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真一夜没睡……〃
〃你要不是天亮的时候靠着墙睡着了;你能感冒吗你?算了;不说了;再说;我非得摸着电波爬过去掐死你!〃
那边没了声音;杜公子低声嘟囔:
〃死徐宁……〃
谁料对方还没挂机:
〃说什么呢?还敢骂我……〃
为表示情形出乎意料;杜公子模拟向前栽倒的动作;却在最后悬崖勒马时真的捂住额头。他显然忘了自己现在的体质。
他凝视了手机一会儿;扯到嘴边当步话机用:〃在下岂敢;在下惶恐!〃随即捏断联系。
回头看看我们;大概是没心情也没心力讨论先斩后奏的问题;长出口气说:
〃我们上车吧。〃
我们被安置在硬卧车厢;张臣为局里没有更多经费而扼腕。其实我看已经很好了;毕竟两个都是下铺。
火车开动后;我发现和杜公子实在无话可说。平时就只是点头之交;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偏偏住对门;彼此的情况都知道;想废话也废不出来。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个话题从来没有超过三句。他也只是敷衍地随口应和;我相信这绝对是生理原因。
他终于去休息了;不管从什么角度;我都赞成这个决定。我开始自行其是;观观景;啃啃带来的面包;翻翻随行的侦探小说;不时忠于职守地过去看他一眼。第一天算是平安无事地过去。
晚上了;我关注起火车上的铺位。上中下三层;六张床连在一起;让我想起某种养鸟的笼子。我和杜公子的床只隔一块板;真正的〃隔壁〃。我睡前决定;回去后告诉小琳:我曾经和杜公子〃同床共枕〃……
第二天;他过来我这边;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我说什么来着?睡觉是真正的〃万灵丹〃;包治百病。哪里不舒服;睡一觉准好。
这次;换他主动和我聊。果然比我有技巧;一语中的地谈起我摊放在床上的侦探小说。我开玩笑地说:〃一般的侦探都是:一出海就沉船;一上飞机必遇恐怖份子;一搭火车准死人。你可别这样。〃他笑起来说应该不会。
局面似乎就此打开。我们说到这次旅行的目的上。那封信我没有看完;但他说内容也就我看的那么多了;往后又是一些恳求相信的辞句。信中令人气愤的并没有出现怀疑对象的名字;连性别也不能确定。目前只知道来信人叫吕良;而旅馆的招牌是〃如归〃;取〃宾至如归〃之意。我打趣说听着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像鬼门关;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也笑了;但笑容略带些忧郁;似乎不只当它是玩笑。
我连忙转移话题;说我一直很好奇(这倒是真的);让他给我讲讲《校园惨剧》的具体情况。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似乎不愿详述。反而和我说起他们学校的奇人奇事;宿舍的日常生活;上课、翘课、互抄作业、突击复习……
他说得很高兴;我却在心底长叹。唉;偶像这东西;真的之能远观;距离产生美感是绝对的真理。现在在我面前的;哪里还是我想象出来的英明神武的大侦探;分明就是一个满坑满谷一抓一把的普通大学生。
听到有趣处;我也会插上两句;互动性比昨天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我并不轻松。真的聊起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称呼。我叫他什么?〃杜公子〃只是戏称;〃杜落寒〃这名字取得实在绕舌头;又没熟到可以叫〃落寒〃的地步。〃小杜〃?万万不可能。我们相识;是因为他不久前帮了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我恐怕这辈子没机会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了。
思前想后;怎么都不合适;只好〃你〃个不停了。
一场天聊到中午;〃隔壁〃过来一个穿着土气的女人。我见过;她和她女儿住杜公子上面。她说孩子在上铺呆着;她怕她掉下来;问能不能借杜公子的铺位玩一会儿。
谈话被打断;他一怔;但立刻点头。
女人眉开眼笑地走后;我立刻用胳膊捅他:
〃你不怕她要和你换铺?〃珍贵的下铺呀!尤其从票价上讲。
他又一楞;然后就笑了;让我搞不清他是根本没那么想;还是想到了也不在乎。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觉得有点困。因为今天很早就醒了;在火车上究竟睡不安稳。当我想睡午觉时;也终于体贴地想起没有痊愈的病人需要休息;就赶他回去躺着。
等我舒服地睡醒一觉;原以为他那边也差不多;实在没想到;一睁眼会看到这种镜头:
杜公子背靠车窗站在那里;双手抱在一起;头随着车的摇晃上下点着。而他的脸色;又回到昨天的状态;不是;是更不堪入目。异常的苍白;颧骨上顶着烧出来的红色。
我冲过去把他摇醒:
〃你干什么?有床不睡睡这里……〃
说着我扭头看他的床;一个小丫头趴在上面;身上盖着毛毯;睡得很甜。不用多说;我已经可以演绎出事情的经过。
〃看见她玩累了睡着;你就一直在这儿……〃
他摇摇头;似乎嫌我说话声音太大;而后异常柔和地看了小女孩一眼;辩解道:
〃我也叫过她……〃
〃叫不醒?我不信!你怎么叫的?用给她盖毯子的方式?〃
〃你很会推理……不用瞪我;我是想;如果把她惊醒了呢;正好挪到上面去睡。可是;她不是没醒吗?……我是不是传染上你了;你脸色这么难看?而且;从本质上说;躺着和站着的姿势其实是一样的……〃
一股怒气从丹田直冲胸口;激起我的破坏欲。直接打他是故意伤害;打碎玻璃是破坏公物;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正挥拳要砸上车窗;猛然想起骨折的话医药费自己掏;于是中途改道;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这时完全忘了我们的熟悉程度);用力甩在我床上。
他托着被摔晕的头:
〃那你……〃
〃我睡好了!!〃
我揉着吼破的喉咙:这种人;气死我了!昨天早上在电话里骂他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骂得好!!
我直楞楞地大步向前走;急欲找到泄愤的方式;好在并不困难。我很快找到了在心里抨击的对象。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真是毁眼呀!并不是说她丑;而是……
两条腿并着;歪向一边;似乎很淑女。从她身子的姿态;我推理她是个体操运动员;因为一般人的腰掰成那个角度早折了。一只手流线型地放在腿上;另一只托腮;无名指和小指还以标准姿势翘出来。头望着窗外;不过……哪里是看风景?分明是希望别人把她当风景欣赏。我相信;她脸的偏转;都经过深思熟虑;为了取得最佳观赏角度。哼!和我妹妹一样--被言情小说教坏的一代。
其实;我们男人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当看到那些想美却美不起来的东西时;会毫不留情大加讥刺。除非能美到一下子把人震慑住;我们便没词了。
我深吸一口气;往她对面看;那边也坐着一个女孩子。她背对着我;坐得很正;两手握着一把纯黑色的长伞放在膝头;同样是望着窗外;身上却真正透出一种名叫气质的东西。而且;她的衣服……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白色为底;染着稀疏流畅的蓝色条纹;让我忆起一种久违的感觉。
在搬去和杜公子作邻居前;我家住平房。我们院子里和我最好的哥们;对他家的地板我印象深刻。堆积泥土的方砖;年代久远积累成黑色;把整间屋子都映得黑压压。虽然我好友他妈经常对我家的洋灰地羡慕不已;那却是他的骄傲。那时还没上学;天黑后的固定活动;是去他家〃鬼屋探险〃。成群结队;弯着腰;小心翼翼;想象着脚下的凹凸不平是踩到了葬身于此的冒险前辈的骸骨。忽然哪个大叫一声;再一起涌向门口;夺门而逃。
后来;条件有了改善;但平民家庭毕竟不可能在地板上一掷千金。所以他母亲满怀歉意地告诉他;他的房间〃是最便宜的〃。他把我领到屋门口时;却是狂妄地和我说相同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最便宜〃吗?通体明亮的白色;写意的蓝色条纹;如同云海间透出的几丝蓝天;只不知道;从云彩上向下看;天是否是蓝的。
我站在原地;甚至不敢踏足上去。它……太干净!
我惊艳的表情令他满意;而他的笑声令我怒从心起: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大姑娘!〃
他一拳挥过来!
于是;我们打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架;破最长时间纪录的;呕了三天气。三天后;又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由人家的衣服联想到地板;虽然荒谬;却也无奈。谁让现在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呢?
正如我这位童年好友;前些天邀我去参观他结婚用的新居。豪华;考究;大理石;木地板;镂花的隔窗;甚至几盏灯开关的搭配;会造成怎样的光晕效果;营造出怎样的气氛;都是精心研究过的。一切都很有匠心……错了;是很有匠气;一天下来除了一鼻子的甲醛味一无所获。当然;这无需得到我的赞同;最根本的目的是给他女朋友看。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房子漂亮;这小子好运气!哪儿像我;千锤百炼的王老五……
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性格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炫耀是他儿时坚定的缺点;也是现在的爱好;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耳边听到收拾行李的声音;车厢里的人们坐在铺位上蠢蠢欲动;再看看车窗外静止的景物--火车到站了。
这时;一个穿绿军装;架着单拐的人;十分颠簸地经过窗子。那个深受我厌恶的女人开口了。如我所料;像这种以为自己的外表每时每刻都在发光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品德和才华也拎出来璀璨一番。比如抛售同情心。或者咬文嚼字;只要听起来漂亮;多不恰当的词都敢用。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好可怜呀;都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
手杖?天!是拐;好吗?
我不耐烦地转身走;只听另一个声音有些僵硬地说:
〃希望他不是城市人;不然脚一定很痛。〃
他一条腿残废;当然会痛;关〃城市〃什么事?
虽然不解;我却没费心去想。因为比起这句话;她说话本身更让我惊讶。声音确实没听过;但腔调却似曾相识。而且;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觉得熟悉。难道真的是某位故人?
心里模糊出现的影子;却跳不出心外。我也没难为自己去冥想。回忆嘛;就像找东西。找的时候像从世界上消失;而不找了;它会自己蹦出来。所以;暂时不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恍然了呢。
我叫起杜公子;提了包;和其他人拥在走道;不成型地排着队;准备鱼贯而出。可是车门却不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
下车后;发现车头那里被栏了起来;附近人头攒动;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在疏散围观人群。于是;消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火车撞死人了……
我回头;想看杜公子的反应;却见他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号称〃靠一会儿就好〃。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有些无措;站在他身边;四下张望;想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过嘈杂钻到耳朵里;我发现旁边的柱子下也有一个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扶着的二胡早已褪色;侧面蛇皮翻起;弓弦磨得跳丝;白得发亮;是他所有东西中最干净的。身边放了一根污渍斑斑带铁头的木棍;面前是一只在久远以前流行;现在却无人问津的水碗。人们在他附近来去如风;他也左右顾盼。或者不应该用这个词;因为他转向我时;我看到了充满他眼眶的;明晃晃的眼白。
一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的女人;在他面前站定;向那碗里看着。似乎不满人们把他作为面值小到花不出去的硬币的倾销地;就把手伸到口袋里;大概是没带钱吧;又空着拿出来;惋惜地紧紧攥着手中的伞;终于转身离开。
我再把头转向杜公子;谁知眼前一花;被人撞到;带得转了半圈才停住:
〃喂!〃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哈着腰道歉;〃急着找人……〃
〃那也不能横冲直撞呀。〃
〃实在不好意思。〃
他继续点头;一次抬起时对上杜公子。他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抓起杜公子一只手;捏住手腕;拧着眉毛斜着眼睛揣摩;原本陪笑的脸也相应变得严肃。
我疑惑地看着他奇异的举动;心里想的居然是:他有多大?刚才那样看来20出头;现在的样子要加上5岁;25?不会再多了。
他一改刚才的态度;话语带着气流直冲过来:
〃你们一起的?〃
〃是啊。〃
他眉毛倒竖:
〃你怎么搞的?还在这里耽搁。他现在……最好立刻去检查;然后住院休息。〃
〃有这么严重?他自己说没事。〃
〃听他自己说呢!很多保证没事的人;去医院一查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话……哼!〃
〃那你的话……〃
他迅速掏出一张卡片平推过来;险些顶到我的鼻子。这么近;我能看清楚的只有中间最大的字:方擎岳。叫这个名字了不起吗?随后我才领悟到他让我看的是旁边的小字;什么〃中医药〃……
我还没看全;他就撤回去:
〃我是医生;懂了吧?〃
〃你刚才是在……号脉?〃
〃你才知道呀!〃
〃哦;不是;我只是觉得;中医都是老头子;你也不说点术语让我相信……〃
〃我说阴阳、寒热、虚实、经脉、穴位;你听得懂吗?〃
我自知理亏;不再分辨;只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训成这样;实在丢脸。
〃看你们这样;刚到吧?算了;你管他;我去给你们拦辆出租。〃
我依言过去扶杜公子;他简直是从柱子上直接转靠到我身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轻声说:
〃石叔的信……〃
我不耐烦地回道:
〃放心;丢不了的。〃
〃收好……那里有坏人……危险……〃
折腾了一圈;再回到这里;真是心力交瘁。提着两个人的行李;向人问着路;抑郁得说不清理由;也许是为了所有事情的综合。
拐了几次;距离不远;却似乎走到了繁华的背面。
发白的工地;好像撒满了白灰;有水泼在地上一定会瞬间吸收;令人恶心的干燥;动辄爆土扬烟;空气绝对不适合呼吸。
摆放的木材旁边;用铁链和项圈栓着一条狗;肚子的地方是明显的凹陷;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喂过。它对面站着两个穿工作服的民工;站在前面的一个;手里托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用牙卡下一块;轻佻地嚼嚼;一昂头吐出去。汁水口水淋漓的苹果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在离狗不远处。它立刻虔诚地跑过来;最后一点距离时;锁链勒住了它。它拼命伸长脖子;依然够不到;便发出焦急的叫声。那民工乐此不疲地继续;他后面的同事;脸上挂着极有兴趣的愚蠢笑容;拍手叫好。很快;狗的周围堆了一圈碎苹果。
暴怒的狂吠;以及抖动铁链〃哗啦啦〃响;震着我的耳膜。我不禁捏紧拳头--我觉得这是在侮辱人格;虽然那只是一条狗。
这灰暗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他简直具有救世主的一切特征。光滑的黑发;细致的皮肤;大过常人一倍的明亮眼睛;令人赞叹的漂亮;让你不禁想把褒义词都抛掷到他身上。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导演了一出戏剧性很强的《儿童与动物》。确实;他们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种代表纯净的东西。
男孩走到狗旁边;看着地上的惨状;并没有如我所料的护在它前面;反而像想到什么巧妙的事情一样;神秘地一笑;〃噗〃地吐了口口水。终于有一件东西掉在了活动范围内;狗低头闻过来;左左右右地嗅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那孩子胜利者一般开怀大笑。
不止后背;我心都凉了。相比之下;刚才那两个人的虐待;都不算什么了。
我忘记了;孩子是最接近动物的东西;非常自我;考虑事情也大多出于直觉。他们应该分成两类:一种是匪夷所思的善良;被社会沾染了一点点便无法领会的纯洁;另一种则是令人发指的阴残;虽然只是一时灵感;却胜过许多设计精巧;用心狠毒的诡计。
后面的这一类通常是聪明的孩子;但我不相信聪明的都会这样。忽然想起杜公子;就把他拎来做反例。他小时候一定不一样。
可眼前这位……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呀?
看他摇头摆尾地走了;我虽不想多管闲事;却也不愿假装没看见;简直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地跟在他身后。他拐进了一栋建筑。我一看招牌:如归!
盲人与狗(二)
径直走进去;进入大厅。我完全没有旁顾;只是看着他。正要跟着上楼;旁边的接待台传来呼声:
〃您找人吗?〃
叫我的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堆着一脸世故的笑容;让我觉得他不像接待员;倒更像老板。
〃不是;我住宿。〃
〃那请来这里登记。〃
我想想;还是正事要紧;过去开始填写登记簿。他递了枝笔给我;然后暗中瞟了我畸形的小指一眼又一眼。通常人们都认为;有这个类型肢体残缺的;不是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漂白。做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