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且不论团体本身的性质健康与否,这类集体私刑,本质上是为了惩罚违反该团体内部潜在‘纪律’或‘规则’的成员。因此,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受学校鼓励的社团之中。我采访过的事件中,就存在这样的实例:一名一年级学生无法忍受严酷的训练,以及成员间毫无理由的上下级关系,想要退出社团,受到高年级成员的私刑并致其死亡。在这起事件中,连顾问老师也对发生过不止一次的集体私刑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事件最终发展为民事损害赔偿诉讼,该教师出庭作证时仍然声称,这是为了让大家遵守社团纪律所必要的处置。”
“暴走族群殴想脱离集团的成员的情况,也属于这种类型吧?”
面对提问的井上法官,茂木用力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最典型的事例。”
所有在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其二,被害学生不属于实施私刑的团体,而只是一个局外人。比如,该团体的成员是由于某种共同的癖好鬼混在一起,而被害学生并非其中的一员,却不幸和他们同在一所学校。”
茂木用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左手握拳,右手食指竖起,高举过头,让陪审员们都能看到。大意是:在一个大圆圈的范围内,存在着一个由拳头代表的集团,和一个由食指指代的个人。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当事人会有种种说法,可根据我的采访经验,集团对个人实施暴力的原因都能归结为两个点――嫉妒和蔑视。而两者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局外人很难认可。”
“嫉妒怎么说?”井上法官代替检察官推进议题。
“举个容易理解的事例。地方学校来了个出自大城市的转校生,公立学校来了个出自私立学校的转校生。而这些转校生成绩优秀,家境富裕,能力出众,在同学间很有人气。”茂木悦男又换了一种诙谐的口吻,“所谓‘枪打出头鸟’,这种人特别容易招人嫉恨。不过只要人际关系处理得当,也不会有不良团伙对这种人下手。这方面,学校的氛围和教师的介入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越是管理松懈的学校,教师越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类纠纷的危险性就会越大。”
“出于一种排外心理……”井上法官咕哝道。
茂木悦男笑了。“如果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那就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理解成‘嫉恨’就够了。如果能把这种心思转化为‘尊敬’倒还不错。但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那蔑视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成为团体――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明确地称为不良团伙――欺凌对象的,往往是身体或社会层面上的弱者。比如有残疾、患有疑难杂症或者家境极为贫困。”
“残疾和疾病的情况很容易理解,可同学之间能看得出对方家境是否贫困吗?”
“难道在城东三中是看不出来的吗?”茂木悦男的反问带着几分嘲讽,“法官,恕我失礼,我认为你不具备能够察觉这些细节的性格。在同一所学校内,学生之间经济差距明显的情况可谓比比皆是。有人付不起伙食费和集体活动的筹款,甚至连学费也拖欠着。在我采访过的事例中,就有班主任将某学生家庭接受生活补助的情况讲给同学们听,结果导致该学生遭受严重欺凌的情况。并且……”
茂木停顿一拍,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
“我刚才曾多次使用‘欺凌’一词。事实上,由嫉妒和蔑视引发的针对个人的迫害,在最终发展为死亡或人身伤害事件之前,往往会伴随欺凌行为。换言之,这种状况下的集体私刑都是在欺凌行为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升级,最终导致悲剧。而在之前说过的‘惩罚违规者’的情况下,几乎看不到类似的欺凌现象。这也是两种集体私刑间最重要的区别。”
不知何时,藤野检察官已经站了起来。她说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柏木卓也受到过被告及其同伙或其他学生的欺凌。”
“是的,没有这种迹象。”茂木表示接受这一观点,“他在这一点,也仅限这一点上是个特例。无论是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看,柏木都不是个引人注目的学生。他既不是被告的同伙,也并非会引起被告注意的‘弱者’。柏木与被告互不关心,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柏木也不是转校生。”井上法官补充道。
“是的。不过,请大家仔细考虑一下。柏木曾经以非常引人注目的方式,向被告及其同伙昭示自己的存在。”
“你指的是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发生的冲突吧?”藤野检察官说。
“是的。那时,柏木与被告发生了激烈对抗。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对抗行为。他用行动对被告的暴力以及破坏学校秩序的行为高声说‘不’。这对被告而言应该是个莫大的刺激。”
茂木悦男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被告席。
“在此之前,无论在校内闯出怎样的大祸,被告也不会受到追究。老师们对他束手无策,三天两头受到警察的训导对他而言是一种另类的勋章,能够让别的学生惧怕他。没有人敢对他的欺凌、嘲弄和恶作剧表示愤怒并展开反击。大家见到他,都只能缩着脖子逃走或躲在一边哆嗦。令人遗憾的是,老师们在他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倒不是害怕被告本人,而是害怕他那位蛮不讲理的老爸。”
“可是,柏木却敢于反击他。”藤野检察官说道。
“是的。柏木确实反击了他。”茂木接着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真默契。
“狂暴的独裁者第一次看到了反叛者的旗帜。这实在太丢面子了。柏木让一直君临学校的被告出了个大洋相。被告怒火中烧,难以自已,不对柏木这小子实施报复,不揍扁他,就怎么也出不了这口恶气。”
神原辩护人并不提出反对,只是倾听着茂木的演说。野田健一倒开始坐立不安了,眼睛不停瞟向神原辩护人。
“可是,柏木在这场冲突后不来上学了。被告失去了泄愤的对象,也失去了雪耻的机会。”茂木说。
“这么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后,如果柏木依然来上学,成为被告眼中钉的他就可能会遭受欺凌,是吗?”
“是的,极有可能。我认为,柏木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选择不去上学。这不能算逃避,只能算事先回避吧。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不想尝试去解决矛盾?譬如去和老师商量。”
“当时,这个学校里具备值得作出这种尝试的氛围吗?”茂木悦男的话语中显露出明显的攻击性,“对于那些不能控制被告,也无法使其发生转变,只会躲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老师,又有什么可期待的?且不论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是突发的,还是柏木故意制造的事件,最妥善的处理不就是他主动从学校里消失吗?”
神原辩护人还是一言不发。他听任茂木悦男一个人独唱,让藤野检察官为他伴奏。
“当时的校长津崎先生、班主任森内老师以及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去柏木家家访,看望拒绝上学的柏木时,柏木一次也没有和他们见面,其原因也在于此。他对学校已经不抱希望了。他会在心里说:与其来动员我上学,还不如回去做好你们的本职工作。和学校之间的隔绝状态是柏木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反叛了被告及其同伙,却没人敢于奋起响应。他感到极度失望,决定离开城东三中。”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陪审员们也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胜木惠子将目光落在脚尖上,蜷缩着肩膀,仿佛在代替大出俊次承受茂木悦男的攻击。
“被告的愤怒并未因此平息。由于报复对象并不在学校,他的报复冲动反而越发高涨。其结果,便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柏木卓也的被害。”
“你是说,被告人为了泄愤,把柏木叫出去并杀害了?”
“除此之外,还会是怎样呢?”茂木悦男扫视一遍陪审团,似乎还不满足,又将视线转向旁听席,”说到集体私刑,人们往往会联想到一群人对某个人又打又踢的景象。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确实占绝大多数,但也有例外。例如,逼迫被害人爬上危险的高处,在冬天里强迫他下水游泳,强迫他穿行来往车辆很多的路口等等。我还知道逼迫被害人大量喝酒,致使其急性酒精中毒而死的情况。说是‘集体’,其实只要被害者是一个人,那加害者有两三人就足够了。”
“譬如强迫他翻越屋顶上的铁丝网?”藤野检察官顺着对方的思路说道。
茂木悦男点了点头。“完全有可能。”
“如果柏木是被被告叫出去的,那他一定会做好思想准备去面对某种程度的危险吧?”
“他内心的想法,我现在只能作出推测而已。他可能以为对方只有被告一个人。这一点,举报信上也没有写。”
检察官和证人正自然而然地将举报信的内容当作已经确定的事实来谈论。
“最终,柏木来到了该校教学楼的楼顶。之后的情况,举报人目击的事实已胜于任何雄辩。”
藤野检察官等待片刻,当整个法庭都接受了茂木悦男的观点后,她才说道:“谢谢,询问结束。”
旁听席上的阵阵叹息如涟漪一般向外扩散。
神原辩护人拉开椅子,站起身来。“我不作交叉询问。”
对此,检察官和证人都惊讶不已。
“正午已过。法官,我请求休庭。事实上,我们全体……”神原辩护人微笑着环视法庭一周,语气平缓,“都已经沉醉在茂木悦男证人精彩的演讲之中了,似乎有必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旁听席上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好!”
“肃静!”井上法官板起脸,“好吧,现在休庭。到十三点再次开庭。”
“哐”的一声敲下木槌,井上法官回到初中生的状态,撅起嘴,掀掉身上那件廉价的黑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佐佐木礼子好不容易挤出人潮涌动的体育馆门口,却发现茂木悦男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PTA会长也不见踪影。他们两个已经跑到学校外面去了吧。
津崎先生也不在了,也许是去了某间休息室。站在尘埃弥漫,烈日耀眼的操场上,佐佐木礼子眯起眼睛四处打量。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过头一看,礼子不由得瞪大眼睛。“藤野警官!”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藤野凉子的父亲藤野刚。他将脱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身穿白色衬衫,前襟敞开。
“您早就来了?”
“刚好赶上了茂木记者的证言。凉子这鬼丫头,”藤野刚那张褐色的脸上露出苦笑,“真会巧利用那个专家啊。”
“是啊,真是令人吃惊。”礼子直率地回应道,这时她突然明白过来,“对了,刚才发出那声大笑的是您吧?还有那句‘说得好’。”
藤野刚笑了起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神原很明智。如果直接开始交叉询问,也只会延长茂木记者的演讲。
?
确实如此。可是,从感情上而言,他肯定很想反驳几句的。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干净利落地脱离战场,确实是十分高超的战术。
“如果我们这样赞扬他,”藤野刚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估计他会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肚子饿了。’”
礼子笑了出来:“他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喜欢不起来。”
“他是个人精。凉子可真够呛的。”藤野刚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午饭有安排吗?约好和谁一起吃了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碗荞麦面吧。”
“藤野警官,你下午还要旁听?”
“只要局里不叫我去。”
“凉子知道你来旁听吗?”
“她怎么想不重要。如今,凉子不会在乎老爸怎么想。”
这对父女同样不思议。跟在快步朝学校大门走去的藤野刚身后,礼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
藤野刚一直觉得佐佐木礼子待人相当耐心。大出俊次和他的同伙到底让她操了多少心啊。
“校内审判是很罕见的事件,所以我相当感兴趣。”
在荞麦面店里,礼子只作了一句简单的说明,便开始一个劲地询问藤野刚对上午法庭审议的感想。她似乎对茂木悦男特别在意,说起他时,语气中总带着几分愤慨。藤野刚坦诚地谈起自己的看法,同时尽量详细地打听他来之前的庭审情况。
回到学校后,两人发现前任校长津崎正在找佐佐木礼子。他想和礼子一起坐到靠前的座位上旁听。看到藤野刚,津崎先生十分高兴。不过藤野刚声称自己可能会中途退场,还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在最后一排的左侧坐了下来。
茂木悦男与PTA的石川会长已经坐在和上午相同的座位上了。
下午的庭审开始时,旁听席上座率已达八成。被告席依然空空如也。对此,法官和辩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涉。
“请辩护方的证人出庭。”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喊声,柏木宏之从旁听席上站起身来。他似乎很紧张,朝证人席走去时,动作显得十分僵硬。
藤野刚找了找柏木宏之的父亲,发现他坐在中间一排的右侧,一本正经地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表明身份并宣过誓后,柏木宏之朝法官和陪审员们鞠了一躬。
“在我父亲出庭作证时,我妨碍了庭审。在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证人已经作了深刻反省。”神原辩护人也帮着说道。
“陪审团接受证人的道歉吗?”
面对井上法官生硬的质问,陪审员们面面相觑。
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举起手来。“法官,我要发言。”
“请讲。”
高个子陪审员站了起来。真的好高啊。
“我是被选为陪审长的竹田。呃……是篮球社的。”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用手抚弄校服裤子上的褶皱,“证人道了歉就好。女生们刚才都很害怕。”
“真是对不起。”柏木宏之又鞠了一躬。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也都说了。”竹田陪审长扫视法庭一周,“我们做陪审员还是第一次,真的什么都不懂,都是外行。”
旁听席上有人在笑,陪审长竹田有些害羞。他歪着脑袋,抚弄裤子的手动得更快了。
“可是,大家都愿意仔细倾听。所以,请各位证人说话时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发火。也许会很难做到,可你们一发火或哭起来,我们的心情也会受影响,这样可不好。”
整个法庭寂静无声。
“拜托了。”说完,他那高高的身板弯折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又坐回座位上。旁听席传来一阵笑声,并非起哄,而是善意的笑。
这位陪审长挺够格。藤野刚想道。
“下面,请开始主询问。”
神原辩护人让证人柏木宏之坐下,从柏木家的环境及家庭成员等情况开始他的主询间。
“案发当时,证人和父母以及弟弟卓也不在一起生活,是吗?”
“是的。现在也是如此。我住在琦玉县的大宫市,离开父母家很近。”
“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三年半前开始的,当时我刚刚考入高中。我会尽量回去父母家,但基本的生活范围还是以大宫市为主。”
神原辩护人简洁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稍作停顿后,柏木宏之慢慢回答道:“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无法和卓也一起生活。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