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宅很聪明,”礼子继续说,“我们一旦行动,她便立刻明白学校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但事态并未向她期望的方向发展:马上将大出他们当作杀人案的嫌疑犯,追究他们的罪行。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虚假举报信的事实败露。估计她严厉叮嘱过浅井不许说出来吧。”
“虚假的举报信,”津崎校长嘟嚷道,“能断定那是虚假的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礼子笑了。
“那封信当然是一派胡言。我对三宅还是刚刚有所了解,但对于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帮,已经了解得有点烦腻了。他们没做过那样的事。没有杀死柏木。”礼子猛地摊开双手,“那个自称目击者的人如果真的看到过杀人现场,那他当时身在何处?应该也在现场吧?那他为什么要在圣诞夜跑到学校楼顶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为什么不马上打110报警?为什么不为柏木呼叫救护车?”
津崎校长垂下脑袋。
“据尾崎老师说,进入第三学期后,三宅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有时刚到学校就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往保健室跑。她脸上的粉刺原本就很多,最近也更加严重了。”
个中原因就在于心理压力。
“心里拥有秘密时,负担会变重。”
两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三宅她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举报信呢?”津崎校长费力地低声嘟囔道,“她为什么要陷害大出他们呢?”
“校长先生,您应该能够理解。”礼子说,“您刚才不是说过,三宅由于脸上长粉刺,曾经被男生嘲弄过吗?大出他们的三人帮应该也在嘲弄过她的男生之中吧。”
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三人主导的。
“不论男女,问题学生在寻找欺凌对象时,很容易盯上有生理缺陷的学生。肥胖、矮小、难看等等。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三宅一定受到过大出他们的嘲弄和欺负。她本人想极力隐瞒,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她要借柏木卓也的死来报一箭之仇。如有可能,最好是将这三人赶出三中。
“这是报复,是复仇。浅井参与此事,也许是因为她也受到过大出他们的欺负吧。”
“这就是动机?”
礼子点点头:“这是我和尾崎老师与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的结论。”
一时之间,校长室安静得仿佛太平间。
“于是,我就有个建议……不,是恳求。”
津崎校长抬起头看着礼子。
“请暂时不要惊动三宅和浅井。收到举报信的事也不要让更多人知情。调查报告以及如何应对表达过内心不安的学生,当然都由您来安排。”
“这些都好办,举报信的事原本就控制在最初便知晓的那几个老师的范围内。”津崎校长的视线晃动着,显出内心的些许不安,“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我来跟三宅接触,尾崎老师也会全力支持。我会想办法问出事情的真相。”
“怎么问?你又不是老师。”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相比老师们,三宅更容易向身为警察的我敞开心扉。事实上,她正寄予希望的不是学校,而是警察。”
佐佐木警官似乎在代替三宅表达对三中教师们的不满和失望。老师们不会帮我,所以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许津崎校长没有注意到一点,或许他注意到了,却没当一回事。
“这可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
“跟浅井谈谈怎么样?那孩子的话……”
礼子立刻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不行。浅井不是主犯――对不起,我说过头了。跟她接触弄不好会使她左右为难,还会给三宅提供开脱的机会。”
“开脱?”
“三宅可能会说,写举报信的是浅井,自己只是在她的请求下帮了个忙;或者听说浅井写了举报信,自己只是想庇护她,等等。”
津崎校长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不起,考虑到她们两人之间由力量强弱形成的关系,这样的想象并非绝无可能。”礼子说。
津崎校长认输似的垂下了肩膀。“明白了。”他无力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
“谢谢!”礼子坐在椅子上深深弯下身,低下头。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刚刚翻过一座大山,畅快无比。“我会尽力做好这件事,不会给三宅和浅井留下不良影响,因为她们都是纯真的孩子。我估计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津崎校长立刻接着说:“是啊,您尽可多花些时间,急不得啊。”
礼子点点头,看着校长的两只小圆眼睛,庄重地说:“上次在大出他们的事件里,我失策了,还给您添了麻烦。这次您能接受我的恳求,真是太感谢了。”
津崎校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事情太多,可能一下子理不出头绪。
“就是四中的增井望……”
“哦,那件事啊,那可不是您的错。”说着,津崎校长颇为担心地问道,“您没有受到上司的训斥吧?”
“有啊,说是操之过急,做事不谨慎。”
所以这次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在青春期时,也曾为粉刺和雀斑痛苦不堪。因自己无法左右的外表而被人说三道四并受到欺负时,内心的憋屈和苦恼是深有体会的,至今也仍然记忆犹新。我觉得,只要将这份感受真诚地传达给三宅,她一定能够接受。”
“拜托了。”津崎校长低下头,随即又像回过神来似的说道,“是啊,我们也必须认真对待那起敲诈事件。说因祸得福会对增井有点失礼,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番沉痛的教训,尽量使大出他们改邪归正……”
说到一半,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津崎校长苦笑着,轻快地站起身,接听了电话。
“喂,我是校长津崎。”他那双小圆眼睛急速地眨巴着,“对不起,声音有点小,听不太清楚。”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一些。
“啊?”津崎校长眼睛瞪得溜圆,腰背挺得笔直,还很快地看了一眼礼子,“‘新闻探秘’?是电视节目吗?”
那是全国性电视台HBS总局制作的一档探讨社会案件的新闻节目,每周六傍晚播出。教育问题是他们经常报道的题材之一。
礼子对津崎校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档节目。津崎校长说了声“请稍等”,用手按住话筒,对礼子说:“是这档节目的记者。”
“要求采访吗?为了柏木的事?”
“好像是,”津崎校长皱起眉头,“说是收到了观众来信。”
“观众来信?”
“先见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好拒绝啊。”
津崎校长干净利落地踉对方谈妥后,挂断了电话。礼子已经微微欠身,似乎马上要站起来了。
“说是马上过来。”
“是什么样的观众来信?”
“不清楚。”
“那个栏目经常报道校园题材,所以我会知道。”
公立学校里不愿上学的学生自杀了,这一事件完全能成为他们制作节目的话题。但是,礼子心中还有另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也旁听一下吧。”
没想到津崎校长一口回绝:“这可不行。不管他们要来采访什么,城东警察署的警官在场,那就太不同寻常了,事态会变得愈加复杂。”
是吗?礼子咬紧嘴唇。
“不要紧的,到底是为什么来采访,我事后再告诉您。”
礼子有些不太情愿地走出了校长室。她觉得眼前这片万里晴空中,似乎有一朵微小却令人不安的疑云。
25
前来采访的记者是个男人,非常年轻,这一点出乎津崎校长的意料。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那张娃娃脸和上面架着的圆框眼镜给人造成的错觉。再加上他个子小,身高和津崎校长差不多,可以想见,在学生时代,他一定曾为此痛苦不堪。不,说不定如今在电视台这样看似风光的行业中,也依然如此。
“我是企划报道部的茂木。”伴随恭敬的自我介绍,他递上一张名片。名片的右上角写有“新闻探秘采访人员”的字样。
茂木记者在半小时前佐佐木礼子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与津崎校长面对面。
“校长先生,休息天您也经常到学校里来吗?”茂木记者问道。“也不总是这样。今天出席了您所问及的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结束后就来学校看一眼。”
“七七的话,是要安置骨灰了吧?”他显得挺惊讶,大概是对时间的推移存有疑问吧。
“是的。父母不愿让儿子的骨灰离开自己。这种心情我们完全理解。”
茂木记者点了两三下头,从上衣的内插袋中取出笔记本,记下几笔,表明他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上身穿着一件外表深褐色,内衬带有明快格子花纹的时尚西装,系一根同色系的领带。下身则是一条看起来挺高档的毛料长裤。如果一定要在津崎校长贫乏的时尚词汇中找一个恰如其分表达,或许可以称之为“英伦风”。
正如电话中所说,茂木记者是独自前来的。他没带照相机,或许会拿出录音器材。津崎校长决定,如果他这么做,自己就断然拒绝。然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会这么做。
“联系得太匆忙,您能为此特意抽出时间,真是万分感谢。”茂木记者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正视津崎校长。眼镜片后面的瞳仁圆溜溜的,透着纯真而犀利的光芒。
“在提问之前,我得先给您看一下实物。”
他打开放在身边的大皮包,拿出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并从中取出一个小信封。小信封脏脏的、皱皱的,一端已经被撕开。
“这就是那封观众来信。请看。”
津崎校长接过信封,看了看正面,上面有一行手写字体“HBS新闻探秘节目组”,不算漂亮,倒写得十分认真,是黑黑的粗体字。
“光写这个就能寄到吗?”
信封上没写电视台的地址,邮政编码栏也空着。
“是的。写节目组的名称就能寄到。这样的观众来信很多。”
“这是用软笔写的。”
注意到这一点,津崎校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这样的笔迹不是签字笔或记号笔写的,起笔和收笔处都体现出软笔的特点。
“或许是用真正的毛笔写的。”
“不,这是用软笔写的。看得出来,跟毛笔写的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茂木记者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对了,您是老师,自然有眼光。”
“我教了好多年语文。”
不仅身为语文老师,津崎校长还爱好书法,现在仍然坚持练习。他从四十岁开始练字,也练了足足十年。他觉得字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心态。在每年放寒假前的结业式上,他总要对学生们说:新年的第一笔一定要用心写好。他突然想到,去年通过校内广播播送的结业式讲话漏掉了这一节。
仔细观察了信封正面,津崎校长又将这封信翻过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信封背面没有写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请看信的内容。”茂木记者催促道。
是那封举报信。直来直去,借助尺子划出来的笔迹仿佛刮擦的伤痕,和另外两封一样,都直接写在了信封上。
一句“森内惠美子亲启”,加上森内老师的居住地址。邮戳是中央邮局的。一月六日寄出的快信,和前两封一模一样。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这封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
津崎校长抬起眼睛,发现茂木记者正凝视着他。
“这封信寄来时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有修复,直接拿来了。”
津崎校长从撕成两半的信封里,拿出撕成两半的信笺。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信的内容自然和另外两封一模一样,连形状尺寸也分毫不差。开学典礼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封举报信时,津崎校长就觉得,无论寄信人是谁,会用这样的字体写一份举报信和两个信封,这个人的情绪应该非常不稳定,甚至可能体现在外表上。若没有积累大量苦闷的负面能量,是不可能写完这么多字的,因为写到一半就会感到厌烦。毕竟,字能够反映人的心态。津崎校长甚至觉得,如果举报人是学生,也许用不着调查,只要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是谁。
然而,当时津崎校长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在一板一眼的藤野刚警官面前,身为书法爱好者的自己大谈“字能反映人的心态”这样的理论,他认为并不合适。
佐佐木礼子断定举报人就是三宅树理,还说参与调查的三人意见一致。
津崎校长没法记住城东三中所有学生的相貌、名字和个性。因为大多数学生并不起眼,也不会闹出乱子。
校长统领着教师,也是名副其实的学校之长,却无法左右本地的教育界。毕竟上头有教育委员会的重压,从他们的角度俯瞰,校长不过是个夹在教育委员会和学校之间的中层管理人员。
因此非常遗憾,校长必须把大半的心思花在应对上级部门的指导和压力上,用于学生的精力自然受到了限制。所以,好坏两方面都不突出的学生,是很难在津崎校长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三宅树理也是不引人瞩目的大部分学生中的一个。即使她不喜欢集体活动,缺乏协调性,也绝不是问题学生。因此,当津崎校长听说三宅树理因脸上的粉刺受到男生的嘲弄后,也只是对她稍加关注,并没有很上心。
如今他知晓了一个事实:写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
“森内惠美子亲启”,这些如同用尖钉刻画而出的文字,每一个都仿佛三宅树理内心的伤痕。
为了将大出俊次的三人帮赶出城东三中,她甚至不惜撰写虚假举报信。可见她内心的痛苦已经不堪忍受。
这一声心灵的呼唤,却被人生生撕成两半。
而且是寄给班主任的那一封。
“您读一下附在里面的信件,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面对津崎校长的震惊和困惑,茂木记者十分冷静。
牛皮纸信封中,还放着一张对折的B5复印纸。津崎校长将其取出,展开在眼前。
上面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横排文字,密密麻麻的。津崎校长读了起来。
「敬启:
我经常收看贵节目组制作的节目,并为报道的真挚态度所折服。
我是一名住在东京都内的教育工作者。前些日子,我在自家居所附近散步肘,看到有一封信落在垃圾堆放处旁。
我平时很少注意落在路旁的东西。特意捡起这封信,本是为了将它放回垃圾堆放处。
可当我捡起时,信笺从撕成两半的信封中掉了出来。于是我读了信笺上的内容。
我发现这是一封内容十分重大的信件。虽然寄信人不知是谁,但我怀疑,将这封信撕毁并丢弃的人是收信人森内惠美子。
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听之任之。
信中提到的“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应该就是去年圣诞节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那个柏木卓也。可见信的内容并非无中生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件。
我很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就把它留在了身边,并打电话到城东第三中学,确认是否真的有森内惠美子这个人。
得到的答复是,森内惠美子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
我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觉得不能放手不管。
是森内老师将此信撕毁并扔掉的吗?还是校方要她这么做的呢?对于学生的死亡事件,城东第三中学是否有隐瞒事实的可能?
我将那封举报信一同附上,请贵节目组调查清楚。」
结尾处既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