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高个子男生估计也是篮球社派来帮忙的。放完折叠椅,他对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打了个招呼,随后一路小跑原路返回。礼子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看到体育馆的正门处,法警山崎晋吾和北尾老师正在交头接耳。两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手表,似乎在核对时间。
北尾老师穿的不是运动服,而是短袖衬衫加领带,可惜领带的结打歪了。搬折叠椅的篮球社男生朝北尾老师鞠了一躬,便出了门。
北尾老师点了一下头,用力拍了拍山崎法警的肩头。山崎法警对北尾老师敬了个礼,转身朝辩护席走去。
喇叭里响起蜂鸣声。旁听者们的脑袋不再晃动,窃窃私语也应声而止。
山崎法警走到辩护席桌边,转向旁听席,两脚并拢站得笔直。在少教所,甚至在看守所里,这个立正姿势都足以当成标准范例。
“各位,早上好。”
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所有在场者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包括楠山老师和茂木悦男。
“早上好。”
旁听席的部分席位上响起回应。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山崎法警对着旁听席深深鞠了一躬,约半数的旁听者参差不齐地低头回了礼。
“下面,陪审员即将入庭。估计旁听席上也有他们的家人在座,请大家不要私下议论,也不要向本次审判的相关人员打招呼。”
山崎法警的话音刚落,检方席位后方的边门打开,由一名个头特别高的男生领头,早已等候在外的陪审员依次入场。
礼子点了点人数,一共九名。女生五名,男生四名。其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最让佐佐木礼子惊讶的是,胜木惠子也在其中。在城东三中的学生中,除了大出俊次,礼子最了解的就是她。入学后不久,她就因品行不端和奇装异服出了名,还成了围绕大出俊次的卫星之一。而就在去年年底,对了,正好是柏木卓也坠楼而死的那段时间,她脱离了自己的卫星轨道。在一些不良少年中,流传着她与大出俊次吵架后分手的传闻。有人说是她主动向大出俊次提出分手的,但是,在去年夏天深夜的天秤座大道上训导过她两次的佐佐木礼子,对此有着自己的看法。大出俊次对待异性和对待服装、鞋子等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一样,无论拥有多少也会想要新的,玩腻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不听话的也会马上扔掉。因此,胜木惠子应该也是被他抛弃的。事实上,由于胜木惠子始终难忘旧情,她圈子里的朋友已经看不起她了。
再说,无论她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离开大出俊次这颗昏暗的行星重获自由,她也不具备重新认识自己、开始新生活的自控能力。时代造就了早熟的女孩。她们总是受教唆,认为早点学会大人样就能提高自身价值。因此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她们就必须依赖异性,变得毫无自我保护能力。胜木惠子就是个典型。因此,与大出俊次分手后,也只是从“合群的不良少女”变成“不合群的不良少女”罢了。
胜木惠子绝不可能冷静地判断大出俊次是否有罪。那为什么要让她当陪审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吗?估计是北尾老师干的吧。
这也许是一个迫使胜木惠子沉默的策略。如果她作为辩护方的陈情证人出庭,泪流满面地控诉“我爱的俊次决不会杀人”,这种场景恐怕谁都不想看到。而如果她成了检方的证人,那她还会哭诉大出俊次对她做了什么,这种事态是校方要极力避免的。仅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部分情况就足以令人作呕和愤怒了。
胜木惠子进退两难的处境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其他陪审员全都穿着校服,只有她一个人穿着不着调的便服。陪审员行礼坐下时,胜木惠子耳朵上的耳环还在闪闪发光。
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原来是第九名陪审员,就是排在末尾的胖男孩,对着旁听席使了个眼色。领头的高个子少年跟他应该分属篮球社和将棋社。
陪审员们落座后,山崎法警看了一下手表,再次朗声说道:“法官入庭,请大家起立!”
法官也是该校的一名学生。有多少人会为了迎接他的入场而起立呢?佐佐木礼子在慢慢站起身来的同时,瞄了一眼周围的人们。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人抵抗山崎法警的命令。伴随椅子的响动,大家全都站起身来。由于茂木悦男起了身,石川会长也只好跟着站起来,他的脸上露骨地显出不悦之色。
从刚才陪审员进场的那扇边门处,法官上了场。对这名学生,礼子也有几分了解,他是全年级的顶级优等生井上康夫。他在校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袍,右手里还拿着一件物品。哦,是木槌。
没有人发笑,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井上康夫也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意。他直视前方,步履敏捷地走向中央。藤野检察官咬住了下嘴唇,她的两名事务官仰视着法官。辩方的两人腰背挺直,大出俊次多少有点东张西望,神原和彦则微微皱起眉头,盯着他看。
井上法官轻轻一跃,飞身上了用榻榻米垫高的法官席。
他将木槌放在桌子右侧,正面会场。
“大家早上好,我是担任此次校内审判法官的三年级一班的井上康夫。请大家落座。”他一口气说完,嗓音清亮,传遍整个会场。
大家都坐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石川会长的表情依然不悦,茂木悦男倒是乐滋滋的,似乎觉得很有趣。大多数旁听者的魂魄都被井上法官的第一声发言勾走了。
在学校举办的文化节和艺术节上观看舞台剧时,大人们也时常会为孩子们的出色表演所感动。今天的状况恐怕也是如此。井上法官身上并不具备真正的威严和气魄,可佐佐木礼子依然心悦诚服。井上康夫是个不错的演员。
在大家落座之后,井上法官发表的演说更让礼子感到佩服。
“在正式开庭前,请允许我阐述校内审判的若干基本规则。”
说完这句开场白,他扫视了会场一周。陪审员们都在法官脚边低头坐着。只有高个子的篮球社主将扭过上半身,仰视着法官。
“此次校内审判是我们三年级某个小组同学的暑期课外活动,目的在于查清本案的真相。因此,即使本法庭判决有罪,被告也不会受到处罚。我们既没有也不想拥有处罚被告人的手段。考虑到在座的各位中或许会有人对此抱有疑问,因此本法官首先声明这一点。”
茂木悦男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却满是笑意。他简直像一只童话里的猫,一只太想笑以致全身都散发出笑意的大猫。
“本案在现实中并没有提起诉讼,因此,检察官在起诉被告时,也不会有足以支撑诉讼的材料。”
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绝,真的好吗?佐佐木礼子皱起了眉头。
“我们之所以决定采用在法庭展开嫁论的方式弄清真相,其动机在于通过检方和辩护方的论战,使案情逐步明朗。同时……”井上法官看向辩护方,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还要补充一点,本法庭的开设也是出于被告的强烈要求。
旁听席上出现一片嘈杂声,比旁人高出一头的大出俊次脸上却没有明显的反应。
“在座的九名陪审员,在接下来的审议中,你们有义务认真倾听,抛弃个人先入为主的看法和偏见,仅以本法庭公开的事实为依据来作出合理、客观的判断。九名陪审员已为此作了宣誓。”
此时,篮球社和将棋社的主将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有一名女生陪审员闭上了眼睛,肩背僵挺挺的。仓田真理子则由于过分紧张而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指擦拭着眼角。
“正如各位手中的文件上写的那样,对于前来旁听的诸位,也有需要协助的地方。特别是其中‘法官依据职权’云云的一条,由于本人只是城东三中的一名学生,是个未成年人。”说到这里,井上康夫猛地提高嗓门,“什么法官?明明只是个小鬼,耍什么威风?”
法庭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到冷风机低低的呻吟。
“或许有人会提出如此异议。”
井上康夫银边眼镜后的那双细眼露出轻微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茂木依旧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变化。
“我既已受命担任此次校内审判的法官,就被赋予了在此场合的职权。我有指挥诉讼的义务,也有管理法庭的责任,所以……”
他慢慢抬起身子,拳头离开桌面,端正站姿。
“请检察官、辩护人、陪审员以及各位旁听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遵从法官的指示。若有违反,法警将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山崎法警双手交握腰间,两脚叉开站得稳稳的,在旁听者众目睽睽之下岿然不动。
“由我一个人位居高台,也是出于法官的职责。对此,还请大家理解和配合。”法官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直起身来后继续说,“由于运营本法庭的是我们这些初三学生,在审理过程中会避免难懂的法律术语,尽量使用通俗易懂的日常语言作出明白、具体的发言。同时正如我开头说的那样,本法庭审理的是一起现实中并未提起诉讼的案件,审理程序可能会与实际审判不同。不过,为了不使其变成消遣娱乐,基于特定主张随意歪曲事实,或者说,为了不至于招致如此怀疑,本法庭必须遵守一定的秩序。我认为,维持秩序正是指挥这场诉讼的法官的职责。”
一直注视着法官的佐佐木礼子这时才发现,法官身上的那件黑袍是理发店剪发时罩在客人身上的那种,薄薄的泛着亮光。
可即便如此,这位伶牙俐齿的法官身上确实散发着某种类似威严的东西。
“法庭审理从今天开始,为时五天。”
井上法官再次扫视整座体育馆,银边眼镜闪着寒光。
“希望在这段时间内,检方和辩护方能共同努力,发掘真相。”
藤野凉子闭着眼睛。神原和彦望着旁听席,随后又和野田健一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突然,坐在陪审员席上的胜木惠子飞快地动起了手。她一左一右摘下耳朵上的耳环,握在掌中。
法官用右手抓起木槌。
“哐!”锤声高高响起,震颤了法庭内所有人的耳膜。
间隔许久,等余音散去,井上法官朗声宣告:“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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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井上法官将视线转向藤野凉子,银边眼镜再次泛起寒光,“有请检察官就本法庭需要争议的案件,以及对被告提出起诉的理由作出说明。”
藤野凉子站起身来。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站了起来。
“我是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的藤野凉子。这两位是我的助手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我们三人都是本校的学生。”
两位助手各自报上姓名后,又坐了下来。这时,藤野凉子绕过桌子来到前方。
“各位陪审员,”她的音调比平时说话稍高一点,“大家能接受如此困难的任务,对此我要表示衷心的感谢。”
藤野凉子深深低下了头。仓田真理子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看。
“我们想在本法庭上弄明白的,是某位男生的死亡真相。”
他叫柏木卓也。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至二十五日凌晨,柏木从本校教学楼楼顶上坠落,全身遭受严重冲击,当场死亡。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到,遗体才被发现。他被前一天夜晚下的大雪掩埋,发现时,遗体已经冻僵了。”
藤野凉子手里并没有讲稿。她在即兴演讲。
“当时,柏木被认定为自杀。最大的理由是,在他坠楼而死的一个多月前,他已经不来上学了。是的,他不来上学。”凉子以缓慢而强调的口吻重复道,“他一直拒绝上学。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可柏木没有说出这个原因,就连和他一同生活的父母也毫不知情。同样,他也没有告诉自他拒绝上学后定期上门家访的当时的校长津崎老师和班主任森内老师。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有他的原因。”
这时,凉子的脸转向了旁听席。
“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时间,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学生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不是单纯的吵架,而是伴随暴力行为的激烈冲突,所幸的是没有人受伤。事实上,柏木正是受此事件影响才拒绝上学的。”
藤野凉子调转身躯回到检察官的席位。她的目光落向摊开在桌面的笔记本,只看了一眼便抬起了头。
“他的遗体被发现后,有为数众多的本校学生将发生在理科准备室里的暴力冲突――或者说混战――与他之后拒绝上学的行为以及离奇死亡联系起来。只不过在当时,这番猜想并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持。谁都得不到证据,因为柏木没有留下遗书。”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佐佐木礼子觉得茂木悦男此刻的得意表情简直令人作呕,就像看着自己驯养的宠物在评选比赛上过关斩将一般。
“最终,柏木的死被当作难以解释的自杀来处理。对于一个‘逃学’学生的死亡,这样的结论也是本校希望看到的。在遭受在校学生丧命的重大打击后,这是学校能接受的最糟糕的结论。难以解释的自杀。”
津崎先生慢慢眨着眼睛,垂下了头。PTA的石川会长很不痛快似的干咳着,用张狂的眼神紧盯着检察官,但没有任何人在乎他。
“然而,”凉子喘了口气,“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就在柏木坠楼而死之际,有人目击了案发现场。当时现场发生的一切,这个人全都看见了。谁在现场,又做了些什么,柏木摔下楼之前的过程,这个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目击者惊恐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尽管如此,目击者还是觉得不能佯装不知情。不过,目击者非常担心自身的安全,因为此人看到的景象严重到足以令其产生如此担忧。没错,这是一起杀人事件。柏木卓也是被人杀死的。”
凉子环视陪审员们,全体陪审员也直视着凉子。“目击者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写成书信,寄给了三个人。一封寄给当时的校长津崎正男,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而收到第三封信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藤野凉子。”
估计有大半旁听者不了解这一情况,现场响起一阵嘈杂声。连陪审员们也相当吃惊。
“当时我与柏木同班,那封信会寄给我,我想是因为,我被选作了同班同学的代表。”
“检察官,”井上法官厉声喝道,“请简要地阐述事实。至于你自己的想法,不用多说。”
“明白了。”
井上法官顺带对叽叽喳喳的陪审员和旁听者喊了声“肃静”。
“目击者制成并寄出的信件,根据其内容和性质,当时被称为‘举报信’。下面我们也将沿用这一称呼。”
藤野凉子首次转向辩护席,正视被告。
“这封举报信中,明确写着将柏木推下屋顶的那个人的姓名。这个人就是大出俊次――本法庭的被告。”
此刻,坐在辩护人身边的俊次,似乎不再是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那个大出俊次了。不要说与凉子对视,他完全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窝囊样。桌子底下可以看到,他的双脚无力地蜷缩着。
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礼子不由得在心里呵斥起来。
“柏木被害现场的百击者十分了解大出俊次。大出俊次是本校的名人,还是负面意义上的。不仅限于校内,他的野蛮和强横在本地区都是出了名的。在那个雪夜的楼顶,目击者即使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也绝不会看错凶手的脸。那张本校独一无二的脸。那就是大出俊次的脸。”
抬起头来!看看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