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找到他们的新住址,并不是个难解决的问题,可现在他可是逃犯啊。对于一个逃犯来说,任何一个日常行为,都是困难百倍的事儿。
查立民走出屋外,空气中的酸臭味依然浓重,可以想象出当年的那个氮肥厂,该多有“规模”!
他顿了顿,从包里取出个馒头,和一瓶矿水,四处寻找可以坐下的石块。
前方有一块隆起的草垛,他走过去坐下,然后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氛围。他猛然触电似的站起来。他绕到前方,这哪是什么草垛,分明是个墓啊。他正坐在坟包上。
“对不起,对不起。”查立民赶紧道歉,他想鞠个躬,却发现墓碑上写着“王天娇”三个字。
查立民身体一颤,名字在初升的月光里闪着寒光,仿佛正在向他致欢迎辞。
“你可别吓我!”查立民不禁脱口而出。
渐渐地,他发现了问题所在,王天娇,生于1981年2月,却没有卒年。墓碑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宋大宝,生于1978年2月,卒于2003年4月。
宋小宝,生于1978年9月,卒于2003年4月。
这应该是个家庭合墓。看样子王天娇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查立民皱起了眉头,他仰起身子,想了一会儿。刚刚坐的坟包上,因为长久失于打扫而长满了杂草。查立民四处张望,想要找个可以清理的工具。
不远处有根木棍,查立民走过去拾起,然后绕过墓碑开始铲起了荒草。
原来边上还有一个坟,因为视线的阻隔,走到边缘才发现就在它的侧后方,竖着一个小一点的墓碑。
借着月光,上面刻着:
王海生,生于1957年6月,卒于2001年8月。
杨纸妹,生于1959年4月,卒于2003年1月。
查立民冲着“他们”拜拜,回过头继续铲草,铲着铲着他停了下来。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查立民走到小墓碑的后方,看到了上面的信息,顿感失望。
他垂头丧气地把棍子丢掉,又回到了王天娇的墓前,点上一支烟。
查立民抽着,和墓碑聊起了天:“王天娇啊,王天娇,你一路把我引到这来干什么呢?”
他的判断没错,小墓碑的后面有王天娇的名字。王海生是她的父亲,那么杨纸妹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早就去世了。
王小宝呢?必然是她的孩子。
王天娇孑然一身!
还指望吃饱了饭,再想法子找到她的亲人。可是这条路被堵死了,在这个世界上王天娇早就没有了亲人。
难道是我出了错?
查立民想着支持他一路走到这里的逻辑线,仔细琢磨着可能存在的逻辑分叉口,想破了脑袋,却还是没发现哪里有出路。
推理和现实都陷入了死胡同。
“王天娇啊,王天娇,你和林春园是好朋友,你们都是数学天才,如果你们真能听到我说话,能否再给我一个提示呢?”
查立民把包搁置到双膝盖前,取出了里面那个布偶娃娃,他已经看过了无数次,除了假身份证再无其他。线索倒还有一条,西塘时,那个小孩留下的口信:瘸子。
至今查立民都不知道是何含义。
“他会告诉你一切!”王天娇坠楼前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但是这所谓的“一切”在哪儿?
查立民想了想,将布偶放在王天娇的坟前:“你给自己建好了坟,却不能回来,现在我只能把这个娃娃给你带回来。”
“咔嗒”一声,很轻,但是查立民听到了。他竖起耳朵,周围只有风声。他拿起布偶,再放下,又是“咔嗒”一声,刚刚无意间碰到的是墓碑上的“娇”字,字上有个不起眼的凸起,查立民尝试着按下去。
“咔嗒、咔嗒、咔嗒……”后面的坟包竟然动了起来。
查立民揉揉眼睛,确定看到的不是幻觉,坟包往后挪了差不多有半米,与墓碑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他慢慢地走过去,站在缝隙口望去。有几块长条的石头,嵌在往下的小斜坡上,似是台阶。台阶下去一米不到,墓道就拐弯了,看不见内里的情况。
眼前的东西,完全超出经验范围,查立民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是个偏僻的小渔村,普通渔民王天娇坟墓上竟然有个机关?
不,她的儿子才是关键。查立民慢慢地回味其中的蹊跷,王天娇说过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布偶里,除了身份证,还有另一层意思。布偶就是她的儿子,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她儿子宋小宝的墓中?!
查立民一下子觉得希望又重回眼前,原来王天娇将他一路引来,是为了这个!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弯腰探下身去。查立民有常识,封闭已久的地下室,往往聚满二氧化碳。火机一灭,证明危险即将来临。可,除了二氧化碳,还有其他的危险吗?
他踩下台阶,墓道不宽,只供一人勉强进出,拐过弯道,脚下突然平坦起来。打火机的光很微弱,但依然在燃烧,不大的光圈,照亮前方。其中的一些物件,让查立民颇感意外。他左右晃晃火焰,右手边的墙上,竟然有一个开关。查立民想了想,然后将开关拨上。
查立民猜得没错,但因此被打亮的白炽灯,一下子刺得眼睛生疼。他闭着眼适应,然后缓缓睁开……原来底下是个小房间。
查立民灭掉火机,仔细端详。
房间不大,20平方米左右,陈设也很简单。正对着一张小床,紧贴着墙。边上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模型小汽车之类的玩具,还有各式卡通面具。左手边是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个蓝色的饼干桶,更奇怪的是,椅子上方的墙面,竟然是一座石英钟。钟表在走,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7点20分。
天花板上有根长长的轴承,从两边的顶部穿出房间,轴承从里墙向外一米处的地方,架着一个小铁匣子。查立民往前走了两步,匣子外壳上刻有“渔334200的字样”,还有一个可转动的把手。查立民沿着轴承从这头走到那头,有点明白其中的意思。
匣子上从废弃的渔船上拆卸下来的发动机,通过轴承的作用,连接了墓碑上的开关。而这个把手,应该也起到同样的作用。
查立民又来到椅子旁,举起饼干桶晃了晃,里面有东西,饼干桶的外壳异常干净,一尘不染。打开后,是半包饼干。新鲜的,离保质期还远。
这个房间是用来住人的。
而且,现在还有人住着?!
这个人是谁呢?
查立民思索片刻,看来只能这样了!
他来到轴承的铁匣子下,轻轻扳动上面的把手,随即就听到“咔嗒咔嗒”声,坟包再次合拢。
查立民四处看看,关了灯,钻到床底下,安静耐心地等待起来。
看守所离松县城区四十多公里,位于两座山的交界处。看守所三面围墙,另一面依着峭壁。围墙上的铁丝网到了峭壁,架在从山两端支起的一根长长的铁管上。阳光下,这些铁丝熠熠生辉。
吴宏磊在松县公安局同事的陪同下,开车过来用了近四十分钟。黑色的大众轿车,在看守所门口按喇叭,交代完手续、查验完证件之后,从打开的厚重铁门中进去。
岗亭上的武警看了一眼楼下,然后转过身眺望远方。现在还未到放风时间,操场上空空荡荡的。远远就看见,办公楼前站着的所长和政委。
因为此前电话里已经沟通得颇为详细,所以寒暄后,立即就进入了工作。
“我马上让人把他提出来。”所长说。
“谢谢。”吴宏磊和郭子坐在审讯室里,耐心地等着。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铁链的“哗哗”声。门被打开,吴宏磊见到了想要见的人。
白景光,男,四十四岁,绰号“光头”,入狱前系富贵犬业董事长。说是犬业公司,其实压根就没有养殖场,他的店面开在周边最大的宠物批发市场,里面坐着的都是一些从社会上招募来的无业人员。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涉黑组织。
当年,白景光在这一带黑白通吃,从官场到街上的小混混无不笼络,形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堂会。在一次省公安部牵头的全省打黑行动中,方得以彻底打击,白景光因组织黑社会组织、故意伤害、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等数罪并罚,处以十五年有期徒刑。
找到白景光这线索,既曲折又带着幸运,先是由南京警方协助,从邱洋家人处获得的信息,排查了邱洋开宠物店时所接触过的社会关系。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原来,白景光虽说在松县看守所服刑,但当年的势力范围却是在周边的几个县区,所以邱洋和那个宠物批发市场有业务来往并未进入视线。好在细心的侦查员发现刘文海和白景光曾经也有“过节”,交叉对比后,此线索才浮出水面。
白景光中等身材,光头,眉角处留有一道寸把长的疤痕,但也没有让他有暴戾之气。大概是长时间服刑,让他眼神浑浊,面部表情僵硬,弓着背,十足一个小老头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霸气。
“白景光在狱中表现还是不错的,非常配合工作,如果这次能够立功,肯定会被记录在案,成为减刑的筹码。”看守所里随同的民警,介绍他时带着言外之意,“对不对,白景光?”
“报告政府,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都交代。”
“你也不要太有心理压力,”吴宏磊取出烟来,递过去,“今天不是来和你算旧账的。只要你提供的信息有价值,就算是戴罪立功,可以不追究。你认不认识刘文海和邱洋?”
“谁?”白景光抬起头,进入了回忆。
吴宏磊把名字又说了一遍。
“你讲的是刘大头吧?”白景光似是翻然醒悟。
“对,就是他,我听说你跟他有关节。”
“那我记得,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后一件坏事儿,完事儿之后,我就进来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哦,说说看。”
“他是松县人吧,我记得是,他好像不怎么认识我,否则也不可能到我的场子里闹事。那还是在冬天,他把宠物市场的宠物店挨个翻了个遍,要找一只背上有红毛的猫。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没事儿找茬,这世界上哪有长红毛的猫,有也是畸形,不值钱的。宠物店没有这样的猫,他开了一辆车到处抢人家的猫。这不市场办公室就找到我了吗,我带着人就把他给绑了。”
“绑了,绑哪去了?”
“其实就是把他们两个人关在一个小屋子里,饿了三天,杀杀他们的威风。”
“两个人?”
“嗯。”
“还有一个是谁?”
“我也不认识。说也巧了,其实那个人和刘文海也没关系,不是本地的,在场子里批发狗种的时候,和店老板起了争执,所以我就把他一块办了。”
“哦?”
“其实我们在市场里和他俩相遇的时候,他们还挺横,我们还伤了好几个兄弟。”
“和你动手了?不是说他们不认识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我们人多,他们就拧到一块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了。”
“您知道的,我们这种混的,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加之刘大头的名字我也听过,没必要做得太绝,教训教训就完事儿了。所以三天之后,把他们放了,还特地摆了一桌酒,愿意和他们谈和。果然,后面也没后遗症。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两个月后就进来了,他想报仇也没机会。”
“你刚刚说的那另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真忘了,这事之后,根本没机会接触,酒桌上的话怎么能当真。”
吴宏磊摸摸下巴,示意郭子把邱洋年轻时的照片拿出来。
“是不是他!”
“好像是他。”
“什么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他。”
“具体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白景光仰着脖子想:“嗯,我是2002年进来的,这事儿应该是发生在2001年11月或者12月的样子。”
吴宏磊点点头。
“师傅,看白景光的样子会不会认错,那个人不是邱洋。”
吴宏磊点点头:“确实不能肯定,先当是来查吧!”他坐在车里把信息重新捋了一遍:假设白景光没认错,那么刘文海和邱洋之前是不认识的,邱洋在宠物市场因为买卖和人起了争执,恰逢此时刘文海来找猫闹事儿。因为有白景光这个共同的“敌人”,所以临时结成了“同盟”。这个“同盟”从素昧平生,到一起打架,一起被“绑”,一起挨饿,再一起成了白景光的朋友?
“你觉得两个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在短时间内成为挚友吗?”吴宏磊摇下车窗。
“啊?”
“比方说他们被关在一个阴暗的小屋子里,无食物无水,他们都知道绑他们的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黑社会老大,没准接下去的一小时,就把他们拖到山里活埋了,这种心理和生理承受极限,让他们的‘友谊’迅速升温?”
“你是说刘文海和邱洋?”郭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看个人性格吧。”
“偏偏刘文海和邱洋就是这样性格的人,而且他们的交情一直被延续了下来?”
“但为什么之后就没有他们俩再有交集的证据呢?”
“不是没有,”吴宏磊摇摇头,“而是更为隐蔽了。值得深究的是为什么要隐蔽?”
“他们在共同完成刘文海的那个阴谋?”郭子回答道。
“没错,或者已经完成了一个阴谋,不能那么光明正大地联系。”
“会是什么呢?”郭子一边问,一边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猫!”
“一只身上带有红毛的猫!”吴宏磊再次陷入沉思,他把已掌握的所有线索,按时间再次罗列,一边罗列,一边在空白处加上自己的推测:刘文海是氮肥厂的宣传干事;氮肥厂因为环境污染曾遭到整改,最后关闭;其间刘文海作为氮肥厂的打手陷入了一个犯罪事件;为了掩盖这个事件,他急需寻找一只畸形的猫,并且与邱洋成了共犯;与此同时,林春园带着猫,经由查立民找到史申田做检查;结果史申田死了,林春园失踪了,猫和检查报告也不见了;十年之后刘文海和邱洋都坠楼身亡,死法与史申田一样,可……
问题是,现在甚至连他们是被谋杀,而不是自杀的证据都没有。这和明知道是凶手,却又没有凭据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疑问先放一放,如果能够证明是谋杀,那么刘文海和邱洋案的第一嫌疑人,必然是患了绝症的假“林春园”,她是知道如何使用诡计的人。
难道史申田也是她杀的?
这样的话,为什么要陷害查立民呢?
不对,吴宏磊兀自摇摇头,右手放在脖子后轻揉,假“林春园”是知道凶手是谁的,所以为了真林春园以及史申田复仇,这个推理更为合理。
吴宏磊仰起脖子,照刘文海和邱洋的背景和智商,怎么可能想出一个令警方至今束手无策的诡计?
有第三个人?!得出这一结论,吴宏磊坐直了身子,在刘文海、邱洋背后还有第三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假“林春园”因为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无法完成复仇,所以陷害查立民,让他被迫接过复仇的“接力棒”,寻找并杀死那个“高手”。
她一定给了查立民信息,难怪查立民有自信和自己比赛!
这个高手是谁呢?应该和邱洋有关,否则刘文海一个人干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和邱洋达成这样的“同盟”……
吴宏磊舒了一口气,这是他迄今为止,能够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