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还挺平静的。”凉子慢慢走着,背对着大出俊次说。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么着?”大出俊次这次的语气就比较冲了,“吃亏的就我一个人?”
“你们家不是要告电视台吗?”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凉子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大出俊次撅着嘴,皱着眉头,小小的黑眼珠挤到一边。这眼神太恶心了。
“还要告那个混蛋豆狸。”说出的话也够恶心。
运动鞋不好好穿,拖着鞋底跟在两名女生身后。
“哦,是吗?”凉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们……”大出俊次提高嗓门,语速虽然慢,但明显藏着几分威胁。章子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觉得是我杀的,对吧?”
轻轻碰了碰章子的手,凉子停下脚步。章子半转过身,紧张地看着凉子。凉子对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个个去问。不过我没有这样想过,我的这位朋友也一样。”凉子的声音柔和而干脆,“柏木是自杀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视着凉子,视线是斜着瞥过来的。这人从来不正面直视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兴趣,来学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亲自确认。”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凉子说了个笑话似的。“开什么玩笑?谁还会去那种学校啊?”
“虽然井口也没来上学,可桥田一直来,还参加篮球社的活动呢。”
并不是凉子的错觉,听到两人的名字,特别是当凉子说出“桥田”时,大出俊次的眼中闪过强烈的怒色。“他们都是窝囊废!”
逃避现实的家伙才是窝囊废呢。凉子当然没有愚蠢到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那该说些什么呢?
结果是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大出,最近尽是烦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连怒气也跟着消散了。可这副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恢复到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怪腔调。
“说什么呢?心里明明觉得我可恶。”
凉子的嘴也不肯饶人:“我只是觉得,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称作杀人凶手。仅此而已。再见。”这次必须道别了。凉子催着章子迈开脚步。
背后又传来戏谑的声音:“如果有证据又如何?”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躯,猛地回过头去。这次的动作一定要利落。
“有吗?”难道你问心有愧?这家伙听得懂这层言下之意吗?
“我怎么知道?”大出俊次傻笑着,“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学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来。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这句话,凉子她们快步向前走去。尽管没有必要,她们还是在下一个拐角处拐了弯。对此,章子也毫不犹豫。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头望了一眼,已不见大出俊次的身影。
“吓死我了。”章子拍着胸口,“对不起,小凉,我很怕他。”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也够傻的。打听些什么呀?同情些什么呀?那种人怎会懂得别人的心意。
“小凉,你注意到了吗?”章子压低声音,“那家伙,眼睛上面有块淤青。”
凉子没注意到。“真的吗?”
“嗯,好像快要不见了,不过我应该没看错。说不定他不来上学东游西逛,又在哪里跟人打架了。怎么总是这样。”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这样活着,哪里开心了?他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我完全搞不明白。”
“让别人难受,他就开心。”
“啊,我忽然冒出个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明白。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做杀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浅井松子看到谋杀现场后想要举报,大出俊次又将她灭口,而他那个混账老爸也参与了。这样他们父子两人就会双双被警察抓走。真是这样就好了。
罪恶必须坚决铲除。
?
长假中,凉子一直在用功复习,还为两个妹妹劝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妈妈出门采购时买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几乎整个假期都不在家。
长假结束去学校,发现一班有两三个同学脸晒黑了。他们出国度假去了。夏威夷、关岛、希腊。好奢侈啊。不只是钱的问题,功课怎么办?可他们几个好像都无所谓。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来上学了。这一消息是第二节课后休息时听说的。迟到了,才来不久,老老实实地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呢。
凉子的脑海里闪过长假时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们都是窝囊废!听到桥田佑太郎的名字,他的眼里满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会来上学,是背叛了大出俊次,还是正相反,来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学校里的情况。那时的大出俊次明显有这样的意图。他是寂寞了吗?无论多么厌恶,作为初中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尽管他的父亲像火山爆发似的对他怒吼“别去上学了”时,他一定非常高兴。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跷课了。
午餐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走廊上发生了骚乱。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里也能听得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同学们面面相觑,凉子只觉得浑身僵硬。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教室。
“井口和桥田打起来了!”他手指走廊,弯腰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呕吐了似的,“井口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41
类似的骚乱已经是第几次了?课程中止,城东三中的学生被安排放学回家。
由于不能让全校学生同时离校,各班级要按顺序先后放学,等藤野凉子走出学校正门时,距骚动发生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一起出来的三年级一班的同学都恋恋不舍似的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望望三楼平台处破碎的玻璃窗。有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些什么,被站在校门口监视他们的老师训斥了几声。
简直像一群被赶出火灾现场的围观群众。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兴奋,也不怎么严肃。有女生觉得不舒服,但没有人哭泣,照料她们的好友们也一点不惊慌,显得异常镇静。
大家早已习惯纷纷攘攘的骚乱。在这所学校,“事件”并不稀罕,就像每天早上的晨会一样,何必总是一惊一乍的呢?
“小凉!”仓田真理子在马路对面的自动售货机旁挥着手,身边是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我们一直在等一班的同学出来呢。”
真理子跑过来握住凉子的手。向坂行夫笑嘻嘻的,野田健一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害羞。
仿佛心中某处悄然融化一般,柔情从凉子心底渗了出来。刚才跟一班的同学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怎么会这样呢?
“这样直接回家,我们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向坂行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想去图书馆看看,真理子就说要约小凉你一起去。”
“是这样啊。凉子点点头。
当凉子与野田健一四目相对时,健一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每天都来同一所学校,却说“好久不见”,好像有点可笑。但从心理上而言,倒真有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呢。
四个人慢吞吞地迈开步子。通往区图书馆的路就在城东三中的通行区内,前后都有许多三中的学生。有三三两两的,也有默默独行的。他们互相招呼着,一会儿就成了四五人一拨,七八人一伙。仔细一看,凉子发现这些人都是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
到了区图书馆,大家都没有进到建筑物里头。图书馆门前的院子里,围着矮树丛放着好几条长椅。这里是坐下聊天的绝佳场所。
“哎?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真理子吃惊地高声说道。凉子也很惊讶。这不是偶然,而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真是精神创伤啊,精神伤害。”
“自从柏木出了事,我们已经伤痕累累了。”
“真是受够了。”
“今天还是为了那个吧?桥田对井口发火,是因为举报信吧?”
“是啊是啊。井口纠缠桥田:是你乱写一通寄到电视台去的吧?桥田就脸色刷白地发火了。”
“不过真够猛的,居然把人推出窗外。”
“哎?是桥田把他推下去的吗?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好像是井口先动手打桥田,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碎的玻璃还在桥田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啊。”
回家路过图书馆门前那条学生通道的三中学生,纷纷将视线投向长凳处聚在一起的学生们。他们一个个离开马路,加入到这边来。这些人也都是初二时一班的学生,看着特别亲切。
凉子注意到了。这真是个精神创伤者的集会。我们这些去年的二年级一班的同学,由于柏木死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受到了不同程度和形式的精神创伤。这些创伤比自己意识到的要严重得多。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们的身后一直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这份负担,与别的班级的同学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不是吗?无论多么疏远,我们还是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罪恶感、痛苦、不信任和疲劳等等,统统混在一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我们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一起。
“怎么总是没一件好事呢?”
“会不会是中了柏木的诅咒?”
“森林林也被开除了……”
“那不叫开除,是她自己辞职的。”
“可她这样还能去别的学校当老师吗?”
“风头不过的话……”
“豆狸呢?他会怎样?”
“都上年纪了,无所谓了。”
“对了对了,井口的事也会上电视吗?那个《新闻探秘》又要兴风作浪了吧。我们学校真的要在全国臭名远扬了。”
“嗯,因为桥田要去少教所了。”
“啊?有这么严重?不是事故吗?他会被逮捕吗?”
“楠山老师说井口没有生命危险。那桥田还会被逮捕吗?”
“可是,伤很重吧?或许会留下后遗症。”
“听在场的人说,井口倒在地上时,两只脚的朝向都是反的。”
“啊呀呀……”
“那个骗人的举报信,要是早点解决就好了。都是老师们磨磨蹭蹭的,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说不定不是骗人的呢……”
“还说呢,傻瓜。”
“写举报信的家伙快点举手承认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大家大笑起来。一张张疲惫不堪的笑脸,既像在互相安慰,又像是在互相煽动、互相嘲笑。大家都在怪腔怪调地宣泄着。
“以前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大概有一半都在这儿了吧?”真理子开心地点着人数,“既然有这么多人,要不商量一下毕业创作吧?”
同意!赞成!好啊!干吧!热烈的响应此起彼伏。
这时,一名男生仰面朝天躺倒在长凳上,哀叹似的说:“我们能做的毕业创作只有一个,那就是揭秘。破解所有的谜团,揭露柏木卓也的死亡真相!他真的是被人谋杀的吗?凶手真的是大出俊次吗?”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
“这么说,真要这么干吗?”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古野章子的声音透着股认真劲儿。
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怎么会呢?谁都没有当真嘛。”
“哦,是这样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后,章子沉默了。
毕业创作是三中的老传统,是交给毕业班的课题。以班级为单位,毕业之前要交出一件像样的作品。
这里的班级指的是二年级时的班级。因为三年级根据成绩好坏分出的班级,不可能培养出共同创作必需的团队精神。私下也有人说,如果按三年级的班级来做,那么拔尖的一班和垫底的四班做出的东西,恐怕会有很大的差距。而且,四班能否挑选出具有领导能力的学生来组织大家搞毕业创作,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不过先不论分班,三年级学生总会很忙碌,因此毕业创作往往会变成一种徒有其表的形式,由每个班各自完成分配的任务,由学校集结成册,毕业时发给同学们。为此,替假前会将大家集合到体育馆,确定每个班的主题。
“有人提出,我们班的文集可以以柏木为主题。”凉子说,“说这样才算是真正面对柏木的死。”
直到如今,我们一直都在逃避。仓田真理子还说,虽然自己在葬礼上哭了,却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不是吗?柏木原来就有点怪怪的。”凉子对这番话很是吃惊。当她注意到不只是自己,聚在一起的这些从前的同班同学都被真理子的提议打动后,就更震惊了。
“当时我的后背都冒冷汗了。”
“是吗?即使是同班同学,也不必有这样的责任感吧。”章子的声音似乎跟往常不同,少了点抑扬顿挫。
“也说不上‘责任感’吧。”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凉子有点着急,手指不停地敲击着电话机。白天在图书馆的院子里讨论时,似乎所有的想法都是大家共有的,一点就透。现在要传达给章子时,却难以表达清楚。
“该怎么说呢,小章你要是也在那儿,一定会马上明白的。”
“我经过那儿的。你没朝我这边看,所以不知道吧。”章子继续说,“我挥了挥手,可你正说得起劲。”
“你过来就好了嘛。”
“我走不进去。”
哎?章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们以前班级的人全都抱作一团,闲人莫入。”
“哪有这种事。”凉子闭着嘴咕味道。
“算了。”
“我没注意到你,对不起。”
“没什么的。”语调还是不太高兴,“傍晚的电视新闻,看了吗?”
“没看到,妹妹太闹了。播了吗?”
“简直是大肆宣扬。”章子气鼓鼓地说,“我们离校的时候,不是有直升机来吗?可吵了。”
从空中拍摄的城东三中……
“我们学校简直像个监狱。可能是他们故意拍成这样的。”
章子看的是民间二台的新闻。不过无论哪家电视,都将此次事件报道成是由柏木卓也的自杀引发的,还详细叙述了以往的经过,用了许多“有这样的说法”“也有这样的传言”之类的表达。
“说已经死了两名学生,如今是第三起事件。虽然事实或许就是如此,可这说法也太过分了吧!听着像我们学校发生了连环杀人事件似的。”
章子的怒气是完全合理的。死了两个,差点就要死第三个。即使不算造谣,也并不符合事实。
“简直和《新闻探秘》一个调调。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说过,别的电视台不会跟《新闻探秘》这类节目的风,所以不必担心。之前也确实是这样,可如今却不同了。
“这次的事件发生在众多学生面前。目击者很多,事实清晰,所以他们觉得不必顾忌了吧?”
“不就是井口找桥田的茬儿吗?举报信的事明明已经结束了。”
“既然又发生了事件,就可以解释为还没结束吧。”
章子哼了一声。对她来说,这副模样实属罕见。
“我有点应付不了。莫名其妙。真不该进这所学校。”这话也不像章子会说出来的,“我有个阿姨看了新闻打电话来说,‘啊呀,那不是章子的学校吗?你怎么上了那种烂学校呢?’真受不了。”
耐心听着章子的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