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耍猴的,有什么好看的?”三宅树理执拗地说。
怎么回事?这点小性子好像没变嘛。脸上的粉刺虽然消失了,执拗的个性却依然如故。
“没人把你当耍猴的。校内审判已经到了第三天,所有人一直都很认真。对每一位证人的证言,陪审员都会悉心听取。今天也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回答问题就是。”藤野检察官说。
井上法官默默注视着证人。
竹田陪审长举起了手。“呃……我是陪审长。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可不可以发言。”
“可以,说吧。”
“我想,如果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三宅同学会感到紧张的话,要不要用屏风之类的隔离一下?只要看不到脸,她说起话来会轻松一点吧。我们这边无所谓。”
竹田真会体贴人。真理子暗自佩服。
“你们觉得怎么样?”井上法官问检察官和辩护人。辩护人神原和彦抢在凉子前面站了起来。
“三宅同学,我是担任大出辩护人的神原和彦。”他鞠了一躬。
三宅树理翻起眼睛朝他看了看。
“虽说有点对不起竹田陪审长,可我处在维护被告权利的立场上,不能接受刚才的提议。你是极其重要的钲人,我希望在法庭询问时,能看到你的脸。我们会充分照顾你的身体状况。你能同意在目前的状态下开始主询问吗?”
与井上法官同坐一排的教子和弥生直点头。真理子也有同感。虽然竹田很会体贴人,但神原说得更在理。
“我们已经接受了你的要求,将今天的庭审设置为非公开,连被告都没有出庭,因为我们觉得,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但是,如果你只是不愿意被法官和陪审员们看到表情,那就不行了。而且这么做对你不见得有利。”
“怎么了?”树理快速反问道,就像一条小蛇受到刺激后,猛地昂起了头似的。
“因为这么做,会给人留下你对法官和陪审员有所隐瞒的印象。至少,我会这么想。”
“嗯。”原田仁志应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显得有些滑稽。
相比女生,陪审员中的男生原本就对树理不怎么了解,也不会有先人为主的看法。像脑子里只有将棋的小山田,当时可能连树理写举报信的传言都不知晓。那位装模作样的原田估计也差不多。他们会关注三宅树理,只是因为她是一位必须关注的证人。
三宅树理那种过剩的自我意识倒一点没变。
真理子有些扫兴。男生中只有向坂行夫对树理有比较多的了解,这也是托真理子的福。真理子见他不像自己一样扫兴,心中不免暗暗着急。
“我可没什么要隐瞒的,这话真气人。”树理嘟囔着,歪着嘴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理子看在眼里,感到越发扫兴了。你好自为之啊,三宅树理。
“我说,”竹田陪审长挠了挠头,“三宅同学,我对你不怎么了解。估计你对我还有这家伙也不太了解吧?”
“这家伙”指的是一旁的小山田修。见竹田提到自己,他连连点头称是。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你和我们同年级。所以,呃……怎么说呢,对于你,我们不会有偏见或误解。请你不必在意我们,只管说就是。我们也会尽量不‘直勾勾’地看着你。”
三宅树理缩起肩膀,受了欺负似的耷拉着脑袋。胜木惠子厌恶地眯起了眼睛。检察官助手萩尾一美的目光比她还凶狠。
“既然如此……你们能保证一件事吗?”三宅树理细声细气地对井上法官说。
“什么事?”
“在我作证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我最怕别人笑话我。”
“三宅同学。”银边眼镜寒光一闪,井上法官探出身子,“在这个法庭上,只要不故意说引人发笑的话,没人会去嘲笑证人。大家都很清楚,法庭审理的案件一点也不好笑。”
三宅树理并不应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板看。
“三宅同学。”尾崎老师在教室后方喊道,“你已经鼓足勇气来到了这里,不用多想,只管作证就是。放心吧,我就在你身后。”
三宅树理连头也没回。尾崎老师略显担心地站了起来。
“总是这样……”三宅树理低声呢喃起来,“保护我的只有尾崎老师。所以我总是逃到保健室去,结果又成了大家的笑柄。”
井上法官和藤野检察官都沉默了。大家也全都一声不吭。
“怎么会不知道我呢?”证人猛地抬头看向竹田陪审长,“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这张脸。我是‘痘痘小妖精’,出了名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嘴上说得漂亮,算什么?”
她越说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号叫。高个子竹田陪审长一脸茫然。
真理子只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这些话都出自她自己之口。
你错了,三宅树理。一心玩篮球的竹田真的没听说过你。他连我都不知道啊,是一起当了陪审员后才互相认识的。
我们从未像自己想的那样受人关注。世上的一切,几乎都在与我们毫不相关的角落运行着。
证人脸部抽搐,哭喊道:“不管多重要的事情,我说的话都没人听。谁都不会理我。所以我写了举报信。我只能那样做,这并不是我的错。要是不写举报信,谁都不会相信我!”
“就是为了纠正这种错误,我们才在这里召开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端正地起身回应道,并不激昂,却异常坚定。
三宅树理已是泪流满面。她顾不上擦,任由泪水流淌在脸上。
“下面,我将询问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发生的事。”目光落在手头的文件上后,藤野检察官不理会三宅树理的哭泣,立刻进入主询问,“三宅同学,那天夜里你外出过吗?”
为了压抑住呜咽,三宅树理双手掩住嘴,点了点头。
“外出过,对吧?”
“对……”
“大概在几点?”
“出门的时间,我想大概是十一点左右。”
尾崎老师慢慢走上前去,递给三宅树理一块手帕。树理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
“是你一个人吗?”
“不,和同班的浅井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
“你们去了哪里?”
“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两个人出去散散步。”
“那天,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零星小雪,你和浅井同学是想在雪中的街道散步吗?”
“是的。”
“是谁先想到要出去散步的?”
“是松子――浅井提出的。”
“是因为看到下雪了,觉得到外面去散步很有趣,是吗?”
“松子觉得这样做很浪漫。”
“事先通过电话联系过吗?还是浅井直接跑到你家里去呢?”
“是电话交谈时说起的。松子打电话来对我说‘圣诞快乐’。”
“打电话时大约几点?”
“我想应该是六点左右。”
“可你们出去散步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是啊。因为松子说,夜里出去才有意思。”
她们的问答上了正轨,作为证人询问也是有模有样的。最重要也是最麻烦的证人三宅树理,终于进入了校内审判的角色。
“可是,两个初中女生半夜外出,即使只是出去散步,你们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吧?”
“所以我们决定悄悄溜出去。”
“约好时间和地点在外面碰头?”
“嗯,十一点,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碰的头。”
藤野检察官对证人微微一笑:“你和浅井很亲近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在一个雪越下越大,室外一片白茫茫的圣诞之夜,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散步。若不是十分投缘的好友,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所以,你和浅井应该是好朋友吧?”
“是的。”
真理子看到,身边的山野纪央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是好朋友。是啊。
才不是呢。纪央的拳头在如此诉说。
“十一点碰头后,因为觉得手冷,我们就在便利店里买了罐装的热饮料。”
“还记得买的是什么饮料吗?”
“是罐装咖啡。”
“你们大概在便利店里待了多久?”
“十分钟左右。”
“然后你们去了哪儿?”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就在附近兜圈子?”
“是的。当时,在外面走动的人还不少。”
“路上,你们遇到过熟人吗?”
“怎么会呢?都那么晚了,不可能有初中生在外面瞎逛嘛。”
藤野检察官又微微一笑:“你和浅井不就在外面闲逛吗?”
“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战战兢兢。因为被爸爸妈妈知道要挨骂,被巡逻的警察看到也很糟糕。”
“浅井也跟你一样吗?”
“松子她不怕。她妈妈很惯着她。”
两人的对话很流畅,甚至在不断加快。藤野检察官相当镇静,而证人由于兴奋,语速略快,好像在一个劲地往前冲,希望尽快把该讲的话都讲完。
“你们散步大概用了多长时间?”
“我当时说,到十二点就回家。松子想在下雪的夜空下体验日期变更的感觉,所以我这样提议了。我其实想早点回去,可既然松子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树理舔湿了嘴唇,语速更快了,“结果,松子说,‘我们去学校吧。’”她抬头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说是想去看看学校的大钟。教学楼楼顶不是有一只大钟吗?她说,只要看到那只大钟的指针指到十二,就马上回家。”
“真浪漫。”藤野检察官说,“所以你们就朝学校走去了?”
“是的,当时已经很冷了。”
“雪一直在下?”
“忽下忽停。下的雪不大,飘飘荡荡,能看清楚四周。于是,”急冲冲地说到这里,她又滴溜溜转起了眼珠,“我们看见了。大出正从边门进入学校,跟另外几个人一起。我当时没看清楚,可松子立刻就说,就是那个三人帮。还说柏木也在,很奇怪?”
“请稍等。”举起一只手拦住证人的话头后,藤野检察官插话道,“关于这个场景,我想先朗读一下你的陈述书。如果你实际目击的情况与陈述书上的叙述有出入,请指出。”
藤野检察官翻开陈述书,开始朗读。
「为了看教学楼上的大钟,浅井和我决定去学校。当时我们散步时走的公交车道离学校的边门比较近,我们便朝着边门走去。途中没遇到什么人。在路灯和周围人家的灯火照耀下,路上很亮,能看清楚四周。
走近学校的边门,看到人影后,我和浅井停了下来。
浅井发现那是大出。她说“就是那个三人帮。”我没看清楚,想靠近点看,被浅井拉住了。毕竟是那三个人,说不定在做坏事,要溜进学校捣乱,所以不能轻易靠近他们。
于是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更不愿意在大半夜遇上大出他们。可浅井不愿动身。我们藏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看到大出他们跑进了学校。
一开始还以为人影只有三个,后来仔细看,发现是四个。浅井学说他们就是“那个三人组”,是“大出、井口和桥田”,还问“还有一个是谁”,说着就要上前去看。我阻拦她,可她不听我的。后来她又说“那是柏木”“柏木也在啊”。她还说“大出他们和柏木在一起,太奇怪了”“柏木一直不来上学,就更可疑了”。她要追上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那四个人已经在校园里了。浅井跑到边门那儿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跟了过去。边门的门闩没插,开着。教学楼的出入口关着,却没有上锁。浅井从那儿张望大楼里的动静,说他们四个人上了楼梯。她要追上去,我很害怕,劝她别去。可她一定要进去,于是我们也上了楼梯。
走在楼梯上,我们听到上面有男生说话的声音,也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四处晃动。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浅井和我上楼梯时和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我们看到通往屋顶的门开了,知道走在前面的四个人跑到屋顶上去了。」
藤野检察官暂停朗读,看着证人问道:“到目前为止的这段陈述有差错吗?”
“没有。”
三宅树理回答时,真理子听到身边有人在说“骗人”。是山野纪央。她双手绞在一起,咬紧嘴唇,死死盯着证人。
所幸的是,井上法官没有听到。藤野检察官和证人也没听到。可是这句低声呢喃像一根细针,穿进真理子的耳朵,扎在她的心上。
骗人。
藤野检察官又开始了朗读。
「浅井说,一定要弄清楚屋顶上的情况,不看个究竟不肯罢休。我很害怕,一个劲地阻止她。可浅井根本不听劝。」
山野纪央开始慢慢摇起头来。骗人。骗人。骗人。真理子只觉得脊背发凉。
藤野检察官继续朗读。
「浅井和我也穿过开着的门,上了屋顶。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三宅树理用力点头道:“是浅井先上的屋顶。我害怕得不得了,估计她也很害怕,不想跟我分开,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
树理说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向陪审员们示意。
藤野检察官放下陈述书,转向证人。
“在屋顶上,你看到了什么?”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也不看藤野检察官一眼,依然交握双手,注视着陪审员席。准确地说,是将目光锁定在纪央的脸上。
仓田真理子低声呼喊身边的山野纪央:“纪央。”
真理子拿起山野纪央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山野纪央凝视着三宅树理。用她那对大眼睛凝视着。真理子心想,如果绕到她的正面去看,一定能从她的瞳仁深处看到什么东西在燃烧。
骗人。
“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喊道,“请你看着我回答问题。”
山野纪央垂下眼帘。三宅树理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落在膝盖上。与此同时,纪央低下头,使劲回握一下仓田真理子的手。
“刚才那四个人,在屋顶上。”尽管树理依然在意纪央,她还是回答了藤野检察官的问题,“只有门里头的日光灯亮着,四周太暗看不太清。我说四个人,是因为之前知道上来的是四个人,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只是四个漆黑的影子。”
“那四个漆黑的影子在做什么?”
“有一个到了屋顶铁丝网的外面,估计是翻出去的。只是以前从没想过能翻到外面去,所以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藤野检察官对佐佐木事务官使了个眼色,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用画面来展示现场的状况。”
那块带滑轮的黑板也移到这个小法庭来了。佐佐木吾郎手脚麻利地将一张牛皮纸贴在黑板上。是一张教学楼楼顶俯瞰平面图,方位上北下南,标出了带有屋顶出入口的楼顶间以及机械室的位置。环绕楼顶的铁丝网则在示意图的外侧用虚线画了出来。
“三宅同学,请你站起身,到前面来。”
三宅树理起身走近黑板。藤野检察官举起手中一枚小小的圆形物件给法官和陪审员们看。
“这是磁铁,用来表示证人和浅井松子。”藤野检察官走近证人,递给她红色的磁铁,“将磁铁放在你们所在的位置。”
三宅树理接过磁铁,在黑板前并拢双脚,将两枚红色磁铁放在屋顶出入口附近,楼梯间的前方。
“起初,我们在这儿。不过待在这里看清楚后,我们就马上移动到了这里。”
她指出的位置在机械室下方,平面图右侧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