅房。
惠贵妃就坐在榻上,守着如豆青灯,杵在小桌念佛经。称不上白皙的手指一粒一粒捻过檀木佛珠,周身不加雕饰,颇生出清水出芙蓉之意。
她一向俊丽无匹的面庞到了这禅房中,也不免教烛光照成一片柔和。
傅成璧下跪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惠贵妃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一时生出清浅的笑意,抬手令她起身。
傅成璧小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贵妃见了,轻声说:“你我总算母女一场,也不必如此拘礼。”
她闻言不禁苦笑一声,“成璧当真有些惶恐了。”
“请你来,吓着你了罢?原本并不想再牵连你进来,只是眼下本宫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请娘娘示下。”
惠贵妃道:“言恪虽非本宫亲生,但多年来本宫将他视如己出,此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傅成璧思及前世李言恪的结局,扬起的笑容中仿佛带着初春的凉意,“娘娘若是真放不下他,又怎会舍弃他,留在大佛寺呢?言恪尚幼,若没了您的庇护,该如何在宫中立足?”
沉默片刻,惠贵妃声音沉下来,道:“没了我,没了向家,他才能活。”
傅成璧轻蹙起了眉,讶然地看向她,“娘娘何出此言?”
“其实不单单是为了他,本宫也有私心……”她喃喃片刻,继而抬起略带英气的眼睛,直视傅成璧,问,“本宫知道,你曾去过颍昌。如果本宫没猜错的话,你是去找杜仲叶杜大夫询问静仪的死因,对吗?”
傅成璧一下捏紧了手指。
“不必紧张,本宫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笑意里掺着淡淡的苍白,“你不过是与他不算亲近的甥女,尚能生出危殆之感;而他是本宫的枕边人,静仪还是本宫的姊妹,换作你,你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跟踪狂魔·崇。
段崇:……我辛辛苦苦为了谁!?
第41章 离心
禅房焚香; 清幽入鼻,却令傅成璧的舌尖泛起苦涩,苦得舌根有些发麻。
惠贵妃继续道:“其实睿王早就察觉出流民有叛乱之象。他在得知皇上令本宫去为长金主婚后; 曾在御前再三劝诫; 让皇上收回旨意,务必对此多加提防。可那天喜宴,皇上还是让本宫去了……”
惠贵妃笑了一声; 含着泪看向傅成璧:“本宫能不去么?对于他来说; 本宫是一个好饵。”
这批流民是盘踞在朝廷的毒瘤,吃着京城的米粮; 还享受着一般贵族都不常有的特权,他们就如文宣帝喉咙里的一根鱼刺; 不得不除。
而这次叛乱正好给了文宣帝一个最好的机会——试图谋害惠贵妃及皇子,罪不容诛。
傅成璧却百思不得其解; 问道:“既然睿王爷已经察觉,便足以将这群流民拿下; 又何必再令娘娘为饵呢?”
“因为本宫不仅是饵,还是一口钟。皇上敲打两下,就能够警示向家。”
惠贵妃的兄长向义天手握重兵; 在朝中威望极大。
当初向家支持内阁决策; 如今又预备出台逐民政令; 纵然是为国为君为民考虑,但哪一样都是在做着逾矩涉政的事。
文宣帝日夜忌惮多时,正好以这次流民叛乱来警示向家:这便是随意干政带来的恶果。
“无论是对静仪; 还是对本宫,他都是如此……本宫并非恨他不信任,只是夫妻之间长年累月的猜疑、算计着实令人心寒。”
她的眼睫像是覆上了一层薄霜,说这些话时已然听不出喜怒哀乐。
傅成璧默然没有作声,听着惠贵妃静静道来,思绪不禁飘回到鹿鸣台。想想,她又何尝没有过如惠贵妃这般万念俱灰的时候呢?
惠贵妃压了压眼底的情绪,再度抬起的眸子里凝了冰般,镇静又冰冷,“其实想来也没甚么好心寒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罢了。”
毕竟当初是向家支持了内阁的决策,才有了今日的困境,自然也该由向家人收拾这等烂摊子。
韩仁锋私下里做得那些小动作,惠贵妃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再放任发展,就是在等着一场流民叛乱,好以此为由将他们一并收拾了。
如此一想,她和皇上原也没有甚么分别。
她愿意成全他,也想成全她自己。
所以在于存贤指认诬赖惠贵妃为元凶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将罪名认下。
一是因保全于存贤,才有可能将这群流民彻底肃清出京;二是文宣帝受此惊扰多时,牵连官员、道士数百者,急需一个人来喂他吃定心丸。
惠贵妃兀自苦笑几声,复而看向傅成璧,再道:“今日的果是本宫自己求来的,本宫自会同皇上好好讲清楚。”
傅成璧敬道:“多谢娘娘体恤,总不至于教成璧左右为难。”
“其实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信誓旦旦地说:“成璧明白,我必会尽其所能照顾七皇子。”
惠贵妃摇摇头:“本宫是想求你做中间人,请段崇段大人收言恪为徒弟。”
傅成璧一下诧异地望向她。
窗棂上露出的一方黑影轻微一动,像风的声音轻轻吹拂而过。
灯台花芯儿爆出一丝噼啪微响,烛光摇曳伸长,许久才缩回原样。惠贵妃起身,利落地跪在了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大惊,赶忙上前去扶她,却教她轻轻按住了手背。
她道:“当日本宫罚你两鞭,削了你的公主头衔,实则是不想牵连你到此次事件当中。本宫愿你能念在这丁点儿的情分上,请段崇收言恪为徒。”
傅成璧蹙眉,急道:“这是段大人的事,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娘娘若是真有请求,也该是求他。……您快快请起,成璧实在受不住此等大礼。”
“只要你肯开口,他必定答应。”惠贵妃一字一句地笃定道。
傅成璧手臂僵了僵,对上她深黑色的瞳眸,紧皱的眉头也渐渐松缓下去。半晌沉默过后,她坚定了眼神,敛衽跪下,说:“可我不能答应。”
“段大人心性赤忱,从不贪于功名,一心护持大周律例,只为给百姓一个公道。”傅成璧字字咬得清晰有力,“成璧曾去过大理寺,便听得一个守门老儿都在猜度段大人意图功名利禄,对大理寺卿之位虎视眈眈。可见寻常人尚且如此,皇上又怎会不忌惮?”
惠贵妃低下头,无奈地笑了一声,便知此事多半是不能成了。
她继续道:“娘娘来到大佛寺中避世不出,便是设身处地,又怎能再将别人拉入火坑当中?纵然是为了保全七皇子,也未免太过自私自利,令人不齿。”
傅成璧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就已做好了惹怒惠贵妃的准备。她叩首,信誓旦旦地说:“成璧必然会尽力照顾言恪,但绝不会以此勉强段大人去做他不愿做的事。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她抬起清亮的眸子,无畏地直视着面前的人。
却不想惠贵妃笑了一声,便伸手将傅成璧缓缓拢到了怀中,温暖但有些许粗糙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背,“好孩子。”
傅成璧愣住,听惠贵妃轻声说:“你很聪明,难得也能懂隐忍、知进退。……或许会活得比我开心。”
惠贵妃扶着傅成璧起身,替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温颜笑道:“谢谢。”
……
月如钩,渐斜入西山。文宣帝背手而立,明睿的眼睛中落着淡淡的月华,清霜似的,却难得有几分温柔。
傅成璧掩上门,悄步从禅房中出来,迎上文宣帝略带焦急的目光,轻声说:“贵妃娘娘请皇上进去。”
文宣帝一喜,“她肯见朕了?”
傅成璧点了下头,文宣帝见状有些喜形于色,只道了声“好”,就大步往禅房里走去。
入门,他就见惠贵妃坐在榻边,不沾粉黛,眉目俊秀,眼神疏朗,隐隐带着一股英气。
她如释重负般褪了红尘,整个人仿佛又恢复到很久以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只是向挽青,而他也不过是刚刚坐上太子位的李元朗。
他身负皇命,千里迢迢赶赴雁门关巡营视察。就在荒漠上,遇见前来接驾的向氏兄妹。
向挽青就骑在高大骏伟的马上,手持弓箭。她刚刚从军营的比试中取得箭术的头筹,脸上全是俊利的笑意。她一笑起来,还带着梨涡,明艳艳得如同雁门关天际燃烧的朝阳。
或许换了任何男人,都不免对那样的向挽青动心,李元朗自然不能逃了去。
到达雁门关当晚,向义天为他置办了一场接风宴。李元朗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喝得又是塞外的烈酒,一整晚都教酒劲儿折磨着,整个军营都没得安宁。
向义天委托向挽青照顾他。可向挽青自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从没学过侍奉人的功夫,灌起醒酒汤来一点也不温柔,呛得李元朗咳个不停,便不需要这醒酒的东西,也清醒得差不多了。
李元朗趁醉,一下将她扯得很近,小声说:“你服侍不周,我要罚你。”
向挽青抬眉,气势昂然地问他:“怎么罚?”
“罚你……”李元朗抱住她的腰,笑道,“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向挽青闻言愣了片刻,复而扬起轻蔑的笑,双手抓住李元朗的胳膊,瞬间发力就是一个肩摔,将他一下从床上摔到地上。
她将膝盖抵到他的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元朗背上疼得麻木,却又被一个女子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恼羞成怒道:“向挽青,你造反了!”
向挽青一笑,“我未来的夫婿必然会是人中龙凤。而你?”她低头打量着李元朗的身板,啧声直摇头,“你太弱了。”
李元朗自小都没受过这种气,也没听过哪个女人敢这样羞辱他。急怒之下,反倒生出些浓趣。
他倒是不急不怒了,将手搁在脑后枕着,问:“甚么才算得上人中龙凤?”
向挽青心下想了想,却真对此没甚么清晰的概念,索性道:“首先得能打过我!”
李元朗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想了片刻后,眼里逐渐腾升起笑意来。酒力尚存于内,他的手脚皆提不上十全十的力,却不知就怎的使出巧劲儿,霎时颠倒上下,扭转乾坤。
向挽青惊声轻呼,定下神时自己已经被李元朗全方位压制住。李元朗挑衅似的戳了戳她的脸蛋,道:“你说巧不巧,今天你就遇见一位能够打得过你的人中龙凤。”
向挽青羞急了脸,挣了几下也没挣出来,气道:“你偷袭,不要脸!”
“你刚刚也趁人不备,咱们都不要脸,岂不是更配了?”
她哪里肯轻易认输?侧首张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直疼得李元朗松开力气,教她从中挣脱。
两人就在营帐里打了起来,但凡是能拿起来的东西,都摔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动静闹得震天响,一直到向义天赶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才将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扯开。
向义天狠按着她的脑袋给李元朗磕头赔罪。
李元朗摸到脸上的淤青,疼得他不禁眨了眨眼睛。他拍着衣袍上的灰尘,从容地对向义天说:“向将军误会了,孤只是同令妹切磋拳脚而已,快平身罢。”
向挽青却不领情,抵了抵向义天的手,咬着牙站起身。她扬眉瞪着李元朗,道:“今日未分胜负,等改日再来请教太子殿下!”
向义天心知李元朗是在解围,怎料自家妹妹这般上脾气,没完没了了还!他正要厉声训斥,却听李元朗笑声说道:“好,孤就等着你。”
他等着,盼着,许多年,费尽周折,虽碍于种种压力,不能迎娶她为正妃,但上天也终于成全了他一回。
他没有后悔过决心娶她入府,只是遗憾成婚后,他就再也没能见过在雁门关时的向挽青。
盛满禅房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如同新婚红烛下照出的那般,含着梨花一样的笑容。
因为大佛寺的夜晚很冷,文宣帝方才又在外头等了有些时候,手都变得冰冰凉的。惠贵妃双手轻轻拢住他的手掌,柔声道:“皇上,夜里天寒,这回就别再等了罢……”
文宣帝身影轻轻一晃,便如潭水扬起的波澜般不易察觉,眼里的光色也一点一点黯沉下来。半晌,他低下头,小心颤着吻了吻惠贵妃的脸颊,又是一阵沉默,才听他清润的声音应了一句。
“好。”
第42章 情动
傅成璧从禅房中出来时; 天已大黑,便不得不在大佛寺借住一宿。祁山晚上着实冷,草叶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纵然傅成璧住得这间厢房已然供了炭盆; 可她仍耐不住寒冷。
翌日醒来,她瞧着身上又多了一床棉被,依稀记得昨夜好像是曾唤人进来过。她只当自己睡得糊涂; 没太在意这些事。
因偶有伤寒之状; 她唤人去请随行的太医来开了几副防热的药。
太医为她把脉完后,傅成璧想到前几天杨世忠还说; 段崇身上的伤总不见好。她暗中想来,应当是民间的郎中总不如太医医术高明; 没能寻见奇药,才会如此; 便向太医多请问了几句。
太医说:“段大人的伤,本就是由太医院经手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大部分人都随圣上到大佛寺来; 没有多余的人手跟进。是太医院的疏忽,还请郡主见谅。”
傅成璧说:“原也该是皇上的事更要紧些。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再拿些治伤的药膏来?待我下山回到京城,也容易代为转交。”
“郡主大恩; 微臣在此多谢。”
太医拱了拱手; 将治伤要用得药和防治风寒的药一并开了; 交给傅成璧。
等日头暖些,傅成璧便请辞离开了大佛寺。
入城的时候,正是晌午; 日光愈发明媚,暖洋洋地落在轿顶上,傅成璧坐在轿中,也终是渐渐褪去了半身的寒意。
从长街往南,就是通往六扇门的道路。
段崇侧身藏在风筝摊后,远远望着她的轿子再走远了些,方才回身。他抱剑而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眉宇间袭上阵阵疲倦和晕眩,连喉咙也有些发干发疼。
他用额头蹭了蹭冰凉的剑柄,眉头皱得愈发紧。
……虽说是为了保护傅成璧,但这种不甚光明正大的事,他当真还是第一次做。
段崇心下想来当日单九震挟持傅成璧,应当只是为了全身而退,现在满京城都张贴了她的通缉令,单九震应该不会傻到再去劫持侯府的小姐。
段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正要打了小巷子回家,走时不自觉地还是想用右手拿剑,不慎扯了下肩膀上的伤,一时卷上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伤口开始浸出黏腻的血,濡透了里衣。他咬牙换了手拿剑,快步向酒花儿巷走去。
等拐进酒花儿巷的深处,他远远看见傅成璧的轿顶停在了他家门前。段崇不禁心下一惊,猛然屏息,侧身躲到拐角的墙后。
傅成璧下了轿,白皙的手指轻落落地勾着一串药包,还有从山门口买来的两罐蜂蜜。
她扬起黛眉,目光落在左右的春联上,又在门前来回走了一番,寻到旁边墙上嵌着一块石制得名牌,上书一个“段”字,才确定这便是段崇的家了。
傅成璧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黑油锡门环。
段崇藏在墙后,不知为何竟慌张起来,像是做了坏事却被当场抓了个现形,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傅成璧怎的不回六扇门,反倒到他家里来了?
他强迫自己镇了镇心思,来回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便以墙为踏,飞身跃上墙头,一下翻进了自家的院中。落地时,肩上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疼得他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
门又被敲了清脆又急促的两声。
段崇如同小贼一般敛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步伐比猫还轻,迂回到房中。等踏进门槛儿后,回身一下紧紧合上了房门。
这时,他才长呼出了一口气,大手大脚地将剑挂到墙上去,匆匆将沾满风尘的外袍褪下,从柜子里取了件深色的换上。
走出去几步,段崇又发觉不对,回来将满是泥泞的靴子脱了,搁在不起眼的地方,赶忙换上双新鞋,低头打量周身再无甚么破绽可言,他才前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本以为段崇不在家的傅成璧诧异地回过头来,一下不防地跌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