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了一把的玉壶踉跄跌倒,琉璃雪灯滚到地上,烛火“扑哧”一下就全灭了。
她抬头看见傅成璧正被一人牢牢地按在假山洞下坚硬的石壁上,大惊失色,喊道:“你是甚么人?”
尽管这一方逼仄的洞门遮住了些许光线,让她一时看不清来者的脸,可她却很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她压抑着怒火,握住这人扼住喉咙的手腕,嗔斥道:“段崇!侬能再讨人厌些么?”
段崇另一只手臂抵在石壁上,她的头正压着他的手背,方才不至于吃痛。
玉壶仔细定神,才瞧清的确是他,“段大人?你做甚么呀!”
“我跟她有话要说。”
这一句中的逐令,让玉壶心头骇然,欲接近的步履一下僵在原地。
傅成璧与他互盯了半晌,终是先败下阵来,蹙眉对玉壶说:“你去找宫人问个火折子,将雪灯点上,一会儿也好回去。”
玉壶喏然,低声领命。可她始终不太放心,没有走很远。
比之傅成璧,段崇的身材实在高大修长,此刻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由生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傅成璧从未见过这样的段崇。他平时虽冷面冷语,但实则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容易害羞,窘迫起来,耳朵会先红个大半,真正的情绪藏也藏不住。
可此时的段崇,自江湖中洗练多年才有的锋芒毕露,狠戾正盛。他的手劲儿不算大,却能制得她动弹不得。
段崇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婢女跑了,殿下却落在我手中。现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能拧断你的脖子,殿下既然聪慧,此刻又能想到甚么方法解困呢?”
傅成璧实在不清楚他在恼怒甚么。
现在两人身形相贴,距离近乎暧昧,段崇的气息猛覆下来,令她不禁生出惊心动魄之感,心脏怦怦直跳,脑子反应一时迟钝不已,哪里还能回答他的话?
“你会武功么?你还是天生神力?”段崇一句一句地质问道,“你究竟有甚么把握确定自己为人质后还能够安全脱险?”
以她的聪敏,绝不会在歹徒面前暴露身份,更别提撒谎说自己是甚么公主了。她能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成为他们的目标。
傅成璧愣了一下。等等,这架势,难不成……段崇是在担心她?
“就像现在,你要怎么办?傅成璧,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傅成璧抬眸坦荡荡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冷静地说:“如果现在挟持我的是段崇,来救我的还能是段崇吗?如果能,我就不会有事。”
“你……”
他睁了睁眼睛,三分错愕地看着十分认真的傅成璧。
“段大人,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挟持七皇子。他还小,届时若真害怕起来,会让你更棘手罢?”她说得严肃又认真,“而且,我相信大人。”
“你……”段崇抿了抿唇,半晌,才轻声道,“你比七皇子棘手多了……”
傅成璧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一时晕红了脸颊。她稍微挣动一下,小声说:“现在能放开我了吗?好疼的。”
段崇有些茫然无措的惊慌,手下陡松。
她从钳制下解脱开来,小挪一步与他扯开距离,眼睛游移不定地望向别处。
这里极为静谧,两个人紊乱的呼吸无所遁逃,气息交缠间,渐渐无端生出些旖旎。
傅成璧将手背到身后,低头看向鞋尖儿,眼睛闪烁不定地移回段崇身上,说:“段大人若是担心一个人,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用不着这样吓唬人的……”
段崇说:“我不是担心,是你、你每次都在添麻烦。”
傅成璧挑起眉,讪讪地“唔”了一声,偷偷再瞥了他一眼。
耳朵,耳朵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壶:你们打情骂俏,ok,我去触发剧情任务可以吗?
段崇:一会自己去后勤组加个鸡腿。
第28章 傀儡
段崇的心魂已经荡到九霄云外,心里乱得像团麻,纠缠不开,又舍不得斩断。
恰时,远方忽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段崇魂魄一下归位,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去听,茫茫寂静当中,紧接着又起一声尖叫。
傅成璧听清楚这后一声像是玉壶的声音,暗道不妙,忙惊着去寻。
段崇沉眉,紧随其后,愈近愈能听见前方传来的惊叫声,此时掺上颤抖的哭泣。
穿过假山后的一处栈桥,通一弯肠小道。在春夏之际,此处是雨微风细,翠屏落红,而如今隆冬,夹道两侧枯树林立,鸦色沉沉。
傅成璧望见玉壶和另外一个宫人齐齐倒在地上,抱在一起,浑身哆嗦个不停,尖叫着“来人、救命”。
她脚下未停,渐走到她们正后方,视线得以开阔,荡在空中的黑影猛地撞入眼帘。
傅成璧吓得惊呼一声,小退一步,险些被脚下石头绊倒。
段崇眼疾手快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扶正站稳,他看见傅成璧的脸一下全白了,不禁皱起眉来,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
段崇眸色一沉。就在小径中央上空,飘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同纸片一样随着寒风来回游荡。
傅成璧镇下心思,强撑着胆子往前挪过去。段崇先一步走在她的面前,将玉壶和另外一个小宫女从地上拉起来。
有段崇挡在前面,玉壶回了三魂七魄,转身就跑向傅成璧,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往前走一步:“姑娘、姑娘别去!有鬼!”
傅成璧走近了,才看得见一些端倪。她深呼一口气,抚住玉壶抖个不停的肩膀,说:“没事。不是鬼。”
段崇沉声说:“的确不是鬼。”
而是一个女人。
雪白色的亵衣外披着一层黑纱,披头散发,凌乱的发丝间隐约能看到青白的脸,目眦欲裂,形如鬼妖。她整个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悬在半空当中,胸前贴着一张一尺长的黄符,符上以朱笔勾勒咒语,字迹繁复如同鬼画符一般,谁都难在一时间瞧出个究竟来。
如今天光黯淡,第一眼望去很难察觉蛛丝马迹。何况人受惊惧后更难分神去注意其他的事,故才看不到这将人悬在半空中的丝线。
段崇暗暗冷笑一声,眼睛微眯,上前用剑柄碰了碰其中一根银线。
忽地,这个女人赫然张开黑洞洞的双眼,口舌大张,双手直冲傅成璧的方向不断抓挠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冲过来扼住她的喉咙。
玉壶见此异状放声尖叫,死命将傅成璧护在身后:“动了!她动了!”
段崇蹙眉,抽剑一挥,一下斩断面前的银线。
女人原本伸长的胳膊忽然垂下来一只,继而听得几声“吡剥”微动,另一只胳膊也随之垂下来。也就眨眼间,她就从半空中掉下来,猛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傅成璧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慢慢靠近过去,见着女人的眼睛和嘴巴已经合上,再细细看去,双眼眼角一下淌出暗红色的鲜血来,如同流泪一般,顺着耳后滴落在地。
倒在地上的宫女受到巨大的惊吓,眼神恍惚,怕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不断地喃喃道:“傀儡……鬼傀儡……”
……
闻声赶来的宫人和禁卫军看到此情此景,都大为惊疑。环山园内一时人多眼杂,宫人私下议论纷纷,鬼傀儡的传说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傅成璧和玉壶这厢都吓得不轻,尤其是玉壶,回到景秀宫西殿,猛服几剂安神的药下肚,战战兢兢到后半夜才堪堪睡下。
而就在环山园出事的当夜,皇上旧病复发,咯血不止。
惠贵妃和皇后等人前去文宣帝的寝殿,焦急地侯在外殿,一直等到半夜,太医院的人才陆续出来。
太医向皇后禀明说:“回禀皇后,皇上咳疾复发,气血两虚,乃是因终日惶惶、劳心伤神所致,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好在是有惊无险,众嫔妃都松了一大口气。
后半夜有皇后于榻前侍疾,焦灼半宿的惠贵妃就回了景秀宫休息。到了宫中,孙姑姑就将西殿玉壶的反常之状告诉了惠贵妃。
惠贵妃知其蹊跷,一时难以心安,就传了傅成璧来问话。傅成璧只得将环山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之前因皇后久病,皇上则命惠贵妃主理六宫事宜。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档子事,她不禁勃然大怒,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她道:“皇上近来一直为妖祟之说所扰,惶恐不安。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在宫中装神弄鬼!即责令段崇查办此案,十日内必定要给本宫和皇上一个交代!”
傅成璧跪拜行礼,请道:“段大人一介男儿身,出入后宫始终不便。成璧愿请命协助段大人,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负圣命。”
惠贵妃知道她在六扇门当差是有几分真本事,不然段崇也不会对她那般另眼相待,更何况她所言不无道理。
惠贵妃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傀儡妖祟的流言四起,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惠贵妃将册立傅成璧为长宁公主的事大诏六宫,以此压住妖祟的流言,并且严谕不许宫人再议论此事,否则即按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的罪责处罚。
流言起了两日,也不过短短两日,就被惠贵妃以铁手腕压了下去。整件事如石牛入海,难起波澜。
傅成璧册封长宁公主的事倒是传得风生水起,好在她有伤病在身,以此为借口,倒也能抵得走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不必日日劳神应付来客。
等终于清静了,傅成璧去到环山园与段崇碰头。
园子出了命案后就被封锁了起来,那个女人的尸体停放在环山园中的一处小阁子里,今日正请了仵作来验尸。
杨世忠奉命守在园门口,这厢见了傅成璧轻步走近,赶忙行礼:“傅姑娘……哎呀,如今该叫殿下了。还以为这回就见不着你了。”
说实话,傅成璧根本就没将自己公主身份放在心上,无非是一个殊荣的头衔罢了,带来的麻烦或许比好处还要多得多。她不敢得意忘形,只遵循本分和初心,该做甚么就做甚么。
她道:“杨大人多礼。惠贵妃允我来协助段大人调查此事。”
“殿下能来最好,我们一到后宫就束手束脚的,干甚么都不方便。”杨世忠说着,请傅成璧入园子,亲自带着她去见段崇。
因为始终是在后宫中,段崇不能带太多的人进来。如今跟着他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还都守在了园子外面,来此勘察现场的只段崇一人。
傅成璧到时,就见他正顺着弯肠小道走来走去,这里打量一下,那里打量一下,眉头一直皱着,不见松懈。
杨世忠将她带到后就回了自己的岗位。傅成璧生怕打扰到段崇的思路,尽量静悄悄地走了过去。
可她又不懂得轻功,脚步放得再轻也瞒不过段崇的耳朵。段崇听见声响,一下回过身,慌乱地喊了一声:“别动!”
傅成璧一惊,脚步立刻僵在原地。
段崇拧起眉,抿着唇走到她的面前,命令道:“抬脚,迈过来,别碰到这些银线。”
傅成璧低头一看,才发觉膝盖前横着一根银线,随即借段崇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迈过去。
她惑然道:“上次不见这里有线的。”
“是我设的,想看看那日尸体的怪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段崇说,“跟着我。这些线比较锋利,小心伤……”他顿了声,随即改口道:“我是说,别碰坏了。”
她又不是铜铁做的,到底谁碰坏谁呀?傅成璧说:“换成红色的绣线不行么?又醒目,也不会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设陷阱呢。”
“这里没人敢来。”
“我不是人的呀?”
段崇顿了顿,闷声说:“下次就换。”
傅成璧抿唇笑起来,脚下愈发谨慎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一根根银线,走出了他布下的网阵。
傅成璧问道:“我已经问过了,死者是静嫔宫里的宫女芳芜。”
傅成璧找来静嫔宫中当差的奴才问了问,知道这人叫芳芜,在宫里已有些年头了。但因为口齿不伶俐,不能在人前当差,所以一直做着打杂的活儿。
而那天被吓着的小宫女名叫阿翘,在环山园里负责侍弄花草和巡园子,和芳芜两个人是老乡。阿翘进宫后,芳芜很照顾她,所以两人平日里很亲近。
阿翘年纪小,又是个小馋嘴;而静嫔为了保持清瘦的体型,平常进食甚少,余下的膳食就赏给宫人。于是芳芜分到一些可口的小糕点,就会约阿翘在环山园见面,将东西带给她吃。
那日阿翘就是去赴约的,却没想到会见到那样恐怖的景象。
像玉壶那般有胆量的人都被吓得不轻,更别提才十三四岁的阿翘了。
她最后被吓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成日里鬼哭狼嚎的,喊着“芳芜姑姑、芳芜姑姑”,继而又喊“有鬼、有鬼”,说不成一句清楚的话。
段崇听言,眉头锁得更紧。
傅成璧顺着他的眼睛看向银线布成的网阵,忽然觉得这些银线莫名熟悉。
质地坚硬,锋利如刃……
金铰丝。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阿段真得很严格欸。
段崇:好好说话。
傅成璧:不是你一个人在查案!给我用绣线!
段崇:……好、好的,大佬。
第29章 警觉
傅成璧说:“这银线好像金铰丝……”
“这是仿的,已经差了不少。”段崇走到一根银线面前,眯着眼睛说,“不过凶手使用的银丝的确与金铰丝同宗。”
他以剑柄轻轻碰了一下,只见眼前银丝抽动,冷光婆娑,互相纠缠之间,如同雪纱舞动,织成一张机巧频生的网。
上次芳芜的尸体形成了张牙舞爪之势,就是有这些银线作牵扯。当时段崇恐其另设有陷阱,情急之下将银线斩断,原本凶手设下的网阵瞬间就塌陷下来。
他在此还原两天,也仅仅能让尸体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难以掌控尸体的手指、五官这等细微末节之处。
已经死去多时的芳芜能突然睁开眼,五指作钩,不断抓挠,这等操纵人偶的手段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够做到。
段崇说:“江湖上有一门叫做傀儡师,平时以演人偶戏为营生。若以此作杀人手段,便要用线穿针、针穿骨,继而控制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最终可令其自残而亡。”
段崇挥剑将银丝斩断,以两侧枯木为着力点的丝线飞快抽动,在树枝上划下道道浅痕,继而整片网阵如蜘蛛网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瞥了一眼望着银线发怔的傅成璧,道:“仵作在里头验尸多时了,一道去看看罢。”
路上,傅成璧问:“你方才说凶手所用的银线和金铰丝同宗,是甚么意思?”
“金铰丝削铁如泥、吹发可断,是姚家的家传之物,其制作方法也是姚家家主代代口耳相传的秘技。凶手所用的银线是取冰蚕丝,捻丝成线而做成的,手艺和金铰丝如出一辙。锋利程度是及不上了,但也能穿透人骨。”
傅成璧道:“也就说,凶手是个傀儡师,而且与姚家有一定的关系。”
段崇点头,侧目看了她一眼,道:“差不多。”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停尸的阁子。
好在近来天气冷,尸体腐烂的程度不是很快,没有特别刺鼻的臭味。仵作正在写簿子,记录验尸状况,见段、傅二人前来,连忙俯首行礼。
段崇吩咐道:“边说边写罢。”
傅成璧会意,默然上走到仵作跟前儿,伸出了手。仵作讶然片刻,才知晓要将手中簿子和毛笔交给她。
仵作偷偷瞥了眼段崇,见他一脸正经和认真,似乎让长宁公主在旁记录已是常事。他只好保持平常心,清了清嗓子,肃声回道:“尸身肤表已有发青之状,考虑到近来天寒,她也应该已经死了三到四日。”
段崇问:“死因呢?”
仵作掀开覆着尸体的白布,指着芳芜手臂、肋骨上几处淤青,道:“死者在死之前被人殴打过,但皆不致命。致命的伤在喉咙。”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芳芜颈间有一道极细的伤口,此时皮肉外翻,状态可怖。
傅成璧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轻咳一声,往后小退了几步。
仵作说:“凶器应该就是吊着尸体的银丝,银丝勒住她的脖子,割断颈脉,最终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傅成璧疑道:“可发现芳芜的时候,她衣着干净,身上并没有血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