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还是编出来的故事?”
“我没编故事。”证人话音已经带有明显的哭腔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可是,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辩护人,为了讨神原辩护人的欢心,不是吗?”
“法官,我反对!”
井上法官也忍不住厉声喝道:“检察官,请你说话谨慎一些!”
藤野检察官仰视法官席,答道:“询问完毕。”
她干脆利落地坐下了。与此同时,辩护人站起了身。
“法官,我请求再次进行主询问。”
“请吧。”
赶紧收拾一下局面吧。
“土桥同学,请你先平静一下。”
你看,你看。不是有我在吗?不要紧的。
“可是……”证人开始哭了。
“刚才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遇见柏木的时候,他身上穿的是便服,你还为此吃了一惊,没错吧?”
“嗯……”
“你之前从没有看到过他穿便服上学,是吗?”
“嗯。”
“你还记得他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稍稍回想片刻后,证人一边抽泣一边低声说:“牛仔裤吧。”
“上身穿着外套吗?还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吗?”
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当你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时,他还回了一声‘嗯’。”
“是的。”
“一年级的时候,你对柏木说话,他也经常这样回应你吗?”
“是的,他总是这样。”
“谢谢!询问结束。你辛苦了。”
证人立刻朝伙伴们跑去。回到朋友中间的土桥雪子缩成一团,伙伴们为了保护她,将她围在中间。藤野检察官完全没去看这幅场景。
“法官,能休息一会儿吗?”神原辩护人说道。
井上法官默默抓起木槌,“咣”的一声重重敲下。
“休庭十五分钟。”
津崎先生笑了。“哈哈,看来是打了个平手啊。”
他和佐佐木礼子两人走出体育馆,沿着操场边慢慢散步。不少旁听人员都去上厕所或找饮水池喝水,也有几个大人在体育馆门口抽烟。还有一些学生从教室那边朝体育馆跑来。他们中大部分是女生,穿的又多是便服,看上去如同飘然而至的一群蝴蝶。
“还真亏他们找得出土桥雪子这位证人啊。”
“应该不是辩护方找来的。正如证言所说,是她们主动联系神原的吧。看来辩护方高涨的人气还是有点实际作用的。”
夏日的阳光十分强烈,礼子忍不住把手掌遮在眼睛上方。
“你觉得她说的是事实吗?”
津崎先生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觉得土桥不属于会编造复杂谎言的类型。”
“会不会是在辩护方的诱导下……”
“神原不至于那样蛮干吧。”津崎先生突然笑了起来,把佐佐木礼子吓一跳,“啊,不好意思。我想起休庭后野田说的话了。”
「女生真是惹不起。」
“藤野太咄咄逼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推翻土桥的证言。这是个因一方受伤而造成的平局。”
“就第一回合而言。”津崎先生说。
“那孩子,可真不简单。”礼子嘀咕道。
津崎先生面露惊讶之色。“你是说藤野吗?”
“她一看就是个优秀的好学生。不过我说的是神原。”
佐佐木礼子回头看了看体育馆的方向。这时,辩护方的支持者们正从拥挤的门口涌出来,土桥雪子也在其中。看到她们出来后,原本就在外头的女生们也围了上去,一下子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女生们手舞足蹈地聊开了。看样子她们是既兴奋又愤怒。土桥雪子还在抹眼泪。
礼子和津崎先生对视一眼,双双朝她们走去了。一名眼尖的女生立刻发现了他们,惊呼道:“啊,是津崎校长!”
“佐佐木警官也来了!”说这句话的女生,是礼子以前来这里作询问调查时见过的。
“你还记得我?”
“嗯。你刚才都看到了吧?藤野她是不是很过分呀?”
看来,礼子跟津崎先生不得不接受这些女生慷慨悲愤的情绪了。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要保持冷静。从藤野的立场而言,她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她说小雪撒谎!”
“没有吧。她问的是‘你没有撒谎吧?’土桥同学回答‘我没有编故事’,这就行了。在法庭上,这些说法都很正常。”
站在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的女生中间,津崎先生感慨颇深地眯起了眼睛。
“佐佐木警官,你是不是也要出庭作证呀?”
“估计会的。”
女生们立刻紧张起来。“你是帮哪边的?”
津崎先生不得不训诫她们:“喂,喂,这种想法可要不得。井上法官不是说过吗?就连我也没打算帮哪一边啊。”
“可是,到最后总要站在某一边的,不是吗?”土桥雪子一边用手帕擦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一边说道。这孩子不是挺能说的吗?
“是啊。可是,这要到最后才能决定。我说,土桥同学,”礼子靠近土桥雪子,“今天出庭之前,你和辩护方一起排练过吧?”
女生们紧张起来,就像一群瞪羚看到一头狮子似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佐佐木礼子笑了。“别那么紧张。即便是真正的法庭审判,证人有时也要排练的。”
土桥雪子咬住嘴唇不予回答。记得礼子的那名女生像是要保护她似的抱住了她的肩膀,替她回答道:“是练习过,根据能想象到的问题。我们也在一旁看着。没办法,小雪她会紧张的。”
“刚才在休息室里,小雪就很紧张了。她就是这个样子,太纤弱了。”其他女生纷纷插话道。
“这么说,你们也一起在休息室里等着吗?可是,待在休息室里就不了解法庭上的情况了,不是吗?”
“没关系,为了让小雪镇静下来,我们又排练了一次。”
原来是这样。
“神原有没有说过,估计藤野会问这些问题?”
“说过。”土桥雪子答道,眼角依然挂着泪水“可是,她刚才那种说法也太过分了,分明是没安好心。”
过分也好,没安好心也罢,藤野检察官和土桥雪子要说的话神原辩护人都早已成竹在胸。所以在主询问时,他会尽量讨好土桥雪子;到了交叉询问时,土桥雪子请求他的支援,他又假装没看见。
十二月二十三日,柏木卓也来过城东三中。只要能引出这条信息就够了。只要让土桥雪子当好这个角色就行。
针对津崎先生的证言,通过这样的手段给予猛烈的回击,达到这个目的后,土桥雪子的使命便完成了。女生不好惹?没关系。
“我还是挺羡慕小雪的。”处在圈子外侧的一个小个子女生开口说道,随即缩起脖子来,“藤野只是歇斯底里罢了。神原才是真酷。我也想当证人被他询问呀。”
什么呀?什么呀?女生们欢闹起来。看样子还是同意她的人居多。在娇声娇气的喧闹中,土桥雪子挽着同伴的胳膊,就像悲剧的女主角,难免有一点得意。
来帮忙的篮球社成员出现在体育馆的门口,手里拿着扩音器。
“马上要重新开庭了。请旁听的各位回到座位上去。”
津崎先生和佐佐木礼子离开女生们,朝体育馆走去。
“你说得没错,果然非比寻常。”津崎先生说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不过对大出而言,到底是有利还是不利,还不知道啊。”
确实如此。礼子在心中嘀咕着。
可是,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
俊次有了一个值得他老老实实跟着走的辩护人。
?
休庭后,旁听席出现了一些变化,学生家长的身影减少了,与此相对,刚才在操场上遇见的学生来到旁听席后方,扎堆坐了下来。对那些听个开头就回家的大人,礼子实在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不关心下面的审判了?
此时,辩护人和检察官聚首在法官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藤野凉子率先发言,井上法官则回复了她的意见。
不一会儿,估计已经统一完意见,他们散开了。藤野检察官对两名事务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在座位上坐了下来。辩护人神原和彦则站着扫视一周旁听席,望向井上法官。
“审议重新开始。”井上法官说道。
神原辩护人紧随其后:“传唤辩护方的证人柏木则之先生。”
哦,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佐佐木礼子端正坐姿。茂木悦男和PTA会长似乎有些吃惊。光听这个名字,很多旁听人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四下传来低声提示:就是死者的父亲。
柏木则之在野田健一的引导下,从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进入法庭。他身穿西装,端正地系着领带。目光朝下走到证人席后,他与井上法官正面相对。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注视着正在宣誓的这位证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礼子感觉到,俊次是在将眼前的柏木则之和自己的父亲,乃至自己心中对“父亲”的印象作比。或许可以作这样的比喻:说起熊猫,脑海里只会浮现出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的人,一旦发现世上居然有小熊猫这样的动物,自然会感到无比讶异。
在佐佐木礼子的印象中,柏木卓也照片上的模样和母亲柏木功子极为相像,和他父亲倒不怎么像。当然,如果熟悉生前的柏木卓也,或许能在身材、走路的样子以及说话的声音等方面察觉到父子间的相似之处。
“您能参加校内审判,我在此表示感谢。”
鞠过一躬后,神原辩护人照例从表示感谢开始他的主询问。
柏木则之身上集中了体育馆内所有人的视线。他略显颓唐地沉默着,为了让自己挺直腰背,他脚趾用力,牢牢站立着。
一时间,辩护人和证人都沉默了。
“说老实话,”还是柏木则之先开的口,嗓音有点沙哑,“就算现在来到了这里,我还是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来参加校内审判。”
旁听席上仍处于中场休息状态,悠闲地摇扇子挥手帕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能做的,只是跟大家谈谈卓也的情况。哦,不。我觉得如果大家想听,我就来说一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神原辩护人“嗯”地应了一声。
“我也想通过校内审判,来了解作为父母的我们所不了解的,卓也在学校面对朋友时展示出的风貌。当然……”或许是觉得哑着嗓子说话很难受,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即便了解这一切,卓也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因此丝毫无法减轻我们痛失爱子的悔恨。我妻子,卓也的母亲就认为,无论卓也的死是怎样的恶性事件或事故,当父母的都难辞其咎。所以她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柏木则之的语调毫无抑扬,甚至有点有气无力。他的这番陈述,至少在佐佐木礼子听来,并非悲痛得使人无地自容。
相反,她只觉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当然也和我妻子认真讨论过……”
这时,柏木则之的视线第一次扫向井上法官和检方席位。
“我想知道,大家在这里到底要作出怎样的尝试。坦率地说,对于大家能否查清卓也死亡的真相,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和卓也一样,你们都还是些孩子。可尽管如此……”他重新面对辩护人,“既然我已经作为证人出庭,就会尽量回答询问。拜托了。”
神原辩护人默默地回以一礼,然后说道:“询问会相当耗费时间,请您坐下吧。”
辩护人拿起手边的文件刚要打开,文件却“哗啦”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法庭,这一声“哗啦”便显得出奇地响亮。
礼子看到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首先要问的是,”将打开的文件放回桌上,神原辩护人抬起头,“如今,柏木先生您认为,柏木卓也是由于什么原因死去的?”
他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是这个敏感问题。
柏木则之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
“是的,我自己也很混乱。曾有一段时期,对卓也的死因我有着自己的理解,现在却丧失了那样的确信。不……”他急忙补充说,“那时也只是自以为知道,因为并没有让我确信卓也死因的物品。”
措辞严谨得令人心酸。
“就是说,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混乱,是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辩护人点了一下头,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
“那接下来,将询问柏木先生心情发生变化的过程。”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的纸张,向法庭展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在火葬场‘东邦大厅’举行了柏木卓也的告别仪式。这是临出殡前,丧主柏木先生所作发言的底稿。柏木先生一直保存着当时的底稿。我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二号证据提交法庭。”
井上法官身体前倾,郑重其事地问:“证人允许这么做吗?”
“是的。是我主动给神原辩护人看的。”
“本法庭受理了。井上法官简短地说。
“现在,我读一下发言稿后半的部分内容。”
神原辩护人的目光落到了底稿上。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神原辩护人直白地念着底稿,旁听席上掠过一阵低声的喧嚣。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
陪审员仓田真理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柏木先生的发言是这样结尾的――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是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了死亡。”在一片寂静之中,神原辩护人说道,“回忆当时的情景会令人痛苦。真是对不起。请问,我刚才朗读的发言内容是否有差错?”
“没有。”
“您还记得发言的内容吗?”
“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
再次深呼吸并点头后,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就该发言的内容来推测,在举办告别仪式的那段时间,柏木先生认为柏木卓也是自己选择死亡的。请问,这样的理解是否有错?”
证人柏木则之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那当时您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所有来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柏木则之身上。
“最大的理由,当然还是……”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卓也那时总是闷在家里,好像正为什么事而苦恼。”
柏木则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很快又放下了。
“在丧主发言中我也提过,卓也原本就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他有个毛病,一些大人或普通的孩子从不会深人考虑的问题,他也会非常关注,不知不觉就会钻起牛角尖。”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看着发言稿念道,“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对,就是那一部分。”
“您述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人,难以自拔。’‘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是的。我至今仍然是这么想的。”
“柏木卓也有考虑问题过于深入的癖好。特别敏感,热衷思考,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停顿片刻后,柏木则之又滔滔不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