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他苦笑了一下,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眯着眼睛看着深远的天空,说,“别说你们,就是我,也觉得当年死了一次……”
我忍不住问:“小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舅苦笑着:“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想弄明白。”
我说:“妈说,当年来了个勘探队,你跟姥爷陪他们大冬天进了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小舅点点头:“当年确实是这样。”
我又想起当年关于勘探队的那个话题,问他:“屯子里的老人都说,那支勘探队很邪……”
小舅脸色凝重了,竟然带着一丝狰狞,他说:“邪?!他们岂止是邪,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我点点头:“确实,哪个正常人会在大冬天进山。”
小舅冷笑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我又忍不住问:“小舅,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么也不回家看看?”
小舅叹息着:“不是我不想回去,这么多年了……害我的人不死,我不能回去啊!”
我大吃一惊:“有人想害你?”
小舅冷笑着:“你以为呢?那么多年来,我隐姓埋名,还不是为了躲避仇家!”
我赶紧问:“仇家?是谁?”
小舅脸色严肃了:“当年我们上山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最主要的是,勘探队有人害我,我不是自己失踪的,是被人推到悬崖下的,算我命大,被一棵老松树给挂住了,侥幸没死,后来被一个香港人给救了。
我不敢回去,就说了谎,说自己是个孤儿,在大山里打猎时不小心摔落山崖。这个香港老板很有钱,又喜欢打猎,又没有孩子,看我反正是个孤儿,就花钱给我办了个领养手续,带我去了香港。后来,你就知道了,他让我来北京开了家狩猎场……
“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你们,所以当时你来这里面试,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只是不能告诉你。当年的事情还没结束,那个害我的人没死,我就永远不能跟你相认。”
我才恍然大悟,难怪东家当年会慧眼识珠,用那么好的条件把我招了过来,基本上就是养着我,后来一路把我捧上了掌柜的位置。
这么多年来,我偶尔自己偷偷摸摸搞点小生意,做点自己的小买卖,也没人管。这次去狼城,东家为何要设计牺牲掉小山子,也要保护我,最后还说了那么许多暗示性的话,原来他根本就是我小舅!
小舅……
这个陌生又非常熟悉的名字,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在我小时候,母亲经常给我讲一些小舅的事情,当成故事给我听。
平心而论,他从小就很野,小时候做的那些事情,现在说起来,还真是能当成传奇故事听。
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去一个亲戚家串门。二十多里山路,他自己一个人,蹬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去了。在亲戚家待到傍晚,人像发了癔症,死活要回家,谁都劝不住。趁大家一个不注意,这小子猫腰窜到车上,两条腿一使劲,那车轮子蹬得活脱脱像哪吒脚下的风火轮,风驰电掣,趁着月亮地骑回去。
结果骑到半路,到了一个山沟沟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月光下,前面的小路上一片暗红色,像漫了一层血。
刹住车一看,在前面歪歪斜斜的小路上,盘着整整一层花花绿绿的野鸡脖子。那野鸡脖子身子是绿色的,脖子是血红色,现在都昂起头来盯着他,远远看去,地上像铺了层红毯子。
这回家唯一的一条小路被蛇群给堵住了,咋办?
小舅一咬牙,仗着年轻气盛,两手死死把住车头,将两只轮子蹬得飞快,径直从群蛇身上碾了过去。一条条蛇被自行车碾烂了,身体卷在车轴里,又崩断了,鲜血四溅,溅在小舅身上、脸上,也把一辆自行车活活染成了血车。
野鸡脖子是为数不多追着人咬的蛇。它像眼镜蛇一样,能将上半截身子竖起来追人。这种蛇不会拐弯,平时遇到这种蛇,拐着弯跑,跑一个Z字形,它就追不上了。
但是小舅当时没法拐弯,前面就这么一条小路,偏一点,就掉沟里去了。他只听见身后嗖嗖的响,不知道多少条野鸡脖子追过来了。只能拼劲全力,玩命得往前蹬。后来骑到家,腿脚都走不成路了,再再往车上一看,车圈里的钢条都崩断了几根。
我忍不住向小舅求证着这件事情,小舅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还说那上千条野鸡脖子铺在地上,非常奇怪,组成了一幅古怪的图案。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对大山里的野兽产生了兴趣,开始向我姥爷学习狩猎,也是因为他懂得许多狩猎技巧,所以才会大难不死,最后活了下来。
说了又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三十年前那桩怪事,忍不住问他:“小舅,我妈说,屯子里的老人有见过那支勘探队的,他们说那个勘探队长没有眼珠?”
小舅脸上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说:“我刚才说过了,那支勘探队根本不是人……”
我愣住了,刚才以为小舅说他们不是人,是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很反常,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现在看,他说的是那帮人并不是人类。
那他们是什么?
是黄大仙,还是鬼?
小舅没继续说这个话题,倒给我详细讲述了他当年遭遇的事情。
他说,当年啊,我和你姥爷刚了山,就觉得那支勘探队不对劲。背后那几个士兵,古里古怪的,动作僵硬,死气沉沉的,一整天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怎么说呢,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僵尸。
那几个探勘人员也很古怪,阴森森的,面无表情,连一点人气都没有。只有那个勘探队长看起来还正常点,经常还和他说说话,显得有些活气。
队伍进入大雪山后没多久,就遇上了暴风雪,这些倒是还好,我们都有经验,找一个山洞生上火,等暴风雪停了再走呗。
在去山洞的路上,我们还救了一个知青。那年头乱,常有知青因为出身问题,或者说了些怪话,就被批斗致死,好多人犯了事,不敢回去,就跑到大山里当野人,总好过被批斗死。
勘探队长不愿意多事,说这次是军事任务,不能让外人知道。但是你姥爷一直坚持,这好歹是条命,按照大山里的规矩,不能见死不救,不然山神姥爷怪罪了,我们就出不了山了。
那个知青应该是又冷又饿,所以昏倒了,在火边烤了烤,灌了几口白酒,身上就热乎了,人也醒过来了,这人看着周围都是当兵的,倒也聪明,啥也没问,只是光顾着吃。
后来大雪停了,我们几个继续往大山深处走。本来不想带着知青,他却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大雪封山,他留下也是死,还不如跟着我们去,就算路上遇到狼群,被狼撕了,也是他的命。
勘探队长本来死活不同意,在你姥爷的坚持下,就让士兵把那个知青给绑了,像是押犯人一样押着他走。
从那以后,怪事就开始发生了,先是几个士兵吃着吃着饭,突然七窍流血,不明不白死了,接着几个勘探队员也都遭遇了不幸。
七窍流血而死,这明显是中毒。勘探队长起初怀疑是知青搞的鬼,可一琢磨,又觉得知青被牢牢绑住,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于是他又开始怀疑其他人,并用短猎枪毙了剩下的几个士兵,也对其他几个勘探队员小心防卫。
但是祸事还是不断发生,路上接连又有几个勘探队员丧生,还是死在那种毒药下,这时候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谁也不相信谁,互相提防着。
那时我还小,不觉得什么,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起来撒尿,山洞正对着悬崖,我就跑到悬崖旁尿,尿了一半,发现有点不对劲,那天晚上月亮正亮,明晃晃照在雪地上,我就看见我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条影子。
第66章 三十年前发生在杀龙岭的谋杀案
联想起这几天的事,我拉上裤子,悄悄往旁边一看,就看见有个人,蒙着头,手中拿着一个尖尖的东西,朝我慢慢逼过来。
我吓了一跳,刚想叫人,那人却一把捂住我的嘴,我拼命挣扎,两条腿在地上乱踢,被他一掌劈在脖子上,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挂在了一棵老树上,肋骨像是断了,疼得厉害。
原来那人打昏了我后,直接把我从悬崖上扔了下来,也是我命大,被一棵悬崖斜着生出来的老松树给挂着了,虽然肋骨断了一根,好歹把命给保住了。
我当时年纪虽然小,也知道这帮人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他们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干脆装成死人,趴在树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第二天,才想办法滑下去,滚到雪地里,重新躲回到山洞里。
但是我知道,我能骗得了其他人,有一个人却骗不了。
那个人,就是害我的人。
我暗暗吃惊,三十年前,小舅才十岁,就有了那么深的城府,难怪我在他手下呆了五年多,他都能泰然处之,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小舅,那个人是谁?”
小舅沉声说:“就是那个暗算我的人。只有他才知道,我并不是失踪了,而是掉到了山崖下。我在树上的时候,他还在往下不停张望,还往下抛了几块大石头,但是都没砸中我,最后恨恨离去。他应该知道,我也许还没有死。”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当年那么危险,小舅还能活着回来,真是不简单,我问他:“那个暗算你的人到底是谁?”
小舅摇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也仔细考虑过了,当时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一共只剩下四个人,但是那四个人谁也没有理由杀我。”
我问:“哪四个人?”
小舅说:“你姥爷,我,勘探队长,还有那个知青。”
我想了想,姥爷第一可以排除,勘探队长要利用姥爷他们指路,应该也不会暗算小舅。最起码不会那么急,会等到找到地方后,再下毒手。那么,就只剩下那个知青了。
小舅点点头说:“我也怀疑是那个知青。寒冬腊月,又摊上暴风雪,谁会出去找吃的。但是你姥爷非常信任他,说好歹是一条命,死活要带着他一起走,不然就给狼吃掉了。后来我反复想了想,事情应该就出自那个老知青之手。”
我问:“那你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就为了躲避他。”
小舅点点头:“要是真是他暗算的我,那么这个人就太危险了。在那样冷的天气,他躺在雪地上专门等我们,不早也不晚,不仅知道我们上山的路线,还知道我们上山的目的。这个人可不简单呀!”
我点点头:“确实,要是说知道你们的上山路线还好,能掐准你们的时间,确实不容易。”
小舅说:“那个人应该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后来在拐弯处超过我们,导演了那么一出戏。”
我问:“那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小舅说:“应该和那个勘探队的目的一样,但是我最终没有走到最后,所以一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找什么。不过能让那么多人豁出命来,应该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
我问小舅:“那你最后查到那个知青的下落了吗?”
小舅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仔细排查,要知道,那个人一天查不出来,我就一天也不能安生。当年那个人出手狠毒,而且身上还像是带着功夫,这样的人可不简单啊!”
我点点头,确实,别管是谁经历了这么一幕,要是不调查清楚,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小舅感叹了一声:“我从山上滚下去之后,浑身都要冻僵了,接下来又刮起了白毛风,我在大风雪中摸索着往前走,也不敢大声呼救,怕那个人听到。
好在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盗猎组织,他们把我给救了。”他顿了顿,说,“那个人是香港人,是国际盗猎组织的小头目,他当时在大兴安岭偷猎东北虎,正好把我给救了。
“后来,我有家也不能回,就谎称是孤儿,跟他去了香港,在他手下做事情。后来,国际打击盗猎越来越严厉,他也开始洗白自己的生意,就让我在北京开了个狩猎场,做一些地上地下的皮子生意。
“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不方便露面,但是也让手下暗暗关注咱们家人的情况。本来我以为,这辈子跟咱们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了,直到你来店里面试,我看到你填写的父母那栏,母亲竟然是我姐姐,又问了你老家的情况,才知道,你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小外甥!”
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舅也很激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问我:“你妈嫁到成都习不习惯?你姥爷身体还好吗?”
我擦了擦眼泪,使劲点头,说:“好,好,都好!我以前在家时,我妈还经常念叨你,说外甥随舅,眉清目秀,我长得就像你!”
小舅也笑了,笑得苦苦的。
说完这些,我觉得和小舅关系亲多了,也靠近他一些坐着,问他:“小舅,那个知青的底细后来查出来了吗?”
小舅点点头,说:“我排查了很久,几乎把屯子里的老人都摸底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一个人,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他了。”
我问:“谁?”
小舅缓缓地说:“关东姥爷。”
“啊?!关东姥爷!”我吃惊地站了起来。
小舅说:“想不到吧?其实你想想关东姥爷的身份,他是闯关东的侉子,在屯子里呆了几十年,平时又常年在山里打猎,要说谁对大山最熟悉,能一路上偷偷跟踪我们,也就只剩下他了。
你忘了吗?当年你姥爷分明认识他,所以才执意要带着他一起走,这个人除了他还有谁?”
我才恍然大悟,想着关东姥爷当着小舅的面问我“老家人怎么样?你小舅舅回来了吗?”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操,这老家伙看来心里像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清楚楚,把老子当猴耍呢!
我把这感觉跟小舅说了,小舅说,关东姥爷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是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然恐怕早就来找他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我问小舅:“关东姥爷为啥对咱们这次进山那么感兴趣?”
小舅冷笑着:“很简单,你忘了他当时用什么暗算我的?”
我猛然醒悟:“啊,毒牙!难道说上次探险全是假的?大兴安岭并没有人失踪?!”
小舅点点头:“那个老猎人确实是不明不白死在了大兴安岭,肚子上插着一支大蛇呀,这个不假。不过后来咱们猎场失踪了几个人,这个失踪事件是我和白朗策划的。
我其实是想用毒牙做诱饵,想引关东姥爷出来,看看当年那个害我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我想起在火车上,赵大瞎子就觉得这次有些奇怪,怎么也不该派白朗去大兴安岭调查失踪事件,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说:“不过关东姥爷并没有出现……”
小舅摇摇头,说:“不对,他还是出现了。”
我说:“不可能呀,咱们上山一共就那么几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哪有他?”
小舅说:“还有一个人,老绝户。”
我说:“对,还有老绝户。关东姥爷这老家伙太滑,几乎要成精了,谁能想到他这次没有直接跟咱们见面,却找了老绝户跟咱们接头。唉,可惜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小舅却摇摇头,说:“他不是老绝户,老绝户早死了,这个是冒充的。”
我一下子愣住,不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