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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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与狗-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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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远看;在最那边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导致她这种表现的原因。那张转角沙发和玻璃茶几;被方擎岳一人霸占;凌乱地铺陈着书本和一张张纸。这种赶论文的人;通常非常忘我;看看;脸上挂着条圆珠笔道;都没察觉。不过还好;没到焦头烂额的地步;反而有些陶醉地抬头;盯视着一个方向。
田静显然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想让他察觉她已经发现了;可是她又很高兴;所以右边的嘴角勾起轻微的笑。对于只能看到她左侧脸的方擎岳来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端庄。
这种〃阴阳脸〃的景象让我叹为观止。唉;女人真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动物!
方擎岳又痴迷了一会儿;终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到论文上;信手写了几个字;不满意地皱眉;大刀阔斧地划掉好几行。照这种写法;岂不是越写越少?
我踱到桌子边;想看看江汨在写什么。普通的钢笔字帖;看上一面的;不得不承认;以他的年纪;能把字写得这么漂亮;实在不多见;可是正在写的这篇就差多了;间架零散不说;颜色也是忽深忽浅;显然是写两笔耗一会儿;断断续续出来的效果。
可是现在;偏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笔尖划着纸的声音;压迫着我的耳膜;令我用力深呼吸;好像想用呼吸声打破这里的沉静。
我看到他手边的墨水瓶;忽然想起如果我的笔有水;就不必呆在这里;可以回去写日记了;可是管他借……免谈!
齐老头打个哈欠站起来;走过我旁边时;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嗯;写得真好〃;然后上楼去了。老年人习惯早睡;可以理解。
田静也离开座位;轻盈地走到柜台前;还没开口;老板抢先:
〃又是可乐;是吧?〃
田静点头。
老板递出一听;取笑:
〃姑娘;一天一罐;不怕胖呀?〃
她笑咪咪地;语气不无骄傲:
〃我怎么都不会胖的。〃
说着瞥了江汨一眼;昂首挺胸;用事实说明她是窈窕淑女;而不是被侮蔑的〃丑女〃。然后走过我身边;冲我点头后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就顺手放在桌子上;再次落座捧起书。
方擎岳凑近柜台;对老板说:
〃我也口渴。〃
〃怎么?也要可乐?〃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我一直不习惯它;颜色看着像墨汁;喝起来和中药汤一个味儿……〃向田静看一眼;发现人家正在瞪他;马上回到正题;〃矿泉水;矿泉水就好。〃
我又把目光投向字帖;过了会儿;听到身后轻声呼唤〃哎……〃;直觉是在叫我。回头看见方擎岳已经回到座位;勾着没拿矿泉水的那只手;有求于人的样子。
我过去站在他旁边:
〃怎么了?〃
〃问你个字呀;我觉得你懂得比较多。'病入膏肓'……'膏肓'俩字怎么写?〃
〃'膏……肓'?呃……你换个词吧。〃
〃要是能不用;我也不想用。可是写着写着堵在这儿了;非它不可。〃
〃这么生僻;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呀。〃
我抱歉地点个头;正转身要走;他拉住我:
〃等等;我还有字不会;我找找;上哪儿去了?〃翻动纸张的声音。
〃没关系;你慢慢找。〃
我这么说着;却没有看他。我在看刘湘。她怎么了?
她向右扭着头;我正好可以看到她完整的侧脸。即使只有半张脸;也能看出她拧着眉;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好像在努力揣摩什么。可是她视线的尽头只有……齐老太太?人家干什么了;值得这么盯着?
我诧异地再看其他人。田静表情安恬地在看书;或者说假装看书;江汨似乎不愿意写了;磨磨蹭蹭地摆弄他的笔。一切都没有异常呀;她是怎么了?
〃来;你看这个……〃
我低头往方擎岳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听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噢;写得真不错呢。〃
刘湘?她居然主动和人说话?
我不敢相信地瞟去一眼;只见她胳膊挎在沙发背上;表情很温和地对着那张习字专用桌;手里还随意捉着雪白的桌布角把玩。
随着一声〃哎呀;对了〃;她猛然转身;只听得〃哗啦啦〃。等我楞过回神;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瓶破了;一地碎玻璃;一大滩墨水;字帖也黑了;易拉罐打着滚;还在〃汩汩〃地往出冒可乐。桌布大部分搭在沙发背;余下的缠在刘湘身上;她正手忙脚乱地在领口处摆弄;终于把它成功解下来;露出她衣服上别致的扣子。看到那星星尖锐的角;我立刻明白:桌布挂在那上面;偏她转身太急;这么一扯……
这是个意外;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原谅。江汨站在那里;用近乎愤恨的眼神瞪刘湘;自己的东西也不要了;还把手里的钢笔一摔;跑上楼去。
田静早躲到一边;惋惜地看着裤子上的污渍;放下手里的书;苦笑着蹲下捡起字帖;甩着上面滴答的墨水;然后又摸向钢笔。
方擎岳见状也跳过去;要归拢起地上的玻璃渣。
〃你们别管了;明天我让他们收拾吧。〃老板忙制止;而后望着刘湘;叹了口气。
齐老太太捏着报纸驻足一会儿;嘟囔着〃毛毛躁躁〃回屋去了。
田静捏着江汨扔下的东西;胳膊从桌上夹起爱书;免得一起污染了;也跟着上楼。
我看看剩下的方擎岳;他耸耸肩;站起身来;过去敛起一堆论文;抱着逃离事故现场。
刘湘双手抓着那条桌布;很无措的样子;让我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注视她良久后走向楼梯。
我醒了!是被吵醒的!
谁呀?大夜里的;尖叫什么呀?听着不远;但应该不在旅馆里。
翻个身;接着睡。旁边工地又把探照灯打开了;正照我的脸;隔着眼皮都看到一片白茫茫。
我咒骂着坐起来。
现在几点?天!这么早!可是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我躺到天亮都睡不着了。
我干什么去呀?在这里实在呆烦了;不太可能找到什么新鲜事做。那……出去逛逛?一个人;半夜徜徉在陌生城市的感觉;好像很诱人。而且这里临海;也许能看到日出?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日出呢。
或许是稀奇的想法;可是我觉得不错!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作家的气质。而妹妹说我〃没有人家的才能;先学会人家的怪癖〃。
出去站在楼道里;为我刚做的决定在心里欢呼雀跃。但看到刘湘的房门时;忽然想到今天她抱怨我不和她打招呼;害她当时没注意我出去;找我一上午。明天;她万一又要穿什么给我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而我凭空消失……
回屋子写个条;交待我的情况;〃我出去了;可能探完病再回来〃云云。留在哪里呢?一定得是她能收到的地方。对;塞在她门缝里;她起床一开门就看见了。
夹好留言条;兴高采烈地下楼;不幸撞锁。看着从里面锁得牢固至极的门;我自责居然忘了这里的规矩。不愿意吵醒老板;又坚决抵制回去躺着;就走到一楼楼道尽头;还好;果然有窗户!拔开插销……
上过大学;住过男生宿舍;翻墙上树跳窗户;可是基本素质呢!
经过那该死的工地;意外发现街边停着辆救护车。
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走。
这城市的夜景;美则美矣;感觉却总是沉甸甸;心情的起评分就很低。这种寥落是什么原因?身处异乡?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可以蜷腿坐在海边。
夜里的海;自然不会是蓝的。深黑色?大概吧。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了?但并没有感觉多伟大;只是觉得;如果有人在那边溺水;恐怕他游不上岸就淹死了。也没有多汹涌澎湃的的浪潮;顶多是重复不断的催人如眠的〃哗啦〃声。
把脸收在膝盖里;闭上眼;心里还想:不枉小琳对我大发雷霆;我确实缺乏浪漫细胞。
……
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一睁眼就已经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看日出的时间。因为太阳已经挂在空中了。
我望着那一轮红日;觉得很荒谬;我干什么来了?放着床不睡在这里睡……
看看表。唉;看不见日出;去看杜公子吧!
从医院出来;我还想着他说的话。
开始见到他时;不可避免地闲扯了一会儿;主要是我和刘湘昨天聊的内容;调侃大家的名字;我觉得挺逗;就说给他听。他也听得笑逐颜开;还说出院后一定要见见这位有趣的女孩。虽然我有点担心这个决定;会导致他多一个我妹妹那样疯狂仰慕者;但事情毕竟没有临头;所以先说眼前。
本来我是来向他汇报昨天的新消息--〃常客〃的定义问题。他几乎没有插嘴;只在我停顿时加两句过渡;耐心地听我说完。我还以为他会有长篇大论的分析;谁知他一张嘴居然说〃难得来渡假;何必搞得这么沉重〃。
〃渡假?〃我看看四下无人;〃我们是来查案的。〃
他说:
〃我知道;可是生活中不只有谋杀呀。〃
〃你还是不希望我调查吗?〃他一定是以为我查不出任何东西。
我的脸一定把这种想法带出来了。他抿着嘴好一会儿;抬眼直视着我;一开口吓我一跳。
杜公子平时说话;每句结尾时的语调;都带有很奇特的转折;就像他总是弯起的嘴角一样;隐隐蕴着笑音;让你觉得不回敬他一个笑容简直罪大恶极。用这种标准衡量;他这句说得算是义正辞严。
〃我希望给许琳带个健康的哥哥回去!〃
狡猾呀!居然拿我妹妹压我;算是捏住我的脉门;只好屈服了。
他见我妥协;语气又回复正常;表情也是;笑着说:
〃而且;我觉得你比案子更有得研究。〃
〃我?我怎么了?〃
〃你自己都没注意吗?刚才你和我说了那么多;好几次需要自称时;用的都不是'我'。你用了两次'鄙人';三次'在下';再多说一点恐怕连'小生'也搬出来了。你的样子很严肃;不像在幽默。来这儿之前你好像不这样啊;所以;我在想这种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精神上的返祖现象……〃
〃嗯?这是……心理学术语?〃
〃不是;我自己造的。〃他近乎顽皮地笑;很快收敛;眼神也空茫起来;〃为什么呢?对古代的向往?从'人心不古'这句话看来;过去恐怕永远比现实美好。依现代人对古代的了解;它代表着消失的文化;或者外向的感情。我印象中的古人都很开朗;与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
虽然他看似天马行空地乱猜;但我可不这么觉得。怎么说呢?他自问的时候;我也跟着思考。当我想到一个地方时;他的下一句正好敲中那里。如此不谋而合了几次;我十分惊讶;甚至有些惶恐。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玄机;自己都不一定了解自己;而现在玄机被其他人参透……我不得不怪力乱神地往〃读心术〃联想。
没有人愿意被看穿;所以直觉地抵触他的说法。但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他的方向是对的;虽然没有做出最终的结论;但是他明白的。
这些日子;我说话确实带出些古味;有事情也总想着;如果是发生在古代会怎么样。必须承认;我仰慕豪爽的古风。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对现实相当不满。
我和旅馆那些人几乎都聊过天;总觉得这样便应该是朋友。但一旦聊完;再看他们时却相当茫然: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吗?在旅途中相遇;注定了分道扬镳的结局。由陌生人开始;也必然以陌生人结束。
刘湘也是一样。在说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时;我觉得她是多年知交;而一转脸便事过境迁;她又开始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我找她说话;她从没主动搭理我。可是转念一想:除了她以外的人;又有谁主动搭理过我?好像没有。可是她不一样吧?毕竟我们以前认识。重逢后总觉得她变了很多;冷漠而且愤世嫉俗了。知道了她的经历当然可以理解;但总是没有以前好;虽然偶尔还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再往深了想;到这里以后;我忽然和杜公子亲近起来。在旅馆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像不得不为的应酬;而如果24小时都是探病时间;我愿意整天泡在医院;哪怕跟他没话找话呢。可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以增进友情吗?还是因为;在北京我和他很生疏;而到了这个城市;他变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就像升学后到了一个新班级;很多不认识的人;你就更喜欢和以前的老同学在一起。人都愿意和熟人交往;这就是为什么转学的插班生总是处境艰难。
忽然心中一凛:我都想到这里了;杜公子会想不到吗?他一定知道我老往他那儿跑其实是……唉!我这个人呀;只知道盲目地情绪低落;人家却能看出原因。善解人意到这种程度;真是……阴险呀!虽然这个词断断不好用在他身上。
回旅馆途中;又经过那个工地;与我第一次看到的喧闹大不一样。没有人;铁链松着躺在地上;那条狗也不在。
进了大厅;看见刘湘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耳朵里垂出两根线;连在随身听上。看表情;是在欣赏音乐?
走近坐下:
〃嗨。〃
刘湘转过脸;把耳塞拽下来:
〃回来了?〃
〃是啊。回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工地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哦;我知道;刚才听服务员和老板说;昨天半夜一个工人回工地;发现几个同事躺着正打滚;好像是食物中毒;现在应该正住院呢。〃
我想起昨夜的尖叫声和救护车;原来是这样。
〃大概是吃了工业用盐;或者喝了工业酒精吧。〃活该!一点也不同情他们。非关职业歧视;只是觉得;虐待动物是心智问题;不是素质问题。
〃何必这么说?他们也不知道……再说;比起真正的坏人;他们哪里算坏呀?〃
〃真正的坏人?你指的是……〃
〃你还记得咱们刚来那天;死人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似乎没完呀。你有时间看着点江汨;这孩子需要照顾。〃
〃同感同感!我早就想找时间'照顾''照顾'他呢。〃我恶狠狠地说。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的安全堪忧。〃
〃他?有他在;是别人的安全堪忧吧?〃
刘湘摇着头:
〃你觉得'狼来了'的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
〃还用说?当然是'谎话说多了;说什么都没人信'呗。〃
她继续摇头;语气深沉:
〃不;我倒觉得是'再喜欢撒谎的人;偶尔也会说句真话'!〃
我望着她深思的样子;一时无语。
这一天;我一会儿想起杜公子说的;一会儿又为刘湘的话疑惑不已;全副精力全在脑子里转;独自呆在屋里也就不觉得无聊;吃完晚饭上楼继续冥想。我在一人世界中遨游;其他人对我来说;相当于不存在。
晚上爬起来真不得已;一定是晚饭的汤喝多了。
出门就是公共场所;还得穿好衣服;真是麻烦。
到了水房。很好;这里的灯昨天还有一根灯丝烧红自己在发光发热;现在已经寿终正寝地不亮了;乍看之下黑成一片。可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外面的光透过蓝色玻璃射进来;看着蓝幽幽的。恐怖!还不如全黑呢。
起夜完毕推门出来;听见里面的女厕所门也是一响。这种环境下自然精神紧张;脱口而出:
〃谁?〃
〃是我。〃
〃刘湘?〃吓了我一跳。
我刚要走;却发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不回屋子吗?〃
〃我……〃
〃也难怪;这么黑……〃我走过去;或者说一点一点摸过去;〃我都不太敢下脚。〃
〃嗯。〃
我站在她面前;借着蓝光看着她。如果她害怕;那么……
我伸出手。
她没有动作;依然低着头;一只手攥着另一只的手腕。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嗤〃了声;上前一步;拽起她胳膊就走。
她惊跳了下;但立刻挽住我;微靠在我身上。
暗暗叹口气:女孩子呀……
她是真的害怕;比我更不敢举步;小步小步地蹭着;我等于是在拖着她走。
还没走出去;听到背后一声〃啪〃;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
〃什么声音?〃我回头寻找。
〃怎么了?〃她抬起脸;五官因蓝色的光而显得深幽;〃没事就走吧。〃
〃啊……嗯。〃
出来到楼道;已经有灯了。
突然的亮度刺得我用空闲的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还抓在她手里。
慢慢地走到了我屋子门口;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算了;好人做到底……再多走两步;在她的门口停下。我把手抽出来:
〃好了;进去吧。〃
我折回来;打开门时;听见她叫:
〃许飞哥!〃
〃嗯?〃我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
〃我忽然想问;你今天早上是留了张条给我吗?〃
〃是呀。〃既然收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那就好。〃
我正要进去;她又说:
〃对了;你前两天是不是和我说;你的电话簿丢了?〃
〃对呀。怎么?被你找到了?记得还给我啊。〃
〃哦;好的。〃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不过……还是再躺会儿。
什么声音这么吵?警笛?好像就在楼下。
楼道里很快充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不少人在跑来跑去。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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