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再走一趟与十“月十五日案发当天同样的旅程。
并非他相信课长及中村副警部所说的话,而是他想要驳倒警方所咬定的“津心策划”一这个字眼。
抵达新宿时是十点半,虽然比那天晚了三十分钟,不过时间并非问题,而且气候也跟那天不一样,若想重复跟那天完全一样的过程,那是不可能的。
百货公司地下室的京王新宿车站跟那天一样,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散发出苍白的光亮。
田岛在售票口前面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贴在墙壁上的沿线指示图,图上标有各站站名,站名底下则绘有简单的名胜插图。
案发当日,昌子说因为觉得“圣迹樱丘”这个站名最浪漫,所以才买了到该处的车票,难道这也是“津心策划”好的吗?
田岛逐一查看从新宿到终点站八王子之间的站名,让他觉得“浪漫”的有好几个。
芦花公园
杜鹃花丘
多磨灵国
分倍河原
百草园
平山城址公园
另外还有几个有趣的站名。然而,若与“圣迹樱丘”相较,究竟哪个比较浪漫呢?田岛自己也说不上来。何况每个人的感觉各有差异,就站名这件事而论,实在无法认定昌子的话是经过津心策划的。
田岛将视线从墙壁上的沿线指示图移到观光服务处。
昌子曾向田岛说,她问过服务处的人,得知圣迹樱丘有一座适合上班族攀登的矮山——三角山。难道这事也是津心策划过的吗?
田岛举步走向服务处。
大片的玻璃门上用金漆写着“京王新宿观光服务处”。由于是玻璃门,所以从门外便能瞧见里头有三名职员正拿着手册对询问者解说。
推开门踏入里头,一股闷爇的暖意扑面而来,暖气似乎太强了。
田岛瞧见一名空闲的男职员,便开口向他表示自己想知道有关圣迹樱丘的资料。
“该站的名胜有延命寺、熊野神社及金刀比罹神社等。当然,还有圣迹纪念馆。”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年轻职员用读稿般的声调答道。
“另外还有鸟兽实验场、三条实美候的别墅‘对鸥庄’。该处取名为樱丘,是因为那一带的丘陵自古便是樱花胜地,在万延元年,村人还新植了三百六十株樱花树——”
田岛默默聆听男职员的解说,但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提到三角山。
“听说那里有一座叫做三角山的矮山。”田岛问道。
“是的。”男职员点头道。“视野虽佳,但没什么名气,也没有樱花。”
“所以你们并不推荐喽?”
“嗯,是的。”
“听说三角山是座适合上班族攀登的山,真的吗?”
“适合上班族攀登?”
男职员反问了一句,然后闪现出一抹笑意。
“我没去过,所以不清楚是否适合上班族攀登。”
“我的朋友说,上一次你们服务处这样告诉她的。”
“我们服务处吗?”
男职员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记得曾那样说过。他向另外两个人询问,但他们也是同样的表情。
“第一,我想我应该不会向询问者介绍三角山,因为圣迹樱丘当地名胜古迹多得是。”
“我的朋友说,是十一月十五日在这里听到你们推荐的。”
“这就怪了。”男职员歪着脑袋,不解地说。
“这个服务处是在半年前成立的,一直都只有我们二个人,但我们不曾向人推荐过三角山是座适合上班族攀登的山,会不会是弄错了?”
“可能是吧。”田岛用陰郁的声音答道,他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您的朋友是不是在三角山受了伤什么的?”男职员问道。
田岛摇摇头。
“不,她说是一趟快乐的健行。”
4
田岛感到胸口好像裂开了一个大洞。
昌子说三角山是服务处推荐的,这显然是个谎言。
昌子事先就知道那座山。
(然而,也不能光凭这点就怀疑她。)
田岛企图说服自己,假装没听过三角山,或谎称三角山适合上班族攀登,可能只是她孩子气的想法,希望让两人的假日更富情趣。
田岛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那是跟昌子一起乘坐云霄飞车时。他以前就坐过,但却对自己谎称自己是生平第一次坐,他从说谎之中得到一种小小的乐趣,昌子或许也是基于相同的心思吧。
其实,这两者之间有极大的差异,但田岛却故意视而不见。以云霄飞车之事来说,那是一种天真的谎言,而三角山健行却扯上了杀人事件……
然而,他无法永远欺骗自己。
田岛买了赴圣迹樱丘的车票。
电车跟那天一样空落落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氛,完全没有尖峰时间所感受到的蓬勃朝气。
电车开动后,田岛便闭上了眼睛。
他想利用抵达之前的这段时间想一些快乐的事。
田岛试着想像自己和昌子结婚的景象。这桩事件迟早会结束,只要找出真凶(当然不可能是昌子),那么事件便告结束,结案之后,自己马上就跟昌子结婚。
田岛在心底反复地念着结婚这个字眼,然而,在此之前让他觉得无比美妙真实的这两个字,此刻竟然只带给他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田岛感到一阵惊慌。
在内心尚未恢复平静之前,电车已经驶抵圣迹樱丘车站。
天空乌云密布,铅灰色的天空己是冬季景象。一踏上冷冷清清的月台,便见到在右手边多摩川的方向有焚烧枯草的烟雾冉冉升起。
田岛步出剪票口。在那一天买底片的相片冲洗店里,老板正无聊地翻着周刊,空地上有孩童在升火取暖,好一幅悠闲的景致。那桩事件在此地已经被遗忘了吗?
田岛循相同的道路缓步而行。
昌子曾在这条路上和田岛手牵手、身体相依相偎而行,难道那种亲密态度也是为了避免地回头看而伪装出来的吗?
田岛心中极不愿意这样认为,就宛如那天灿烂的阳光一样,他相信那是她爱意的表现,然而……
出过问题的路标已经改正过来了。
四下无人,田岛朝着林荫隧道前进,脚底下堆得厚厚的枯叶发出沙沙声。那一天,枯叶是否也曾发出沙沙声?他记不太清楚了。
红叶季节已经结束。
田岛停下脚步,昌子的鞋子跑进小石头的地方大概是这附近吧,他想不起正确的位置。田岛蹲在枯叶上,由于枯叶堆积得很厚,所以地面被遮盖住了。
那天昌子穿着一双侞白色的低跟鞋,鞋子看起来很合脚,但也不能就此断言不会有小石头跑进鞋子里。
小石头是有可能跑进鞋子里。
然而,田岛的脚底下全是枯叶,根本看不到一颗小石头。
他用双手扒开层层枯叶,赤褐色的地面露了出来,但全是黏土质的土地,找下到任何一颗小石头。
田岛的脸上浮起一抹惊慌。他慌张地站起来,环视四周,试图寻找一处小石头较多的地方,但在林荫隧道中净是枯叶厚毯,找不出任何可能造成小石头跑进鞋内的地方。
难道连小石头跑进鞋内也是谎言?
疑惑袭上田岛的心头。然而,那天跟今天不同,那天是红叶灿烂的季节,或许枯叶不像今天堆积得这么厚。
田岛拍落沾在裤子上的枯叶,然后往车站的方向折回。
当时田岛曾替昌子拍照,因为用的是彩色底片,所以只要将底片插入幻灯机里放映出来,或许就能弄清楚当天的枯叶究竟有多厚。
5
返回公寓后,田岛立即从壁橱里取出那台中古的幻灯机。
天色还很亮,田岛将窗帘拉上,房内立即变暗了。
田岛用图针将一张新床单固定在墙上当荧幕,随后将正片插入幻灯机,打开开关后,鲜明的色彩立即在简易的荧幕上扩大开来,他谨慎地调妥焦距。
昌子模糊的脸孔霎时变得清晰。
她的白色毛衣与红叶的艳红形成极美的对比,蹲在地上的她用右手拎着一只侞白色的鞋子。
田岛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望向昌子的脚下。
枯叶已经堆积起来了,虽然不像今天这么厚,但那天确实已堆积着一层枯叶。
田岛感到自己已被彻底击溃,当他正想关掉幻灯机之际,突然发现荣幕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令他不禁缩回了手。
那是一根线。
有一根细细的线横过昌子的背后,线的高度刚好在膝盖附近,由于昌子蹲着,所以那根线只露出了一小段,感觉上似乎是横在背后。
看起来是一根赤褐色的细线。如果出现在黑白照片中,细线可能会融人景中而看不见,但因为拍照时使用的是彩色底片,所以细线与背景产生了微妙的颜色差异,因而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正片经过幻灯机放大了许多倍以后,颜色更是一目了然。至于交给昌子的那张照片,因为尺寸太小,所以田岛并未注意到那根线。
(那是什么玩意?)
田岛凝视着银幕上静止的画面。
宛如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绳或细麻绳,但又有点像是细铁丝。那根线绷得很紧,简直就像是一条拉得满满的弓弦。
(如果脚碰到了那根线,会如何呢?)
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念头涌上田岛的心头。
6
陷阱!
这个字眼跳入了他的脑海,是捕兽的馅饼!只要稍微经过改良,应该可以变成足以让刺刀刺入人体的陷阱。
田岛记起来了。案发当天他曾为不断弹跳回来的树枝所恼,今天他行走在林荫隧道时也遇到同样的情况。
如同用弓射箭般地将刺刀射出,那处场所多得是像弓一般的弹性枝条,而那条赤褐色的线不正是扳机吗?
横拉在膝盖高度的一根线,若有人走过,脚一定会碰到线。如果是普通的场所,人们可能会注意到那根线,但那里的光线优暗,再加上注意力被反弹到脸上的枝条分散,所以无暇顾及脚下。
田岛想起杀死久松的那把凶器。根据警方的公布,那是一把用细长挫刀改造成的刺刀,刀刃被涂成墨黑色。
当初听到警方的公布时,田岛对于凶手为何不辞辛劳地使用手工制的刺刀颇感费解,如今想起来,他觉得其中的理由极为明显。
对凶手而言,使用普通的刀子当凶器是行不通的,必须是像箭一般能刺进人体的细长刺刀。至于涂黑刀刃,显然是为了避免刀刃的反光曝露出陷阱的位置。警方也公布了刺刀上有一手工制造的护手,这护手的功用大概就是用来张挂陷阱的吧。
田岛知道昌子出生在熊狸频频出没的东北山村。在十九岁赴东京之前,一直都在家乡生活,当然可能懂得如何在山中设下捕兽的馅饼。而且凭她的聪明程度,想要将之改造成一组杀人的陷阱并非不可能之事。
或许昌子真的杀了久松。
然而,陷阱又是如何装设的呢?
是假借小石头跑进鞋内,趁着蹲下之际设好的吗?应该不可能,因为蹲下来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不可能够用来装设一组杀人用的陷阱。
陷阱是事先就设好的。
田岛当天十点跟昌子在新宿碰头,只要昌子早点起床,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前往三角山装设陷阱,或许她也顺便将路标的指示弄反。
当田岛走过时,既无刺刀飞来,脚下也未碰触到任何东西,因为在那个时刻,扳机的部分并未套上去。
等田岛通过之后,昌子假装小石头跑进鞋内,蹲下来将扳机装置,也就是那根线张挂在膝盖的高度。因为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所以有两、三分钟也就够了。
结果是久松中了那个陷阱。
田岛再度将视线投向银幕。昌子为了拍照之事而娇嗔,直说要讨回底片,原因并非是嫌拍照的姿势不雅,而是担心陷阱会被摄人照片中。
然而,在久松实遇害后,南多摩警署的众刑警应该也曾仔细搜索过林荫隧道,可是并未发现任何陷阱的痕迹,甚至连根绳子也没捡到。
(为什么呢?)
答案立即就解开了。
田岛攀下山崖到久松跌落处的那段时间,只有昌子独自一人在崖顶,那段时间应该够她处理掉陷阱了。何况还有那个袋子,那个袋子除了装三明治及海苔寿司之外,再装些绳子、铁丝等,应该还绰绰有余。
田岛关掉幻灯机,但却没心情拉开窗帘,只是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优暗的房中。
7
翌日,田岛再度前往圣迹樱丘,他觉得非去不可。
跟昨天的陰沉天气恰好相反,今天是个晴朗的冬日,但寒风冷冽。
三角山依然静寂如常。
怀着比昨天更沉重的心情,田岛走进林荫隧道,脚底下的枯叶依然发出沙沙声。
纠缠交错的树枝再加上仅容一人通行的窄路,令田岛有一种后见之明,觉得此处正是装设杀人陷阱的绝佳场所。头上全是浓密的枝叶,若不用手拨开,简直寸步难行,一不小心,又有柔软的枝条反弹到身上,在注意力分散的情况下,既无暇注意陷阱,通路又狭窄得连避开刺刀的空间也没有。
问题是,如何调整陷讲,使得刺刀刚好能刺中心脏部位呢?究竟是以什么当基准来装设陷讲的呢?
由于解不开这个谜题,所以田岛才想再度赴现场调查。
或许某一树枝或树干上会留下绳子的磨痕,他想查明这一点。
一面受反弹回来的枝条所恼,田岛一面仔细地查看茂密的杂木林。
有了!在一株细而坚韧的村干上有一处绳子的磨痕,若非刻意寻找,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道轻微的绳痕。
没有发现后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比的绝望。杀死久松的凶手果然是昌子。就像课长及中村副警部所说的,那天的约会全是昌子津心策划的。
田岛又忆起,久松边淌着血边以游泳般的姿势出现时的情景。他记得清清楚楚,久松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两手就像求救似地向他伸出,那双求救的手——不,或许并非在向田岛求救。久松在当天被昌子诱至三角山,原本以为昌子会单独前来,不料却带着田岛一道出现,依常理判断,当然会想尾随。
尤其久松是一个喜欢挖掘他人秘密的男人,而且性格又陰沉。昌子显然早就将这些计算在内,因而在该处设下了陷阱,久松果然被诱进了陷阱,在刺刀刺入胸前的那一刹那,久松必然明白自己中了昌子的圈套。如此看来,向前伸出的双手并非是向田岛求救,而是想抓住跟田岛在一起的昌子。
田岛穿过林荫隧道,来到久松当时滚落的崖顶,跟当时一样,山白竹依然浓密。
田岛茫然地从崖顶往下望。
就在此时,底下的山白竹丛中突然传来巨响,田岛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从摇晃的山白竹丛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那是身穿一袭旧雨衣的中村副警部。对方瞧见田岛,似乎也略感惊讶,但随即露出笑容,缓缓地攀上崖顶。
中村副警部的双手满是污泥,他边拍落泥巴边望着田岛。
“见到你出现在此处,就知道你大概明白山崎昌子是凶手了吧。”中村副警部说道。
“她设下陷阱杀了久松。由于凶器是涂黑的刺刀,加上她的家乡有熊出没,所以让我联想到陷阱。再者,岩手所流传的民间故事‘猎人万三郎’也是一道提示,那是一则猎人用矛杀熊的故事,那把刺刀就是矛。正如同猎人万三郎将熊驱入无路可逃的竹材小径一般,她将久松诱入这林荫隧道中——”
“陷阱之事我知道。”田岛用干涩的声音答道。“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必多说了,虽然同情你——”
“不必同情我,倒是你刚才在山崖下做什么?”
“我在寻找稻草人。”
“稻草人?”
“没错,稻草人。”
中村副警部望着田岛,得出笑容答道。
“我从南多摩警署得知,附近的农家在案发前几天遗失了一个稻草人,当时我觉得此事与本案无关,老实说,我还认为南多摩警署提供了无聊的报告呢。然而,若是山崎昌子利用陷阱杀了久松,那么稻草人遗失一事便有重大意义。我想你已经明白,凶手必须事先练习,以确定刺刀能准确地刺入久松的胸口,所以利用与真人同样大小的稻草人当做练习靶子。”
田岛心中最后的疑点也获得了解答,事到如今,昌子已经无路可逃。
“那么那个稻草人呢?”
“找到了。”中村副警部愉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