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据说他是跟不良团体闹冲突,之后就不来上学了。”
“啊,怪不得……”
棕发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是够呛……”或许是几句悄悄话缩短了距离感,棕发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万千地说,“孩子死在学校,对于做父母的简直是一场噩梦。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学校必须负全责。”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几张折椅,弯着腰一路小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径直跑到第一排前,开始一张张摆放椅子,看来是给教师们坐的,还在那儿竖了一支麦克风。
“七点了。”棕发女性看着讲坛上方的圆形挂钟说道。
会场里已坐满八成,到场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学生的母亲。纵观全场,当爸爸的只有零星几个。
前排的空座位现在也坐满了人。刚才排椅子的西装男子正在调试麦克风。音响很差,声音都走调了,可他不顾这些,开始讲话:“很抱歉,今天临时通知大家前来。在此我,我对大家应邀出席表示感谢。家长会马上就开始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入口处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一群人,领头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统一低垂着眼,满脸慌张。
老师们上场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后放置的那排椅子是为老师准备的。这批人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这时,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教师们纷纷点头。
不一会儿,那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被请到前排,站到麦克风跟前。“谢谢大家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此汇聚。我是校长津崎。”
表情沉郁。家长席鸦雀无声。
津崎说完后离开麦克风,深深鞠躬。身边站成一排的教师也跟着鞠了一躬。算上校长和穿灰西装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两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计是保健老师。
“这次,本校发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晓,昨天早晨,学校边门旁发现了去世的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这一事件给本校学生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打击。为什么没能在此类不幸事件发生前预先阻止?作为教师的我们深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校长垂下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由于紧张,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结巴,嘴角极不自然地扭曲着。
他身穿一套旧得有些土气的西装,从领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黑马甲,领带打得规规矩矩,使他看起来不仅个子小,脖子也显得粗短。自参加凉子的开学典礼之后,邦子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老好人模样的校长。和上次的印象一样:亲和有余,威严不足。估计在背后,学生们没少捉弄他。
根据职位高低的顺序,紧挨着他的男子应该就是副校长。他倒是个时髦人,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装相当脱俗,年龄好像也比校长要小得多。他身边是一位年纪跟校长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津崎以克制的口吻继续说:“为了缓和学生与家长的悲伤和担忧,我们安排了这场家长会。对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将根据目前已了解的事实,尽可能详细地向大家作出汇报。”
说到这里,他朝身边的老师们看了一眼。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出席会议的本校教师。”
果然,那位身材修长、衣着时髦的男子是副校长,名叫冈野。她低头鞠躬时,用发蜡定型的头发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绍后,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师尾崎。那个调试麦克风的灰西服男子则是事务所的村野。
“还有一位将晚一点到。他是一年级的担当教师,同时也担任二年级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昨天柏木被发现时,他正好在场。”
津崎校长讲到这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来,从校长那里接过麦克风后,慢慢转过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开口,她立马明白了。
“亲临会场的各位家长们,你们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东第三中学PTA的会长。”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衣领处缀着一枚明显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长直率得多的口气流利地说了起来:“今天的家长会是应PTA的强烈要求召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由部分报纸和电视作了报道,我们居住的地区不大,想必大家已经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了。眼下这种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状态长期拖延,对孩子们的纯真心灵极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将可以公开的信息开诚布公,让大家放心。同时,也希望在城东第三中学今后的工作上,继续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托大家了。”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寥寥数语后,他已经控制了整个会场。
“工作真卖力啊。”邦子身旁的棕发女性小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来是一位干练的会长。”
“这位石川先生有四个孩子,一个个送来这儿上学,不愧是PTA当家人。”
“哦……”
“有人肯处理麻烦事,总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够他忙的。”
“他是某建筑公司的社长。”棕发女性说,“很有钱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师们通达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会长就跟玩儿似的。”棕发女性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笑声。邦子默不作声。
石川会长对此次事件发表了一通莫大的遗憾后,说道:“下面,就由校长先生来说明一下此事的前后经过,之后是答疑时间。对了,一班的家长可能注意到了,本应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内老师今天没来……”
津崎校长刚想走上前去对此加以解释,石川会长却紧握麦克风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内老师是新人,年纪轻轻,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当然,她已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虽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请大家谅解。”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石川才将麦克风让给校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这样的人真是哪里都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会场各处传来一阵小声议论。具体内容听不清,只知是有关“森内老师”的只言片语。估计窃窃私语的都是一班的学生家长。
麦克风回到校长手中,他并没有马上开口。石川会长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是在对校长作出指示,还是斥责他?看到津崎任人摆布的模样,邦子不禁感叹:这位校长真是没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长尴尬地干咳几声后,从西服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叠好的稿子,顺手戴上老花眼镜。圆脸上架一副圆镜片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着。
“下面,由我来说明发现柏木的经过。”
聚集在体育馆的家长中’直到此时才现出几分紧张的氛围。摇摆不停的脑袋全都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津崎校长。
新闻报道只说过学校内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从凉子口中邦子也仅得到“在边门旁”这一条信息。
津崎校长说,被发现时,柏木卓也躺在边门内侧的校园里,身体埋在雪中,已经冻僵。家长席上传来一阵惊呼。校长又说,发现柏木卓也并马上向老师报告的,是同为二年级的一名学生。会场里又出现了片刻的骚动,包括邦子在内,家长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情况。邦子心想: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呢?
津崎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稿子,抬起头继续说:“对于发现柏木卓也的同学,学校将予以谨慎对待,采取妥善措施,尽量缓解他所受的刺激。该同学的家长并未出席今天的家长会。我们将与他们个别沟通,保持密切联系。”
学校拨打电话报警,警察和救护车来校;对来校的全体学生发布校内广播;发放成绩单后,安排他们依次离校……津崎校长继续着他的情况说明。虽然他看着手里的稿子,可邦子觉得那只是时不时核对一下信息,该说的话他已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说他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可毕竟是校长。他的语调正逐渐趋于平稳。
说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使用“尸体”这样的字眼,总是称其为“柏木卓也”。“将柏木卓也送到医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长取得了联系”……邦子心想,在学校,“死亡”应该是个最忌讳的字眼。这毕竟是个聚集着许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场所。
“事发后,我和班主任森内老师立刻拜访了柏木的家。当时他母亲在家,森内老师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东医院,让他们见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当被人告知这一信息时,做母亲的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邦子也经历过亲人和好友的死亡,应当可以想见。但母亲对于孩子倾注的心血,远比其他的感惰更强烈,甚至完全无法比拟。对母亲而言,孩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从自己的身体上分离出来的生命。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学生们回去后,警察在校内进行了取证。”津崎校长将手上的稿子翻过一页,“无论是对校方还是对警方,都很难判定柏木是卷入了某起事件,还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内的勘察取证因此而格外仔细,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从包中取出她爱用的圆珠笔和笔记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开展社团活动,没有一名学生来校。教职工倒是有几位,下午五点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门是锁着的,教职员工从边门进出。在他们回家后,边门由担任学校管理工作的岩崎总务关上了。之后,岩崎总务又于晚上九点和凌晨零点两次巡视校园。”
邦子用圆珠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晚上九点的巡视中,岩崎到过边门附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门也是锁着的。零点的那次巡视则仅限于校合内部。”校长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视到校园,说不定就会发现柏木了。真是十分遗憾。非常抱歉。”
谁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时间前,什么也不好说。邦子心想,校长现在如此引咎自责也于事无补。
“说到警察仔细周到的勘查结果……”校长有点结巴地继续说,“校内并未发现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户玻璃被打破之类的痕迹。校内物品与设施也未见异常。关于各教室内的状况,昨天学生们已经进入过,老师们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校长的两条眉毛靠得越来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顶的阶梯位于大楼西侧,正好在边门那一侧口阶梯顶端,即通往屋顶的门是打开的,可判断为登上屋顶的痕迹。屋顶有积雪,整片积雪上并无脚印,但门上的锁确实被人打开了。”
这时,坐在邦子对角线位置上的一名男子举起手,随即站起身开始提问。由于没有麦克风,校长听不清他讲的话。一名职员将手持式麦克风递给他。校长将身子猛地转向这边,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来,圆镜片的老花眼镜滑落下来。
男子将麦克风凑到嘴边,开始发问:“那是什么样的锁?”
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下头,回到麦克风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旧建筑,通往屋顶的门用的是挂锁。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
接着,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长发问了。她的音调很高,能够听清楚:“平时用得着屋顶吗?”
“平时并不使用。”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屋顶周围设有拦网,考虑到万一有危险,本校禁止学生和教职员工登上屋顶。”
家长与校长的问答荡起一阵微波,在人群间扩散开来。人们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一排排脑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长又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条白色的手绢。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似乎出了不少汗。
会场中的喧扰不见平息,也没有新的提问。津崎校长收好手绢,又将脸凑近了麦克风:“基于已有的发现,又考虑到通往屋顶的楼梯与发现柏木的后院的位置关系,便得出了柏木从屋顶的那个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学校屋顶的,因此目前只能称之为可能性。”
上了屋顶,然后落下。校长有意选用这些毫无感情色彩的客观性表达:既不是登上屋顶后跳下来,也不说是被人带上屋顶后推下来。
邦子心想,该有人出来挑刺了吧。果然,刚才发问的男人立刻开了腔。他在座位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也就是说,是自杀?”
刹那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对了,我是二年级一班须藤明彦的父亲。”提问者自报家门后转过身,半对着教师,半对着家长,继续说,“我听明彦说过,柏木与同学们相处不太融洽,是个多少有点怪异的孩子。据说他早就不来上学了,我家孩子听说他死了,马上想到了自杀。事实也是如此吧?”
就在这直接得近乎无情的提问的最后,麦克风发出了“吱――”的一声啸叫,简直就是在场各位家长此刻的心情写照,也是对津崎校长最适时的拯救。得益于此,校长能借着那刺耳的余音平复心情,再开口说话。
“到目前为止,尚未发趣现可以视作柏木的遗书的物品。”校长缓缓说道,每个字似乎都经过细心咀嚼,十分谨慎。可他话音刚落,家长中间又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邦子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嘟囔:“谁知是真是假?”
“据柏木的父母说,柏木平时会写日记,可这日记现在并未找到。目前并没有能用来推测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亲举起手,起身提问:“是不是他本人将日记销毁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亲是怎么说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这下,听众席中发出了明显表示不满的嘘声,一排排脑袋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一直手握麦克风的须藤明彦的父亲,继续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追问:“尸检结果呢?应该能够判明死因吧?校长先生不清楚吗?”
“正式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紧接着,津崎抢在须藤再次开口前补充道,“不过,昨天与今天,我们两次与警方取得联系,警方认为,柏木身上留下的伤是高空坠落特有的,即摔伤和骨折。此外并未发现别的外伤。”津崎校长的说话腔调叫人听了牙根直痒痒。邦子心思,这简直跟律师说话一个味儿。然而要想准确表述事件,不,应该说想要明哲保身地表达,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不还是跳楼吗?”
面对须藤的追问,校长眨了几下眼睛,回应道:“应该说是从屋顶顶坠落而死。至于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别的原因?”
须藤突然泄气了,像牙痛似的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校长的话未免过予谨慎了,我们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想归罪于某个人,能否请您更直率地回答问题呢?”
说到这里,须藤将脸转向家长们。“我的话或许言辞不当,但据我们家孩子说,柏木是个古怪的孩子。在场的一班同学的家长们,或许多少有所耳闻吧?对于这样的孩子,若是自杀,请明确地说出来。虽然值得同情,但我觉得还是直言不讳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