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原和彦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对不起。”
“神原来参加,可不是为了好玩。”健一赶紧插话道,“这是个误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顾神原的制止,继续对古野章子说:“我是他的助手,离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现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为大出一直没有朋友,应该有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复平静后,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觉得,大出没有朋友,责任不全在他自己吗?反正我挺烦他的。他的想法无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和这种家伙当三年同学,真是讨厌透了。有时甚至觉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学该多好。啊,对了……”说着,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彦,“神原同学是东都大附中的,对吧?你们学校怎么样?”
“怎么说呢……”很难得地,神原也含糊起来了,“古野同学,你现在说的话,也对柏木说过吗?”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将自己与丹野老师的对话简要地转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来和丹野老师关系不错啊。
“还会和丹野老师谈论我,简直难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彦轻轻点了点头,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嗯,应该是喜欢你,或者说是对你有好感。”
“可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语速飞快,像是要对方打消这种看法似的。她又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啊,对了!”
“想起什么来了?”
“嗯,这事我跟凉子说过。”
古野章子对两人说起戏剧社的高年级成员用关西方言改编契科夫话剧的事。正在记笔记的健一注意到,阅览室窗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了,这才感到放心。
“后来,柏木真的来看我们的教室公演了。”缓缓点了两次头,古野章子抬起头来,“我们还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这说明,柏木不是完全无法交往的人,对吧?”
“是啊。”古野章子点点头,笑容相当可爱,“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他,反正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尽管有点难以接近?”
“嗯,有点吧。可比起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我更偏爱他。”
在这方面,古野章子与藤野凉子正好形成对比。不到万不得已,藤野凉子绝不会用“偏爱”这样强烈的词汇,而古野章子则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为健一的想法作证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问题,不是吗?神原和野田都不属于好接近的类型,身上没有女生想要主动靠近的氛围。”
“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当真了。健一装出专心记笔记的样子,不作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神原是难以接近的类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会逃跑的类型。”古野章子笑道。
这点也和凉子不一样。藤野凉子不会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显认真地说:“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古野章子注视着健一,这次并不是愤怒的瞪视。
脸红得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彦说。
“嗯,是这样的。”
“我的事就别提了。”健一重新握紧圆珠笔。我一点也不勇敢。刚才不是还想逃跑吗?“别跑题啊。”
“没跑题。”古野章子继续说,“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当作同一类人。至少我把你们归成同类。或许凉子也是这样。”
老实巴交、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长处、没有人望、不讨女生喜欢……健一在心里――列举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点。
“可你们的个性是不同的,不是吗?而把你们放到学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们各自的个性。老师们也一样,喜欢粗略地将学生分成几类。”说着说着,古野章子有点激动了,“野田和柏木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本质上正好相反。”
“哪一点相反呢?”神原和彦问道。
古野章子毫不犹豫地说:“打个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对不起。”她慌忙补充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
古野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调整呼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原和彦,说道:“如果野田死了,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凉子要组织校内审判来调查真相的话……”
柏木是不会参加的。
“他只会默默旁观,津津有味地观察。然后,他会说……”
真是一出悲喜剧。
“嗯,肯定会这样。他会对我说:古野同学,你不觉得吗?”
然后两人相互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所谓的人生,只会是一场悲喜剧。
“我呢,照样会阻止凉子,会和她吵架,对她说:别搞校内审判!别多管闲事!要想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教训,只需待在一旁观看,何必冲到风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健一感觉得到,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绝不轻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内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过往来吗?”
“这算什么?想套我的话?”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简单明了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交集,就像两个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点,无法用直线连接。”
“那么,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负或威胁呢?”
“如果有这种事……”古野章子脱口而出后稍稍停顿片刻,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什么东西钉死在空中一般,“我认为柏木不会去死。相反,他会去杀死大出。”
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古野章子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
面对健一的反问,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仿佛正等待着这个问题:“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觉得柏木也会这样做。柏木会赞同我的感想,称赞我写的剧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会错。”
手握圆珠笔的健一刹那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彦慢吞吞地问道,“你觉得,出于什么原因,柏木才会自杀?”
麻烦你询问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闭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两条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紧紧的。
“累了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对什么感到厌烦?”
“对自己毫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变大了,眼睛也睁开了,“所请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及时行乐才是真谛。活着的目的?完全不会有。当你真心为一件事生气时,便会招来他人的嘲笑。何必呢?发什么火呀?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偏要总结出什么意义,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够了,腻了,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意义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去找一个阻止自己的人。找一个会反驳自己的人。”叹了一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继续说,“希望有人对他说:觉得没有意义,只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试着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么了?”
听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古野章子扑了过来,不是扑向健一,而是扑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神原坐在长凳上,弯着腰,脑袋几乎要碰到脚尖,还用手紧紧按着嘴,好像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赶紧抱住他,发现他的身子正在痉挛似的发抖。
“他突然摇晃了起来,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张,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彦的肩膀,“我去叫传达室的人来。”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
神原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沫,童新坐直身体。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着他,对古野章子说:“是苦夏的缘故吧。可能还贫血了。”
“不用叫救护车吗?”
“别那么夸张。”
古野章子像在查验可疑物品似的,收紧下巴看了看,说:“操劳过度了吧?”
“是热感冒。”神原和彦说着,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显得异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并非从早上开始就不舒服。健一强忍着心痛,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
蹲在神原脚边的古野章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觉得难受就吐出来,这样会好受一些。”
“嗯,已经没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担心,她抚摸着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后阅览室的窗户:“观众又来了。”
果然。已经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谁带水来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没事。要喝水,那边不就有吗?”
“你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做个深呼吸。来,对,再做一个。头晕不晕?”
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痉挛似的震颤了。
“辩护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听他说得那么轻松,古野章子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么了?”
“竟然对想要打败凉子的人说‘要挺住’之类的话。”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视自己的古野章子脸上。她和藤野凉子不同,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很可爱。健一心想,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于刚才紧张的气氛吧。
“你们这些站在大出那边的人,应该被凉子打得落花流水。”估计她想用恶狠狠的语气来说,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没打算要打败藤野。”神原和彦说。
“可是,打官司不总有输赢吗?”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神原的语调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立刻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回过神来时,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哎?”
“什么意思?”
“你刚才怎么说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唉,别这么大声,好不好?”神原和彦故意弯下身子。
“你在搞什么鬼?”古野章子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当。
健一条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觉得胸中掠过一阵冷气,便没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彦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因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说漏了嘴吧?
我怎么又心潮起伏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追究原因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会自然而然地来吗?
至少不是现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彦确实不在状态。
“我没有搞鬼。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神原从长凳上站起身,分开两腿站定。
“真的吗?”古野章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
“嗯,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当作法庭上的证言。”说着,古野章子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赶紧抽回来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间,“对了,我提供一个信息。”她似乎有点害羞,语速很快,“你们两个很受人关注。你们不觉得吗?”
“受人关注?”
“是的。大家都说,你们在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出卖力。连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知道你们。”
“是因为校内审判已经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吧?”
“这是自然,可你们两个的人气或许比凉子还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彦。虽说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风采大减“不是两人,我只是附带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可是搭档。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许真的有同学会站出来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们这样闲聊。像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据之类的。”
古野章子的补习班里就有人提出,怎样才能和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头,“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说了。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这样就行了吧?”
“行啊,谢谢。”
古野章子转身朝阅览室跑去。
“你能走吗?”健一问神原。
“能走,能走。”
“我们快点离开那些观众的视野吧。”
一迈开步,健一发现神原的脚步很不稳。
他不无揶揄地说:“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师先生。”
“谁是先生?”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您在这儿倒下了,谁去帮助狱中的被告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台词?谁在狱中?”
当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大门口,离大道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不会吧……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自动门旁的玻璃上贴着三名女生,正在朝他们挥手。
“加油啊!”
“继续努力!”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装没看见对方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有点喜形于色,又有点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请回吧,先生。”
“啊,对了。”神原和彦又停了下来,“岩崎总务告诉我们的那家电器店。”
是小林电器店。据说去年圣诞夜,店老板看到有个很像柏木卓也的学生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从时间上看并不像重要的信息,可还是去问一下为好。”
“明白。”机敏的助手立刻承担下来,我去调查一下,回头向你汇报。”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彦的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没问题的。”
这叫“没问题”吗?要是我遭到同样的重击,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况多少有点蹊跷。在和古野章子对话的过程中,神原和彦突然身体不适,这真的是个偶然吗?长凳在树荫下,坐在那里感觉并不坏。古野章子当时说的话,似乎也不会剌痛他的旧伤疤。
仅仅因为他还没从丹野老师谈话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吗?
不安、疑惑和担心,在健一的心里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物有点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鸡尾酒,层层分明,却说不清哪一层是不安,哪一层是疑惑,哪一层又是担心。
“既然野田负责去小林电器店了解情况……”又微微摇晃一下后,神原和彦说,“我就去见浅井松子的双亲。还是抓紧一点好。”
“不行,你必须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去。不能浪费时间。”
“要去浅井家的话,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健一觉得有点受伤。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