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想不透。江神二郎这个人并不会提及他幼时有何不幸的成长过程,也或许他是个冷静思考型的人,在面临关键时刻之际,总能发挥他的灵活思路。因此,尽管我们与他很亲近,他仍是个猜不透的谜,不过他在私生活方面,倒也不会故作神秘。就因为这些因素,所以很在意他这趟远行。然而,如此的刻意追踪,侵犯他人隐私的举动,我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不是小孩了,而且对于比我们年长七八岁,为他安上长老、老贤者之类的绰号也不为过的学长,我认为还是回去等一等好了。不、不,还是很担心。这个有〈街村〉之称的神仓……
想到这儿,不禁钻起牛角尖,烦恼了起来。
“我也很犹豫,但我认为还是去好了,以免后悔遗憾。”
麻里亚客气地嘟囔了一句,我能理解她为何低声说话。去年秋天,她当着我们的面跑了,跑到四国山中一处艺术家之村躲了起来。当时,从她父亲口中打听出她避居之处,包括江神在内,我们急忙赶赴,终于撬开她封闭的坚硬外壳。几乎可说是将她挽救回来。若只是这样倒还好,因为她竟然卷入了村里一起诡异的连续杀人事件,而这件事令她感到很内疚。(译注:详情请见《双头恶魔》一书。)
不过,上次的事件与这次的事件情况迥异。在麻里亚的事件中,是因为父亲担心女儿突然身陷莫名的村子,所以委托我们往西出发。但是,在这次江神的情况中,却像是前途未卜的旅程、找寻初恋情人,又或者像是埋头于巨大长篇推理小说《赤死馆杀人事件》的笔耕而外出取材收集资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完全是晦暗未明,而这也正是令人苦恼之处。
“不想在日后留下后悔。”
织田在脚边的背包中翻找出一只牛皮纸袋信封,尺寸足以放入A4大小的文件,里面似乎垫有厚纸板以防折弯。因为是要交给江神的信件,所以完全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如果在神仓遇见了江神,结果触怒他,还斥责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真是太多管闲事了!’我们最好回答:‘因为要将这封信件交给你。’这样就行了,尽管这封信件看来也没那么急。”
交代这只信封的人是石黑操,他和江神一起创设了我们这个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前天星期三,他来到我们经常聚会的学生会馆,知道江神不在时,蹙起眉头轻啧了一声。然后,就将信封交给我们,说道:“这个礼拜起就没看到他的影子了?那这样好了,他回来的时候把这个信封交给他。本来打算出发前见到他的,没想到错过了时间。”当时,也不好冒昧问他信封袋里装了什么。因为石黑不仅封了袋口,还在封口盖上签名,虽然他应该不是要防止我们任意拆开信件。
“好,我们就针对信封里装了什么内容推理推理吧!”
望月拿起信封,上下左右摇晃,只听到卡沙卡沙的干涩声音,该不会是信纸或照片吧?
“勿随意穿凿附会,”织田提出告诫,“各位都是正派的推理专家,千万别坏了品行!另外,也别告诉我说,没任何资料要如何推理!”
眯起眼睛,藉着光线透视一会儿后,望月将信封袋还给织田。
“看不到,不过,若只是为了递交信件,却由四个人专程来到神仓,这也说不过去吧!他一定会看穿我们的心思,并且说:‘我看你们是担心我而来的吧?’我想,就算穿帮也无妨。”
我接着说道:“我认为,关于这里是圣地,因为担心江神学长出了什么事,所以来到神仓这个地方,这方面的事我们只字不提,另外对他提出的理由是:‘石黑托我们把信件交给你,其实我们是想藉这个机会,顺便来这个蔚为话题的圣地参访、旅游的。’只要这么说,他就会答:‘这样啊?不愧是你们这些会员会做的事。’这么说应该说得通吧!”
“什么你们这些会员?我和望月可是扔下了重要的求职活动不顾而跑来的,别人现在都已经在确认是否已内定录取了。你们相信江神会那么悠哉说出那些话吗?不,我不相信。至少我和望月的事就不可能。”
“别一个人自言自语了。”望月咬了一口饼干,“倒是有栖川和有马,到明年为止大概都还没什么问题,但是往后几年,企业征才的意愿可能会降低,因为日本的经济曲线有往下滑的现象,泡沫经济时的美梦,此刻也该结束了。不只是日本,全世界都有不小的变动。”
不知是否因为饱受求职活动的折磨,最近这阵子,望月嘴边常常挂着这样的言论。然而,这个时代的确是动荡不安。去年十一月柏林围墙倒塌,东西德的统一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东欧的共产主义政权纷纷垮台,在戈巴契夫总统领导下积极改革推进的苏联情势,也有急遽的变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东西对立局势此刻正面临瓦解,继之而起的是新时代的来临。身处此境的我们,是否会变成一不留神就会脱口说出“西德”这个字眼,因而遭到年轻人嘲笑我们是昭和年代出生的老头?近几年,即使在中国,要求民主化的呼声也日益高涨,然而却在天安门事件中遭到压抑。就在不久前,边看电视边想,或许邻国的大学生有一些人已经遭到杀害了,心中为此不禁感到难过。看完电视隔天,却也未有任何想要发起的行动。
世界变得愈来愈小。早在过去,遥远的国外发生的事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引起民众的关注。一两天内发生的新闻,瞬间就会传递整个地球。看起来理所当然,但与我们父母辈的那个时代相比,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诺斯特拉达穆斯会预言,一九九九年七月将是世界末日,结果……
就算国际情势的变化,不会在一两天之内影响我们的生活,但泡沫经济的崩溃却非如此。八〇年代后半段起,对学生而言是买方较多的卖方市场。为了拉拢刚毕业的大学生,各企业无不使出各种笼络的招数。例如:“我们公司的待遇优厚,员工食堂也都改装成时髦的西餐厅,而且在度假区还设有员工度假休闲的研修养身中心,加上有给休假的天数也增加不少……”等等。
去年,日经平均股价指数在一年之中就上涨了百分之廿三;在年终最后一次交易里,更创下史上最高指数的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五点,有人更预言股市将会上冲至五万点。然而,今年的情况却急转直下。最后,该面临的恶果应该还是得面临。虽然目前的日本经济仍处在泡沫经济的余波中,整个社会仍然随之起舞,可是这样的庆祝行情没理由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关于地价狂飙一事,日本银行(日本中央银行)方面在前几天终于坦承金融政策失败,并确保基本放款利率将会逐步调升回来。
尽管如此,泡沫经济仍然是个诡异的词汇。在泡沫经济的漩涡里,每一个人都自嘲:“眼前的荣景只是泡沫,是虚伪的繁荣假象,可以预见这样的假象总有一天会幻灭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的子孙或许很难相信曾经具有这样的事实存在,甚至回道:“所谓的泡沫景气,不是在崩溃之后才命名的吗?少骗人了!”这一切简直就很疯狂!自幼就很胆小的我,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踏入社会,一想起来就觉得恐怖。我相信,若要历经粉身碎骨而不受打击的历练,就必须拥有刀剑不侵的强韧条件。在这个世上,社会的蛮横粗糙,远远超过你的想像。所以,与此相反的思考,同样也令人感到畏惧。
“有栖川,你还蛮安静的嘛!你在祈求世界和平吗?”
织田直盯着我看。
“不,只是在胡思乱想。”
“正如有栖川所言,”望月边说边用指尖收集饼干碎层,“就算让江神感到困惑,我们也只要回答:‘我们是来参观热门话题中,关于人类协会总本部所在的〈街村〉,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看到幽浮,所以就跑来这儿旅游了。’我记得有人会在相关杂志上,写了一篇有关悬疑热点的探访文章。有栖川不是很想创作吗?对了,麻里亚,你是不是也想写?”
她立刻摇摇头,微带红色的半长发也跟着摇晃起来,两手置于膝上说道:
“江神学长和我不一样,他不会像小孩离家出走那样,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然而,他的目的地是神仓的话,那就令人担心了。那儿可是人类协会的总本山呀!不仅耸立一座怪异的〈城堡〉,而且深山中的〈街村〉里住的还都是信徒。他如此瞒着我们到那个地方去,也许为的就是要加入那个教团成为信徒也说不定!”
突然传来喀当一声。
鲜红防寒夹克男从座位站了起来。
4
当那个男子结完帐走出去时,音乐也正好停了。整个空间显得很空旷,刚才的对话也戛然而止,只传来摩托车远去的声音。
望月用平稳的语调说明:
“麻里亚的挂念心情我很清楚,但未免也言之过早了。首先,那句‘瞒着我们到那个地方去’的说法就很怪,因为江神并未刻意瞒着我们偷偷外出旅行,虽然未清楚说明地点与目的,但他不是说过‘也许会出趟远门’?而且,到神仓去的人,也未必全都是信众。到现在为止,那个什么协会或教团的,都还是很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很好奇那个拥有〈城堡〉的〈街村〉,尽管位处木曾山的偏远深山,但在今年的黄金假期里,不就挤进了大排长龙的汽车与人潮?也许江神就是基于想要探究那些狂热者的心态,所以就跟着过去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不是吗?毕竟说出来颇令他羞于启齿、很难为情,所以才会有不告而别的情况。我并非在安慰谁,而是真的认为这就是真相!若真在那儿碰面了,想必江神会露出苦笑,并且骂我们为何不邀他一起来!”
“你真是太乐观了,望月学长。”
对于麻里亚的反应,望月能理解。
“嗯,或许吧!我是个胆小的乐天派——但话说回来,麻里亚的说诃也有矛盾之处。若真的相信江神,就没必要烦恼担心。我们这位长老,岂会轻易受到来路不明的新兴宗教劝诱而上当受骗?假设江神是自愿入会,就算人类协会是个可疑的组织,但他们传播的讯息也有可能很正派,不是吗?事实上,那些步上歧途的可疑仿宗教团体虽然跋巵嚣张,但根据某些评语得知,人类协会却非如此。的确有一些小孩自制力弱、过度热衷投入,然而似乎并未发现有大肆宣扬人类灭亡危机而藉此威胁、强制要求捐款,或者迫使他人出家的情事。当然,随之而起的一些附带小麻烦是有的,但以规模如此庞大的组织而言,都必然会出现一些小问题的。上个月,就接到一通预告将有炸弹爆炸的恶作剧电话,结果警方人员据报进入〈城堡〉,但在里面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你说我矛盾啊?”麻里亚颇为不满,“就算我相信江神学长,但人总会有一时之间迷糊的时候,所以……”
因为身着围裙的老板走过来,麻里亚便噤口不语。老板以直爽而有礼的口气问道:“请问还要续杯吗?”两位学长要求再续杯。
“请问……”麻里亚举起一只手,结结巴巴地提问,“我们待会儿要前往神仓,请问到那地方的人全都是信众吗?”
根据报导,那儿全是信众,但有人表示那些报导太夸张了。我们很想知道实际的情况到底如何。
“喔,各位要去神仓啊?刚才那位客人也一样,他专程从福冈过来看幽浮,而且还是骑摩托车过来的。”是那个身穿鲜红防寒夹克的男子吗?“神仓并非住的全都是人类协会的信众而连一个当地居民都没有。不过,倒是有九成左右的人都是协会的相关人员,虽然不大,但算得上是一座宗教都市。”
人类协会的英文名称是Human Species Society。他们就以这个名号在全世界展开宣教活动,分别在亚洲、大洋洲、欧洲、北美、南美等十六个国家设有分部。
“信众占了九成,那可是很惊人呀!”织田显得很佩服,“在那个村子住下,就表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相信了。以前,那可是一座非常平凡的小村子,结果却被人类协会喧宾夺主了。”
“喧宾夺主的说法未免言过其实了,应该说是当地居民都成了信众。当初,那个聚落只有六十户人家,协会前身创立之初,人口还不足二百五十人。因为野坂御影被告知,到访者培利帕利将会降临该地,大字的神仓地区就成了地球上唯一的圣地,结果造成大轰动。因此,除了一些顽固份子,其他村民也都争先恐后地加入信众之列。顽固份子这个说法或许不礼貌,换个说法就是,那些无法忍受全村清一色陷入疯狂现象的人,便纷纷迁出村子、远避他乡。另一方面,外地的信众则陆陆续续迁入圣地所在的神仓,大约经过了十二年,就形成了现在的〈街村〉型态。”
野坂御影是人类协会的创始人,也就是会祖。培利帕利则是在御影面前现身,并传授谕知的外星到访者,换句话说,培利帕利是个外星人。其实,对人类而言,原来的名字并不容易发音,而培利帕利大概是为了配合人类而产生的发音近似的名字。这个近乎戏谑的名字或许正因为有戏谑的感觉,所以知名度领先群伦,若在日本全国进行问卷调查,询问是否听过这个名字的话,应该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答案是“听过”。
“尽管村里出现外来者会引人注目,但前去参访游览应该不至于会遭他们一顿白眼吧?”
麻里亚提出了我一直很在意的问题。结论是,应该不会遭致异样眼光。
“因为他们这个团体,为的是等待从遥远银河系搭乘幽浮前来的救世主,所以大众传播媒体就以突兀、有趣的角度来报导他们。其实,他们是善良、友好的一群人。在总本部任职的会务人员,有时候也会到我们这家店里来用餐、喝咖啡,所以我很清楚。总本山之所以设在深山里,是由于当地是到访者培利帕利降临的圣地,他们本来就不是封闭的团体。因为信众人数急遽增加,所以建立了如今这么宏伟的总本部,或许给人感觉怪怪的,但其实并不怪——呵呵,再强调下去,我都像是他们里面的人了,还以为我这家店是监视外来者的前哨站,呵呵!”
老板的这番说词,并未松解麻里亚的愁眉。
“可是,还是有一些负面的传闻呀!”
“你是说,因为有家人对人类协会过度投入而引发家庭问题之类的吗?那也没办法!像是有些老公热衷于高尔夫球,老婆感到很孤单寂寞:或者是老婆过度投入志工活动,老公觉得生活乏味之类的不满。当然,也有一些希望小孩留在身边,但小孩却执意搬到神仓住的母亲怨叹的情况,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不过,这并不是协会方面的责任。传播媒体炒作这些枝微末节的纠纷,其实是对一种新鲜奇特宗教的过度反应。另一方面,新闻炒作得愈热闹,他们获得的利益就更大、更有价值。”
或许吧!真相到底如何,只要去一趟神仓,就可亲自得知人类协会的真面貌。
“对于协会,这附近的人是怎么想的?”我提出问题。
“因为协会位在山的那一边,也无任何劝说入会的活动,所以对协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虽然有一些年轻人会起哄什么幽浮来了、外星人来了之类的瞎闹行径,但毕竟都无伤大雅。连续假期远从外地来的人潮,虽然把道路挤得一塌糊涂,但人潮带来了钱潮,有些人反而乐得高兴。只是,当中或许也有一些不良的影响,有些人对此感到不放心。加入信众的人?并非完全没有,但在开田这地方,并未闹出什么麻烦事来。邻近的比良野那儿,倒是会经听说因为家人太过投入而起争执之类的——各位打算到神仓投宿?”
我们已经向神仓唯一可供投宿的天之川旅馆预订房间了,很期待那会是一家如何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