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野所长打开文件袋。坐在津崎身边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长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放到桌上后,又从这堆文件中抽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请看。”
接过照片,森内惠美子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津崎。河野所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别担心,照片不会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来。一张照片从她手中掉落,飘然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台设置在信箱内部的摄像头拍摄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顶盖被掀开,有长长的棋子一般的东西伸了进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将这张照片拿到手里。
“啊,是这个人!”惠美子高声叫道,两手紧紧攥住一张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摄的位置应该是公寓入口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的邮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动脖子,左脚向前迈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人物在动,因此照片有些许模糊。
那是个女人,穿着无袖衬衫和中裤,一身夏装说明照片是最近拍摄的。她留着长发,脑后系着一根马尾辫,脖子上黏着几根乱发。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东西。津崎将这张照片跟自己手里的那张对比观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点了好几下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们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
“是的。”
“森内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确认,惠美子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吗?”
惠美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还是垣内呢?”
“跟她没有交流吗?”津崎问,“你们不是紧挨着的吗?”
“我不和邻居们往来。我是租户,而且我原本就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知道她的具体姓名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门口有没有挂姓氏牌?”
“她的邮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长微笑道,“她叫垣内美奈绘,三十一岁,没有工作。在你来之前就住进这栋公寓了。”
森内惠美子的瞳孔微微发亮:“我想起来了,刚搬过去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
“当时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隔壁也住了个女的,比较放心,仅此而已。”
“你没有和垣内美奈绘说过话,相互借用过物品,或听她抱怨过什么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她按顺序翻看这三张照片。一张是垣内美奈绘到垃圾堆放处扔垃圾;一张是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还有一张是垣内美奈绘打开自家房门准备出门。津崎十分惊讶:照相机得藏在什么地方,才能拍到这些照片呢?
“记得是在去年暑假……”
听到惠美子说起和学校有关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几个我班上的学生,嗯,大概有七八个吧,到我家来玩过。”
说着,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征求这位前校长的同意。津崎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学生们闹得很欢,后来我送他们去车站,回来时正好遇到这位隔壁邻居,就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影响到您了。’”
终于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她和这位叫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关系疏远,不使劲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会搞错人吧?”
“绝对不会。”河野所长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物业人员目击到垣内美奈绘掏你的邮箱,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还看到过一次。胜俣调查员去了解情况时,物业人员马上向他透露了这一情况。
惠美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津崎替她询问:“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吧。”河野所长说,“作为物业,他们不愿意和住户发生矛盾。”
“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我的隐私遭到了粗暴践踏,并且还涉及盗窃行为。”
面对像个女学生般撅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长的脸上挂着劝慰的笑容:“您说得很对。可除了现场制止,物业也采取不了进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内美奈绘死不承认,就拿她没办法了。毕竟对于物业公司而言,住户就是客户。”
而客户就是上帝,是吗?
“不过,正因为及早抓住了物业的这根软肋,我们的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在他们的暗中协助下,我们在很多位置安装了摄像头。”
怪不得照片内容会如此丰富多彩。
“简直难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发着呆,额头渗出了汗珠,“这么说,偷出举报信、擅自阅读后将其撕毁并寄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个垣内美奈绘?”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长答道。
“为什么呀……”惠美子发出不解的叹息。
“说一句不中听的,您有没有得罪过她?”
“没有啊!”
河野所长打开了从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内美奈绘明显怀有敌意,她是在故意为难森内小姐。这一点从物业人员的目击证言上能够得到证实。”
因为垣内美奈绘没有翻找过别人的邮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不仅如此。物业人员还看到过,在你外出时,垣内美奈绘来撬过你家的门。这种情况只有过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时候。当时森内惠美子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拿了一根像是铁丝的东西,试图撬开你家的门锁。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锁周围有损伤呢?”
惠美子已经脸无人色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对外行来说,撬锁的难度太大了。估计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你有没有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过,或者家具被移动过?”津崎忍不住问道。森内惠美子被恐惧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摇了两三下头。
“这么说,室内没出问题。”
“是这样没错……”惠美子的身体看上去整整缩小了一圈。
“森内小姐没有得罪过垣内美奈绘吧?”河野所长再次确认。
津崎与惠美子一起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问题并不出在森内小姐这一边。”河野所长断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觑。
“那算是受到了没来由的怨恨?”津崎问道。
“嗯,”河野所长咕哝道,“难说。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将打开的文件递给惠美子后,他继续说,“胜俣调查过垣内美奈绘的情况。这是调查结果。”
通过这份资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内惠美子的邻居垣内美奈绘的个人情况。结婚、丈夫有外遇、为离婚争执不休、纠纷无法解决。
森内惠美子读着报告书,河野所长会不时添加说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听着,就能想象出垣内美奈绘这名女性的大致样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无处可去的现状,这样的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却是个被学生热爱的老师,还是一名年轻貌美、事业一帆风顺的女性。“森内老师成了她的出气筒。”最直接的感想从津崎嘴里漏了出来。
“她的心理状态或许正是如此。”河野所长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垣内美奈绘单单选中了森内惠美子作为她的攻击对象。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不是明明住着其他单身女性吗?
“之所以选中森内小姐,垣内美奈绘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拿森内小姐来出气。”
“可是我没有得罪过她。”惠美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真的没有吗?请您再好好想想。多么细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内美奈绘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呢?”提问后,河野所长悄悄站起身来。惠美子双手抱头,使劲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河野所长端着另外几只杯子回来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装着冰咖啡。
“这位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等河野所长放下杯子后,津崎开口道,“估计已经因为心中烦恼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这样的。”河野所长答道。
“那么,她选择森内老师作为攻击对象的理由,或许在她的心里是成立的,而在别人看来完全不着边际。有这种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许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徒劳吧……”
津崎还没有说完,森内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她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当时……我不知道垣内结过婚,所以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
津崎和河野所长都注视着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声说,“垣内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家门口争吵。那男人要走,垣内拖住了他,模样十分狼狈,情绪也很激动。”
那男人甩开她走了。垣内美奈绘坐在走廊上哭,连鞋子也没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门。不,不是……”惠美子使劲摇了摇头,“是因为听到隔壁有人争吵,以为出了什么事,才开门出去看的。我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很尴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这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过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紧。”
“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反应?”河野所长立刻询问。
“她立刻逃回屋里去了,我也没再做什么。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我就更不会和邻居来往了。”
“之后,您跟垣内美奈绘见过面吗?”
“应该有过,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
“垣内美奈绘事后有没有跟你打招呼,说一句‘前些天让您见笑了,对不起’之类的话呢?”
“没有。”惠美子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亲近,她会说这样的话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津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河野所长故意把资料翻得哗哗直响。
“这件事就是导火索。应该说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会这样?”津崎觉得难以理解,“森内老师不是在关心那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吗?”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资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而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