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坚持自杀的说法,毫不动摇。与校方一样,他们认为举报信是学生写的,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好像连写举报信的人都已经找到了。”
总之,整起事件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脑。
“就目前而言,很难断定校方一定像茂木所说的那样,隐瞒了由欺凌发展为杀人事件的真相。如果做成电视节目,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估计茂木也希望这样吧。电视的冲击力是很大的。所以,上头不得不谨慎对待。万一事实并非如此,可就要捅出大篓子了。这个题材太危险,不能用。”
结果就是,茂木的方案被枪毙了。因此他无法动用摄制组。
由利也因此倒了个大霉。
“可是,茂木他好像还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会议结束时,他还在冷笑,说什么‘你们等等着瞧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由利在心里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时会将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导演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以前也有过差点酿出事故的危险举动。这次,我也有不祥的预感。那家伙的行动力真是吓人。所谓正义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计他正在寻找使他的方案能够通过的关键证据……”
?
正是如此。
茂木现在正身处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他来过好多次了,校长室和教师办公室的位置在他脑子里一清二楚,连拍摄位置都想好了。校长室有扇朝着校园的窗户,下面有一片矮树丛,小个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于此。
学校的正门和边门一直敞开着,看门的校工是个老好人,但他常常会发呆,所以进入校园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已经放学了,校园里只有几个参加体育活动的学生,零星散布各处。没有指导老师陪伴,那些学生又玩得很投入,应该不会来制止茂木。
校长室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样,一度躲进屋里的大出社长没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车。那是一辆停在他家屋后停车场里的奔驰。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钟里,他到底干了什么不得而知,出来时身上依然穿着工作服。
来到三中,他把车一直开进大门才停下,跳下车后飞快地跑进大楼,一下子就没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当茂木到达拍摄位置时,隔着窗户就能听到里面的怒骂声。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想联合起来把我儿子弄成罪犯?啊?这就是老师做的事情吗?”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应也太直截了当了吧?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窥视屋里的情景。大出社长一把揪住津崎校长的衣领,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大出社长不停地吼叫着,唾沫星子喷了津崎校长一脸。可怜的校长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装备――手工编织毛衣,从外套下面露出一大段。
“等等,请稍等。”津崎校长痛苦地呻吟着。
大出社长越发激动了:“怎么着,你还想狡辩?你这个秃子,还要不要命了?”
校长室的门开了,几名教师跑了进来,其中一位是女教师――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后惊呆了,身后那位身穿紧身运动服、脚蹬运动鞋的男教师一把推开她,冲上前拉住大出社长。
“你干什么!不可以动用暴力!”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
大出社长一把推开津崎校长,朝那名男教师扑去。两人一下子扭打起来,碰倒了室内的椅子。两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汉,一时很难看出谁能制服谁。墙被撞得砰砰直响,橱柜也被撞歪了。随后赶来的几名男教师赶紧来帮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难制服大出社长。
“报警!快报警!”年级主任尖叫着。
津崎校长气喘吁吁地从地上坐起身,赶紧用沙哑的嗓音制止她:“慢着!不能报警!”
津崎校长坐在地板上连声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战中的几个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爬到那群人身边,不知碰到的是他们挥动的手臂还是乱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飞了出去。简直像武侠片中的场景。
茂木一直在拍摄录像,每个镜头都滴水不漏,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一心拍摄,未予理睬。又拍了几下。眼睛稍稍离开摄像机往后一瞄,发现身后有五六个学生围了个半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只足球。
“你在干吗?”拿足球的学生问。
定睛一看,茂木发现刚才散布在校园各处的学生集中到了这里,全都盯着他,脸上显露不安的神色。原来如此,校长室里闹得这么厉害,他们怎么会听不到呢?
“校长先生吃大亏了。”茂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将摄像机藏在背后。学生们有的踮起脚,有的跳起身,纷纷向校长室里张望,竟然吓得没人说话。也难怪,你们的老师真够呛啊。
“还是打110报警吧。”茂木假装好意地提醒他们,随即想悄悄溜走。大部分学生都没工夫注意他,可那个最先提出质问的学生与众不同,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没问你这个,问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没什么呀。”
茂木用余光确认了校长室内的情况。更多的教师涌进校长室,终于制服了大出社长。可怒骂声仍不绝于耳。“混蛋!你们根本不配做老师!我要去告你们!”
“那不是摄像机吗?”
拿足球的学生眼睛很尖。他上前去夺茂木手里的摄像机。茂木终于撒腿逃跑了。“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跑到大出社长的汽车附近。身后的喧闹声已扩展到学生中间。“别跑啊,大叔!”拿足球的学生追了上来。
“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是你们的盟友。”茂木头也不回地喊着,跑出学校的正门。一只足球飞了过来,打在正门的门柱上,又弹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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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HBS电视台的企划报道部,茂木立刻遭受到同事们冰冷视线的扫射。小玉由利也直勾勾地瞪着他。茂木报以微笑,随后便一头钻进播放室,随手反锁上门。万一有人进来,又要多费口舌了。
录像拍得不错。小玉由利拍摄的部分,开头有些抖动,没法使用。大出胜大吵大闹的部分倒拍得很清楚。你看看,傻丫头,好好干也能行的嘛。
有人在敲门,还“茂木、茂木”地叫喊着,真讨厌。茂木决定不予理睬。
为了保险起见,他将录像拷贝了一个备份。操作完毕关上开关,茂木抱着一堆东西从播放室出来,见一名助理导演正等着他。他叫野中,是十年前《新闻探秘》节目刚刚起步时就在的老员工。长期参与制作拳头节目的老资格,如今却依然是一个打打杂的助理导演。企划会议上也从未听他提出过一条像样的意见。总之,他就是个被当作棋子使用的角色。
可眼下,他竟满脸怒容,像模像样地杵在茂木跟前。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把干事务的小玉拖出去,还叫她拍录像,是不是?”
“叫她帮点小忙罢了。”
野中的下巴撇了撇茂木抱着的摄像机:“就是这个?”
“是啊。那又怎么了?”
“是昨天会上被搁置的那个题材吧?我在这儿很久了,猜得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想惹是生非吗?”
茂木从他身边钻过去,野中喘着粗气立刻跟了上来。
“又是教育题材吧?我知道你擅长这个。可就你昨天说的情况来看,我们做不了节目。万一搞砸了,整个节目组可就信誉扫地了。”
“不会搞砸的。”
“你都拍了些什么?”
野中抓住了茂木的胳膊,茂木奋力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野中的个子虽然比茂木高,被他这么一瞪还是有些心慌。瞧你这副熊样!所以搞不出自己的节目嘛。
“怎么着?你对我的采访有意见?”
“没这个意思……”
“不管我的方案有没有通过,采访还得继续。怎么总是选些不痛不痒的题材呢?我们是新闻报道,不是综艺节目!”
“可你这是违反规定。”
“我怎么违反规定了?”
“你不是叫小玉去拍录像吗?她可是事务员。”
“既然待在企划报道部,就得帮忙做事。你是工会的走狗吗?”
“可你对她言语粗暴,骂她笨蛋、废物。”
茂木用目光寻找小玉,见她正缩在桌边哭鼻子。所以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是废物。称废物为废物,又有什么错?
茂木一直盯着小玉由利,直到她抬起头来。由利擦着眼泪看了茂木一眼,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那是在工作现场嘛,或许我的嗓门是大了一点。”茂木在心里切换了一个模式,用镇静而平稳的语调如此说道。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瞬间完成这样的模式切换。因此,只看到过他作为记者的表象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还有另一面――在他认为无所谓的情况下,毫不掩饰地轻蔑、摆布他人。
就连对他的两面性有所了解的野中,看到他切换模式的瞬间,也会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小玉你觉得受到了伤害,那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说完,他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朝小玉由利低下脑袋,“可是,这次采访十分重要。这个方案暂时还不成熟,但我一定会让它成熟。为了被杀害的中学生。”
听着茂木的话,小玉依然缩着身子低着头。
“十四岁啊。才十四岁就命赴黄泉的少年。如果没有人替他洗刷冤屈,那这个世界还有正义可言吗?校方奉行家丑不可外扬的策略,把一切都捂得死死的。” ’
“伸张正义?”野中呢喃着,满脸狐疑,声音有气无力。
“是的,为了伸张正义。这是我们做报道时应该追求的,难道不是吗?”
“但事实状况必须客观地加以验证。”
“当然。因此才需要采访。”茂木夸张地挥动手臂,“如果你因为我的轻率言行受到了伤害,我向你道歉,一次不够的话,要我道多少次歉都行。如果需要我写检讨,我也会写。小玉,对不起。这样,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自己率先切换成冷静恭敬的模式,对方会不知所措,显得是在无理取闹。自己再说一通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就能把问题的焦点搞得含糊不清。这是茂木的拿手好戏。
小玉由利低着头,对茂木鞠了一躬。野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要去工作了。”微微一笑后,茂木理了理上衣的领子,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真服了他。是双重人格吧?”
背后传来女性的小声嘀咕:“管他呢!”
?
茂木向城东三中的校长室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转而给教师办公室打电话,一位女性接了电话,说校长有急事出去了。也许是心理作用,茂木觉得对方有些慌张。
津崎校长受伤了吧?
接着,茂木又给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打了电话。她也出去了。应该是赶到城东三中去了。大出社长的火气还没压下去吧。
他们以后会怎样轮番出场,是一出值得期待的好戏。反正我已经布好了局。
津崎校长还是有其诚实的一面的。他竟然主动告诉我佐佐木警官的事。或许他觉得,体现几分主动配合的精神,会对他比较有利。
这种主动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隐情。茂木去采访佐佐木警官时,从一开始起就怀有十二分的戒心。
佐佐木警官十分配合,一一回答了茂木的提问。她将寄给HBS的观众来信称为“不幸的偶然事件”。
她是个直肠子,居然手舞足蹈地说那三个人――举报信上点名的三名学生确实是问题少年,但他们跟柏木卓也毫不相干。她似乎不知道“欲盖弥彰”这个成语。
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出于战术考虑,茂木询问那三人具体犯过哪些错误,城东警察署又是如何处理的。佐佐木却振振有词地说,事关未成年人的成长,不能公开这些信息,还起劲地强调,柏木卓也事件绝不是谋杀。
“根据是什么?”
“柏木去世时的状况就能说明这一点。”
“你们从一开始就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他是自杀的,这会不会影响客观调查?随着事件的推移,一些物证也会消失。”
“不是他们杀死的。”
“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令人满意。”
“我很了解他们,茂木先生。如果他们真的杀了人,不可能如此若无其事。他们虽然是不良少年,可毕竟还是孩子,不是邪恶的杀人犯。”
“可我听说,他们打伤过同学。”
“你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会告诉我。我采访过不少人。”
说来说去总在原地打转,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不过没关系,从这些话中至少可以了解佐佐木警官的立场。
她跟校长是一伙的。
他们有着相同的利害关系。津崎校长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管理的学校发生了学生杀害同学的事件。同样,作为城东警察署的一名警员,佐佐木礼子死也不肯承认,由于自己的草率办案而漏掉一起重大的谋杀案。因此,她反而包庇起杀人犯来。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刑警。
两人都把自己的面子放在第一位,不考虑孩子的生命和基本人权。这样的事情如果放任不管,就等于柏木卓也被谋杀了两次。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大出社长会面时,茂木身上藏着录音机。现在,他听着录音开始写采访笔记。电视台的其他同事都不愿走近茂木的桌子。
大出俊次、井口充、桥田佑太郎。
笔记本上,他用粗体字写下三个人的名字。
对大出家的采访已经结束。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大出胜是个粗暴野蛮、只会一味纵容孩子的无能父亲。接下来该轮到井口家了。由于当事人未成年,很难把握与本人见面的时机。还是首先与他们的家长见面为好。这是茂木惯用的工作方式。看看家长,就知道孩子是什么样的。井口充的父亲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关于桥田佑太郎,无论问哪一位学生、哪一位家长,得到的答复似乎都与只有恶评的大出和井口不太相同。甚至有人说,他本质上还是个不错的人。还听说,最近他很少跟另外两位混在一起。
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成为解开柏木卓也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会不会是杀害柏木卓也带来的罪恶感促使他疏远大出和井口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撬开他的嘴应该不难。
茂木记者斗志昂扬。
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份斗志的本质已经和刚开始采访时有了细微的变化。
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汇报采访情况之前,茂木的心里只有解开柏木卓也死亡真相的热情。即使觉得谋杀的嫌疑很大,他也没有彻底抛却他杀的可能性。他要揭露的问题,是城东三中坚持隐瞒事实,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将事件弄得复杂化。
导演和节目组的其他成员根本不把他的采访报告放在眼里,还宣布不采用这一题材。从那时起,他的心境就发生变化了。
如此巨大的问题,能被“把握不好会很危险”这样消极的理由葬送掉吗?难道这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态度吗?
更气人的是,有人竟说:“老是搞校园题材,观众会看腻的。”
什么看腻不看腻的!这是新闻报道,又不是娱乐节目。一个孩子被杀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是自杀,也是被那些只顾明哲保身的混蛋老师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