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忠借着模糊的灯光定睛一看,饶是七尺男儿也猛地一哆嗦,大喊道:“魁君——!你快来看!”
段崇走过来,低头望向井底。
那风灯映射下的一小块光芒里赫然一张惨白的死人脸,脸旁边还环绕着胳膊、头颅、小腿,却来自不同的身体,在这一方逼仄的空间里扭曲地挤着、叠着,如同淤泥一样将井堵死死的。
“去叫人帮忙。”
段崇这一声携着风刀霜剑,比隆冬的冰雪都要冷厉上几分。
铐着手镣、脚镣的韩仁锋看到如斯反应,有些失意地哼笑一声:“这么快就发现了?段崇,你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有本事。”
段崇回身,双眸森然一冷,一步就夺至韩仁锋面前,剑鞘抵住他的咽喉,将他狠狠按在亭柱上。
韩仁锋被扼得舌头长伸,喉咙间疼痛和窒息感接踵而至。他挣扎不得,憋得脸色青紫,几近断气。
段崇拿捏有余,眼见他只剩一口气时,松开了手。
霜冷的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管,韩仁锋一阵剧烈地咳嗽,弯着腰倒在地上。
段崇冷着眼:“你武靴的鞋底重新做过,若是本官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芳芜帮你做得罢?”
“是她又如何?”韩仁锋有些疑惑,他没料到问题会出在这里。
段崇上前,一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胸膛:“韩仁锋,你知不知道何为因果报应?”
韩仁锋吃痛,齿间已溢出了些血沫。
“你既杀了芳芜,她就算死了,也能在冥冥中置你于死地。”
韩仁锋沉默了片刻,复而呲牙咧嘴笑着,讪皮讪脸地说,“是了,因果报应,岂非天道也?顺者昌,逆者亡。杀人偿命,我认就是了。”
段崇想到井中的尸体,字句像是从齿间咬出来似的,“你就是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偿命!”
傅成璧闻讯赶来时,他们已经将枯井里的尸体全部都捞了上来。一排排尸体躺在地上,用白布作掩,堪堪能保全些死者的体面。
玉壶跟在傅成璧的身侧,被眼前所见之景震慑住,下意识地细细数了数,越数就越心惊。
这是天子所在的紫气盘浮之地。金顶碧瓦,皇殿朱楼,大周王朝所有的歌舞升平皆在此处,可就是在宫中这一处小小的枯井里,竟然接连捞出来二十八具尸体。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极致的沉默当中,唯有暮色的风穿过,携着遥远而低沉的嘶鸣。这些尸体如同石头猛砸进波澜不生的皇宫,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环山园中积沉着经久不散的腐臭味,与这寒风一起侵到人的骨头里,令傅成璧战栗不已。她纵然见识过再多害人的毒辣手段,却没有哪个能像今日所见来得震撼,惊得她长久不能回神。
傅成璧轻蹙着眉,在脑海中细细理顺近来发生的事。
皇上这段时间以来郁郁不安,夜里常做噩梦。
梦有时候很真实,他在浅眠的时候常常能看到面前半空中横浮着一个宫人,近在咫尺,有一次他甚至能摸到那张冰凉的脸……
这样逼真的梦出现得次数多了,饶是真龙天子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邪祟缠身了。
文宣帝的惶恐不安,也让满朝文武忧于心。宰相沈鸿儒进言,说大理寺少卿段崇的骄霜剑主阳,曾有镇山河之功,可定一方妖魔,所以文宣帝将段崇召入宫,奉他为散骑常侍,令他夜间值守巡逻寝殿。
说来也是神奇,自从段崇入宫,文宣帝再没有做过相同的噩梦。
只不过他夜里还是不大能眠,多日的忧思、惊惧和疲怠将他的精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时病来如山倒,以致文宣帝缠绵病榻多日,未能上朝。
而被做成傀儡的芳芜在环山园的出现,终于让这一切都露出了马脚。
现在段崇已经锁定凶手是禁军副尉韩仁锋。面对芳芜的死,加之这环山园二十八具尸首的死,他一点都没有为自己辩驳,承认得十分干脆。
为甚么?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杀人而已?
傅成璧实在想不通。
仵作连夜来验尸,二十八具皆系各宫里的宫女,死前被人强暴过,手腕上都有绳子捆缚的痕迹,而致命伤依然是在颈部,被银丝割断喉管而亡。
之所以长久地不被人发觉,是因这些宫女到了出宫的时候,所以即便是失踪多日,熟识的人也只当她们是回到老家去了。
韩仁锋对此供认不讳,当夜就被关到了死囚牢中,签字画押,配合得不像话。
傅成璧心中存疑,就向段崇仔细问了问韩仁锋的事。
听到他提及韩仁锋有在家中供奉狐仙,傅成璧不禁大为惊惑:“这倒奇怪,怎有男子做此等事?”
狐仙多为女子所供。前世在后宫中,就有嫔妃私自供奉狐仙,以求容颜永驻、恩泽常在;寻常百姓人家也就罢了,皇室却是最最忌讳这等邪术的。
当时李元钧知晓此事后,龙颜大怒,不仅将这个嫔妃打入冷宫,更是株连其九族。只因这狐仙养起来着实不易,要年月里以人血供之……
难不成,韩仁锋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奉狐仙?
她正长久地思索着,验完尸的仵作挂着箱子出来,见到两人行之以礼。
仵作面色铁青,心中惶然不安,他纵然验尸多年,也不禁被这么多具尸体吓住。见了段崇,他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小人需再向大人禀明。”
段崇问:“怎的?”
“上次验过宫女芳芜的尸首后,小人、小人隐瞒了一件事。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如今得见此情此景,又唯恐会是甚么重要的线索……”他有些艰难地说,“芳芜腹中怀有鬼胎,胎相不过三个月。”
段崇一时盛怒:“这种事,为何现在才说?”
仵作跪地不起,道:“小人来验尸前,静嫔曾差人嘱托,请小人务必瞒住此事……小人想她死得凄惨,想留个清白名声也无可厚非;加上她的死因与腹中死胎无关,故而才选择、选择瞒情不报。”
“简直荒唐!”
段崇并非动辄喜怒无常的人,一时发起火来竟也骇人得紧。那仵作心中愧疚与惊惧交加,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自己去府衙领罚。”
段崇无暇再处置他,转身就要去找静嫔问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才意识到静嫔是后宫妃嫔,以他的身份是断不能贸然请见的。
傅成璧知道他在担忧甚么,说:“大人少安毋躁,我即刻就去静嫔宫中问问原委。”
段崇点头道:“有劳。”
傅成璧没有耽搁,起了轿辇就去到静嫔所居的兰若堂。
静嫔知道惠贵妃有授意长宁公主暗中调查芳芜之死,这厢听她前来兰若堂拜见,大约是芳芜有孕一事没能瞒住。
静嫔是个直性子的人,也不与傅成璧周旋,自个儿就先交代了。
芳芜因口吃之症惯来沉默,有坏处也有好处,静嫔就喜她不多言,素日里对她也算照拂。芳芜感念静嫔多年恩泽,离宫前来给她磕头谢恩。
芳芜结结巴巴,却十分真挚地表述衷肠,告诉静嫔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等出宫后就会与那人拜堂成亲;还向静嫔推选了宫女阿翘,说她伶俐聪敏,纯真善良,是个可用之人。
静嫔虽暗道她糊涂,但想来她就要离宫了,也不忍太过苛责,便送了芳芜一双金镶玉的手镯作为贺礼,并且答应她,日后有机会就将阿翘调到兰若堂中当差。
芳芜感激涕零,跪在静嫔面前一直给她磕头,左右宫人劝了好一会儿才算将她劝住。
环山园传出芳芜死讯的时候,静嫔还不信,差了宫人仔细查探过,才确定是她。
静嫔一是为了保全芳芜死后的清名,二是为了保全她兰若堂的颜面。毕竟宫女与禁卫私通一事传扬出去,不免让她落得个不会管教宫人的罪名。
傅成璧将静嫔的解释原本地转述给段崇听,他听得时候一直皱着眉,似乎陷入了一团迷云中,难以找到出路。
傅成璧说:“芳芜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让他要对芳芜痛下杀手……”
段崇所惑正是在此。
芳芜的死法与其他二十八名宫女都不一样,将人做成傀儡的模样堂而皇之地摆在人面前,意图令邪祟之说喧嚣尘上。
韩仁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他还藏着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崇说:“我会再去审一审韩仁锋。”
傅成璧问:“我能一同去吗?”
段崇诧异地看向她,“你去做甚么?”
“我曾读过上千卷宗,却不见哪个凶手能残忍如斯……”傅成璧抬起清朗的眸子看向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竟要杀害这么多人。”
段崇思忖片刻,应诺道:“可以。只是你现在还方便出宫么?”
“要到年下了,我总是要回武安侯府给父母上柱香的。”
“好,届时我会去府上接你。”
傅成璧脸一红,“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去就好。”
段崇端容,清正道:“年关在即,更要谨慎。何况,你认得路吗?”
“……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我会吃醋?
傅成璧:……ok。
杨世忠:啊?我?关我啥事?
第32章 审讯
关押韩仁锋的刑大狱与普通牢房不同; 设在西城郊,与驻扎在外城的军营相邻,铜墙铁壁; 严丝合缝; 就是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因此,刑大狱经常关押罪大恶极抑或着深藏不露的犯人。
六扇门的官爷要提审韩仁锋,刑大狱的牢役不敢怠慢; 早早就等在冰天寒地中。遥望见段崇策马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辆装点秀致的马车。
牢役大惑,见段崇翻身下马; 赶忙上前迎了几步,拱手道:“段大人。”
段崇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将马缰交给他。
“这位是……?”牢役疑惑地看了马车一眼,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宽肥的深紫色大氅下裹着俏丽的身影,于熹微中露出一双黑漉漉的眸子。
看上去是少女模样; 却行止端庄有度,流露出一丝丝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由惠贵妃亲自任命调查此案的女官。”
牢役赶忙垂下首:“失敬、失敬。”见此人已徐徐跟上来,他又道:“两位大人请。”
傅成璧好奇地四下环视着; 见这刑大狱建造恢宏; 四周石墙垒砌得极高; 高垒深堑一般。跟随牢役走过长长的甬街,见此处巡防换岗如常,即便眼下就是年关; 守卫也没有一丝松懈。
再过三道铁门,才算真正到了牢狱之中。
牢役将韩仁锋从牢房中提出来,他手脚上都缚着极为沉重的锁链,每走一步,铁链拖在地上就会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
刑房就在一侧,韩仁锋正与段崇和傅成璧两人打了个照面。
韩仁锋笑眯眯地看了段崇一眼,似乎他的到来让牢狱中无聊枯燥的漫长时光终于变得有趣许多;继而,他就注意到段崇身后的傅成璧。
韩仁锋与她的视线有刹那相接,他明显觉出对方目光冷冷地如寒刃一样,不像是一个小姑娘会有的眼神。
他也看清了宽大风帽下的面容,嗤笑中带着惊讶:“长宁公主?殿下来这种地方,就不怕……”余下的话消没在邪邪的笑声当中,他看向傅成璧的目光着实大胆又放肆。
韩仁锋的一句话显然让牢役也有些惊讶,他们哪里会想到眼前的姑娘会是一个公主?
傅成璧闻言不为所动,只默声站在段崇身后。她虽然不懂甚么审讯技巧,但也知做任何事都不能为他人所左右的道理。
牢役唯恐韩仁锋再行冒犯,忙上前按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了头。
“押进去。”段崇冷道。
牢役领命,推押着韩仁锋进了刑房,将他绑到刑架上去。刑架前设有长形书案,牢役将宣纸一张,笔墨环伺,只待韩仁锋招供。
傅成璧对段崇说:“我就在这里等。”
方才见韩仁锋如此轻浮无畏,不像是个有问必答的人。若她在侧,指不定就让韩仁锋多一个攻讦的对象,于段崇的审讯不利。
她来此一是为了听韩仁锋的辩词,二是想了解审讯的过程,以待之后整理案宗所用,故而也没有亲自进入刑房的必要。
仅隔着一扇门,但凡是正常的声音,她应该能听得到十之八九。
段崇想了想,点头道:“好。”
他进入刑房,眼下四周阴暗,仅留了一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用以通风换气。牢役将嵌在墙上的火烛点上,突然升起的光芒对于韩仁锋而言过于灼热和明亮,令他不禁眯了一下眼睛。
段崇端正地坐在书案后,甚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地盯着他。
韩仁锋见他并不发问,不禁笑道:“段大人当差如此清闲么?竟有大把的时间耗在我这种人身上。”
段崇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本官对你没有多少耐性。我问,你答,处刑之前你可少吃些苦头。”
“一个必死之人还怕吃苦头么?”韩仁锋说。
段崇沉声问道:“你因何要杀害芳芜?”
韩仁锋默然片刻,复扬起笑来:“你不如让长宁公主来问,兴许她开口,我就乐意说了。”
他转着被绑起来的手腕,又仿佛想到了甚么,一时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问:“段大人,你喜不喜欢她?”
他用下巴点了点刑房门口的方向。
“回答本官的问题。”
韩仁锋挑起眉,眼睛里充斥着胜券在握的得意,道:“哦,你喜欢——!是了,这样貌美的姑娘,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段大人一介红尘客,自然不能免俗。”
“韩仁锋,如果再跟本官绕圈子,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你想不想将她做成人偶?”韩仁锋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阴沉沉着双眼盯向段崇,“我看到你在环山园中还原的网阵,你也知晓傀儡术。”
段崇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不在意段崇冷厉的神色,继而道:“你应该非常了解,十指缠绕上铁环就能完全掌控一个人的感觉。咯啦咯啦……”
他拟着指环转动的声音,一脸沉醉地闭上眼睛,十根手指如同起舞一般张拢不断。
韩仁锋笑意渐深:“她永远属于你,而且会很听话。段大人,你应该知道,在这世上想找到一个听话的女人太难了。”
韩仁锋指间凛然一寒,一寸薄刃稳稳地抵在他的小指上。
段崇说:“你应该听说过本官的来历,也知道江湖人的做事风格和那些出身士林的官员大相径庭。”
“怎么?大人束手无策,就想严刑逼供了?”
段崇冷笑道:“对付你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此刻之后,你胆敢再说一句废话,本官就先斩断你这根手指。”
“你问得,我已经答了啊。”
段崇想了想他方才的话,韩仁锋意指将芳芜做成傀儡就是想寻取完全掌控别人的快感,抑或着想让她变得听话。
他心下虽有了几分猜测,但手终捏着薄刃疾转,锋锐一下横入血肉,瞬间鲜血如注。
指间突然涌至的剧痛令韩仁锋不禁嘶嚎起来,苍白的脸上浸出一圈冷汗。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片小刃已经抵到他小指的骨头上,只要段崇再用些力道,就能齐根斩断。
“说不清楚的,也算你没有回答。”比之疼到浑身颤抖的韩仁锋,段崇的容色实在太过平静,“这刃上淬了药物,有止血之效,却能让人疼得生不如死。……不急,你还有九根手指,能再说九句。”
他又惊又恨地看向段崇,死咬着牙关,竭力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再嚎叫一声。他原以为段崇自恃清名,必不屑用下三滥的法子,却不想这个人实则狠戾至此。
段崇继续问道:“为甚么对芳芜的处置和其他二十八名宫女不一样了?”
“只是一时兴起,就想换一换手段。”韩仁锋咬着牙回答。
段崇想起傅成璧在之前曾与他提过,她说芳芜对于韩仁锋来说是不同的。
明明黑色的纱氅很容易暴露银色的丝线,但是凶手却替她穿上了。单凭这一点,傅成璧猜测是韩仁锋不忍芳芜的尸身受冷,才会有如此行径。
段崇对她这等出于情感和直觉的推测不以为然,可如今他想到其他一些细节,竟也想试一试,兴许能找到突破口。
段崇抬眉,冷静地看向韩仁锋,说:“你喜欢芳芜?”
韩仁锋没有回答,他此刻已疼得恨不能昏死过去,可这样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