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菲刚刚大学毕业,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那你喝点酒,喝点酒,保管感冒就好了,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夏菲没心没肺地呵呵傻笑,她倒了两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熠熠生辉。
“我真不能喝。”
“他就是一蛋。”刘胖子把他那油腻发亮的身体,挤进了两人之间,沙发顿时陷下去好大一坨。趁着酒精,他的猪蹄搭上夏菲的肩膀。
“我说刘哥,你不正和两个经理聊得热火朝天的吗,哪有时间来招呼我们这些虾兵虾将的。”夏菲厌恶地扒开他的手。
“这叫什么话,大家都是一家人,只要努力,没几年你就可以超越他们,哎不对啊,怎么到我这小一辈了,也叫叔。小夏啊,谈恋爱了没,要不要叔给你介绍一个,说,想找个好看点的,还是难看点的?”
“好看难看倒无所谓,反正别是胖得不靠谱就行。”夏菲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到了查立民另一侧,“其实我觉得他就不错。”
刘胖子有点恼怒:“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经世事,找男人要找什么样的你知道吗?有钱又帅还对你好,那是电视剧里的;应酬多花天酒地算是坏男人,可只要他钱不少交不就完事儿了;再次点,就找个老实本分的,挣钱不多吧,但放在家里踏实。不想有滋有味地过一生,粗茶淡饭白头偕老也不算太悲惨。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各有志,但千找万找,可别找他这样的。”刘胖子一脸讥讽,肆无忌惮地指着查立民的鼻子。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夏菲皱着眉头说道。
“我这人耿直嘛!再说查立民也不会生气,哦……”刘胖子探过身子,一嘴酒气,两只胖手捏上查立民的脸,跟揉面团似的把五官揉在一块。
这就是刘胖子每次都要他来的原因,可以当众羞辱他;这也是查立民在公司里唯一的价值,被嘲讽、被讥笑、被欺负,成为大伙的一个乐景。
夏菲一把打开刘胖子的手:“你别这样。”
“都说了,查立民是不会生气的。”
查立民抬起头,嘴角微翘,依然是那张“与世无争”的笑脸。
“来来来,喝酒,闹着玩嘛!”刘胖子端起酒杯。
“我真的不能喝!”
“别怕他,跟他喝!”夏菲捅了捅查立民。
“你也别逼他,”刘胖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来公司那么长时间,也不见他谈个女朋友,更别说喝酒了,男人会干的事儿,他一个不会,你不会是硬不起来吧!”
周遭哄堂大笑,只有夏菲铁青着脸。她看着查立民,查立民低着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旁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大伙在等待。
查立民终于抬起头,说的却是,“我真的不能喝”。
夏菲失望透顶。
走廊顶头的休息区,查立民低着头坐在椅子上,闭眼轻揉太阳穴。已是深夜,一排包房全都空了,只剩下一间还意犹未尽。刘胖子做东又买了两瓶洋酒,看来今天真的是想不醉不归。
一股子熟悉的香水味袭来,他睁开眼,发现夏菲正站在眼前。“我喝多了!”她面色红润,双眸迷离,美色撩人。
“少喝点。”
“你怎么不骂刘胖子。”
“嗨,都是同事,开开玩笑罢了。”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都是熟人。”
夏菲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查立民的脸庞,鼻息轻轻地撩拨着他:“你还挺痴情!”
“什么?”
“为了那个林春园?”
查立民警惕起来,他直起身子。
“值得吗?”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夏菲已转身扶着墙摇摇晃晃而去。
查立民愣在了原地。这样的话,查立民对自己说过很多次,别人也说过很多次,可夏菲的这一句,不知为何,却尤为刺耳。
值得吗?
十年时间了!也算对得起她了!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父母呢!吴宏磊的话在耳边响起。
半夜两点,查立民躺在卧室的床上,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上的一小块荧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边思索边修改,在手机上打上了一行字,翻到了夏菲的号码,想想,又删掉短信。
他把手机放到一边,坐起来点上一根烟,烟雾升腾,他想了一会儿,再次举起手机,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回了床边。查立民最终决定什么都不做,他钻进被窝,手机短信却响了,是夏菲发过来的,上面写着:〖大叔,我想你了。〗
整个夏天查立民跟打了鸡血似的,仿佛把积攒了十年的激情一下迸发。先是借着张晓阳,将和记房产的业务接过来了一大半。凭着天资和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他所主导的这些项目竟也井井有条。
“金九银十”,销售旺季时的房展会成了查立民的成名作。他先在邀请函上下功夫,用了古代皇帝诏书的样式,红木为轴,卷了一席竹简,内容斗方式样,别具一格的瘦金繁体,更是仙风道骨,逸趣蔼然。
现场的沙盘也一改方形的死板模样,而是开模打造了一个半弧造型。弧度中央奇山异石,人工喷泉藏在隐处,婉约流出一道溪流,一旁立着的几杆修竹后,是蒙着色卡的成像灯,仿似融金落日、彩霞漫天,把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样颇夺人眼球的装置,自然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众多看家,加之销售努力,成交量较同期整整上升了70%。和记的香港总裁,脸灿烂得像一朵花,在现场直接把明年的业务也口头约定了。
查立民公司的老板招招手,刘胖子一脸媚相奔过去,不料老板一把推开他:“不是叫你,叫查立民。”
紧接着老板把查立民隆重地介绍给了总裁:“这是我们的创意总监,他本身就是建筑学的高才生,又在广告行业浸染了十年,可谓难得的综合性人才,贵公司的业务交给我们,您就放一百个心。”
这话说得刘胖子在一旁脸色铁青,张晓阳在身后掩嘴偷笑。
“老板,我什么时候成创意总监了?”
老板大手一摆:“公司本来就小,要灵活机动,我说你是你就是。”
感情就是一纸合同,让查立民转瞬间就成了业界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项目一结束,查立民就给张晓阳打电话约他吃饭。
张晓阳在电话里呵呵笑:“你小子还真转性了,话说这两年我给你们发的单子不下五百万,到现在连一盒烟就没抽到你的。”
查立民也笑,可笑着笑着就感动了,张晓阳这话是戏谑,可也是事实。十年来,都靠兄弟们接济着、帮衬着,现在要大器晚成,东山再起,需要的还是他们的帮助。
查立民眼圈有点红:“谢谢,说真的。”
“得了得了,再说下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忙了三个月收获颇丰,工资奖金加项目提成,查立民算了算,刨去吃用开销,竟然净赚了七万多,看来钱也不是很难挣。
和夏菲路过静安寺,路边的一个老太太拉着查立民,硬说他是富贵之相,说得查立民眉开眼笑,说得夏菲心花怒放。
查立民准备趁热打铁,把以往的老同学、老关系都利用起来,荒废十年,曾经的那些朋友小有权势,借着他们的光,势必会更上一层楼。
这年夏天,还有一件大事,他和夏菲谈恋爱了。
把夏菲带回家的那天,还闹出了笑话。
查立民他妈得知夏菲要来,前一天晚上就烫了头,买了菜,坐在床边上研究了半晚上的菜谱,又和他爸嘀咕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忙乎开,坐等夏菲的到来。
夏菲一到。他妈的眼神就像看失散多年的女儿,激动得差点挤出泪儿来。三十多岁的人了,这还是查立民第一次带女生回家。他妈拉着她的手又是递苹果又是剥橘子,还没开饭就已经把夏菲塞了个半饱。
饭桌上,又把半桌子的菜夹到夏菲的碗里,一会问她的工作,一会又问她的家庭,恨不得一口气儿就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翻个底儿朝天,弄得夏菲好生尴尬,拼命在桌子底下踢查立民的腿。
“我说妈,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那么多菜,你光让人说话,还怎么解决。”
“对对对,小夏你吃你吃,接下来我说,你听就行。我们家条件有限,就这么一套两室一厅,我跟他爸商量过了,存款呢,我们还有一点,所以准备出去买套小房子,把这家让给你们。你要是不嫌弃,就这么先过渡着。”
夏菲回答倒是很得体:“阿姨,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讲究这些,况且我们还年轻,要靠自食其力,不啃老。”说着话呢,就挽上了查立民的胳膊。
查立民他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准儿媳妇,年轻漂亮不说,还懂事儿。
吃完了饭,查立民在厨房洗碗,他妈看了一眼客厅,然后压低着嗓子:“都蛮好,唯一的缺点不是上海人。”又说,“其实浙江的也挺好。”过了一会儿,她又兀自想出了一个法子,“你教她说上海话,说上海话,浙江话反正也跟上海话差不多。”
查立民转头看他妈,两个人同时乐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这事儿。”
回到房间,夏菲正在浏览淘宝:“你妈是不是卖过保险,热情得让人受不了。”
“年纪大了都这样。”查立民躺到了床上。
忙了一天,他有点累,闭着眼睛琢磨今天这氛围着实不错,接地气,其乐融融,想想自己又不是圣人,何必去做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事儿呢。要是早五年翻然醒悟,现在没准已经儿孙满堂了。
想着想着,查立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个噩梦惊醒,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隔了良久,才缓过神来。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做的什么梦记不清了,但内容肯定令人不快。查立民放弃回忆,转过脑袋。夏菲还没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查立民缓缓坐起,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停留在屏幕上。查立民皱起眉,轻声咳嗽了一记,夏菲吓了一跳,尴尬地关掉,可犹豫几秒,她又打开了网页。
查立民故意弄大声响点烟,把打火机丢在床头柜,以示自己的不满。抽了一口烟,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查立民叹了一口气儿,无奈地躺回床上。
过了五六分钟,夏菲干完自己要干的事儿,合上电脑,坐到查立民的身边,然后蜷缩起来偎在他的怀里:“反正我就是把她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清除。”
夏菲把查立民所有为了寻找林春园而注册的网站一一删除。
“幼稚!”
“我可不管什么幼稚不幼稚!”夏菲紧紧地抱着查立民,“反正从今天开始,你就属于我一个人的。”
深夜,夏菲睡着了,可查立民却迟迟闭不上眼。骤然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还有点不适应。那么多年来,他的生命中只有林春园,为此他毫无斗志、可以不辞劳苦地寻找、不顾别人的非议、忍受讥讽。可从今天开始,她真的就从生命中被剔除了。
如果说过去的十年是场旷日持久的梦,那么梦醒时分,还分得清什么是现实吗?
查立民感觉身体的某个器官,被活生生地摘除了。他拿起手机,胡乱地翻着,随意点开了微信。突然冒出个想法,他点击了漂流瓶,写上,林春园,我是查立民,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写完后,他将漂流瓶掷入海中。
这或许类似于宗教仪式一般的行为,为了祭奠过去的十年,为了纪念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为了即将离开的林春园。
查立民死死地盯着手机,五分钟,最后五分钟,如果没有出现,就从此忘记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钟表的嘀嗒声,和夏菲的呼吸声,交相呼应。越是临近,查立民就越是慌了起来。
还有最后10秒。
9秒。
8。
7。
6。
嘀……手机竟然响了。
查立民愕然,他颤抖着手,拿起电话,点击屏幕,是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明日、晴、适宜出行……
查立民笑了,他摇摇头:“幼稚!”
不知是说漂流瓶,还是过去的十年。
第五章 倒行——死亡方式
〔死者身高171厘米,体重78公斤,右脚小拇指有畸指,B型血,死亡原因是高空坠落导致的内部多发性脏器挫裂和开放式颅脑损伤。死者死亡时身穿黑色西装,藏青色呢子衬衫,褐色皮鞋,鞋底及脚后跟处有摩擦痕,应是坠楼时与天台地面及台阶摩擦所致。死者无生前伤,无尸斑移位现象,无自卫和遭到强力控制的迹象。毒理学报告显示死者未受到药物和酒精的影响。现场环境方面,楼高18层,高65米,坠落过程无障碍物影响,天台上无搏斗痕迹,未采集到有效指纹及脚印,天台台阶高27。3厘米,低于死者平衡点,台阶里侧有两道长约8厘米的摩擦痕……〕吴宏磊被通知出现场时,正在南汇蹲守毒贩,刚把铐子铐上,电话就响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市里。
事发的白鹭宾馆位于城南。内环右转,从老沪闵路下闸道,过两条街,就到了目的地。吴宏磊有点累。十八层宾馆外墙的反射光,晃得人头晕。而且这还是个双子楼,南北两栋遥相呼应,站在两楼中间,有种说不上来的逼仄感。
吴宏磊走到大厅,因为离事发已经一个多小时,官方处理得当及时,所以大堂还算稳定。穿着小西装的前台小姐,正弓腰彬彬有礼地给顾客办理业务手续,几个带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女坐在休息区里聊天抽烟。查立民四处寻找,在靠右侧电梯的通道口,看见了穿制服的警察。
吴宏磊走过去,和几张熟面孔打过了招呼,拉着辖区派出所的所长到一边:“自杀找我来干吗?”
所长一脸无奈。
在所长的讲述下,吴宏磊知道了个大概。约摸一小时前,有个男人从白鹭宾馆主楼的天台跳楼了,经核实,死者叫刘文海,36岁,已婚,江苏籍人士,在本市拥有一家媒体公关公司。于中午十二点三十二分,同一名年轻女性入住。经过调取楼道里的监控,刘文海在进入房间后,约摸一个小时,独自出来,然后坐电梯到了顶楼,再走消防通道,到达天台。因为宾馆是五星级的,监控设施比较完善,角度也比较全面,虽说天台没有摄像,但就各通道录像显示,初步断定,他是一个人在天台上徘徊了五分钟,然后一跃而下的。
年轻女性叫涂敏,21岁,不是刘文海的妻子,警方赶到房间的时候,懵然无知的涂敏正穿着浴袍。按照涂敏的供述,刘文海应该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出房间的,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干什么,一概不知。直到警察找上门,她才知道出事儿。
吴宏磊眉头微蹙。
所长接着往下说:“他老婆杨海燕事发时正在做SPA呢,SPA的技师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就是因为杨海燕执意认为刘文海不会自杀,才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所长压低嗓子,“他们公司正好是承接区政府市民文化周的单位,有点人脉,这不,上面一个电话下来,让我们再查查,查的时候,我终归觉得有点不舒服,这不就把你叫来了嘛。”
“怎么?”
“你跟着我上去看看吧,反正涂敏还在。”所长还是卖着关子。
刘文海订的是1512景观房,价格不是普通老百姓消费得起的,打开门便看见对面通透的落地窗,阳光铺了一地,在这样的环境底下,谁都会有好心情。
“真会享受。”吴宏磊暗想。
虽说是小三,可涂敏的眼神却波光潋滟。可能刚哭过的原因,明亮的眸子,像被泉水洗过般透着一股子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