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磊拿出笔记本佯装在记,但实际上心思已经飘了出去。离坠楼事件已经过去近七个小时了,查立民是不是还留在这里,完全不能保证,七个小时别说出城,就算是北京都到了。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冒充林春园的“林春园”究竟想干什么?她把查立民骗到飞洲,然后发生邱洋案,现在又在西塘弄了这一出。从种种迹象来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而且“林春园”患有绝症,在临死之前为什么要把查立民牵扯进来呢?
他把条条线索汇集起来,然后在笔记上画着,不知不觉林春园的名字就占据了中央位置,在她名字的周围,排列了一系列当事人。他发现了一个遗漏的问题。刘文海、邱洋都是江苏人,林春园也是,两个受害者至今没找到交集,但是林春园的家乡松县,却从来没有被调查过。刘文海曾经在化工厂工作过,这个化工厂会不会在松县呢?
想到这个问题,查立民坐不住了。他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在上海的同事,让他们立即联系松县公安局,查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吴队怎么看?”刚发完短信,就听局长问他。会上的内容,吴宏磊其实一句没听。
“我看可以。”
“那行,咱们就分头行动吧。”
会议室里的人站起身,各自执行任务。
“放心吧,我们一定尽全力捉拿凶手的。”局长拍拍吴宏磊肩膀。
“多谢。”
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吴宏磊看了一眼:“不好意思。”
“没事,去吧。”
吴宏磊拿着手机来到走廊,看看前后无人,才按了接听键:“什么事儿,夏菲。”
查立民是和一车大白菜一块儿进的上海城。过了最后一座收费站,这辆浙江牌照的卡车停在了路边。查立民从车上跳下来,和把他送回来的司机挥手告别,当然,钱包也因此又少了几张红色的票子。
这还在松江境内。查立民根据马路上的交通指示牌辨认。他对此地不是很熟悉,但还不至于迷路。父亲有个老同学住在附近,查立民曾跟随父亲来这拜过年。
应该不远处就有直通市区的地铁,查立民一边走,一边想。现在首当其冲的问题倒不是进城,而是吴宏磊那儿到底进展到哪儿了。
以警察的效率,应该很快就会把他作为通缉的对象。搜查的范围也会从西塘开始向外辐射,没准上海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查立民有点紧张。十年之前,让他有机会和警察正面交锋,但逃亡却还是第一次。
反正现在家和公司肯定都不能回了。父母和夏菲,多数已经得到了消息,一想到这几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亲人,他就感到无尽的歉意,他们肯定朝自己关掉的手机,打过无数次电话了。
查立民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站了一会儿。
也许现在自首还来得及?情况不至于遭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至少还有邓莞千这根线。这根线能够牵扯出什么,通过吴宏磊去调查,无论如何要比自己冒着被抓的风险去暗访好得多。
可问题在哪儿呢?
查立民思索了半天。昨晚在天台,让自己做出“逃离”的决定,乍看是冲动,其实不然。就在“林春园”——不,现在应该说是邓莞千——把他约到飞洲国际的时候,就短信提醒过他:甩掉那个警察。
很明显,不知什么原因,她并不希望吴宏磊插手。正是这个深刻的印象,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地做出了逃跑的抉择。事已至此,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闯了。
查立民抬起头,远处高墙外挂着一块广告牌,在他的记忆中,广告牌下就有通往市区的地铁站。
步行了约摸二十分钟,证明查立民的记忆没有出错,果然,两个地铁口,分布在马路的东西两侧。其中一个门口站着一个警察,查立民皱皱眉,然后横穿大街从对面进了地铁站。
买票的时候,他发现钱不多了。出来得匆忙,钱没带够,在西塘一折腾,只剩下100多元现金。银行卡倒是有,但查立民不想动,以他的反侦查知识,很有可能上海警方就等他通过ATM暴露行踪,抑或已经冻结了账户。不过他想起来,在办公室抽屉还有点现金,是他向公司预支支付供应商的首款。得琢磨个法子,查立民垂头计划,然后买了一张票,坐上了地铁。
40分钟后,从地铁广播里播出的那些熟悉的站名,证明列车已驶入市区。一路上,查立民感觉四周的人都在盯着他看,他却不敢与那些人对视。好不容易熬到了车站,他低着头,匆忙走出车厢。
阳光和煦,现在已过了上班高峰,马路上行人稀少。上升的温度,让他身上的异味开始发酵四散。擦肩而过的人纷纷捂住鼻子,心里肯定费解,这个穿着还算体面的男人,怎么身上散发着比乞丐还要难闻的味道。
按照邓莞千身份证上的信息,她家就住在相隔两条街之外的小区里。
她在布偶里缝了自己的身份证,是为了什么?把查立民引到她家?她家是什么状况呢?父母都健在?有几个兄弟姐妹?还是孑然一身,空房子里留着关键的线索?
一连串问题又冒了出来。查立民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像根馊掉的茄子走进居民小区,用不了多久,保安都会循着味儿“关注”他。
查立民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吃快餐的饮食店和一个弄堂口。他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弄堂口竖着一块牌子:惠民浴室。
池子不大,而且这个时间点,只有查立民一个人来泡澡。他站在没过腰间的水池中,肆无忌惮地搓着身上的泥垢。皮肤被擦得通红,他周边泛起了一层白沫。洗干净之后,查立民觉得浑身通透,他从保暖箱子里取出一条毛巾盖在脸上,然后双臂向后依靠在池子边休息……
“喂,醒醒。”
查立民被人推了一下肩膀,他猛然站立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做出战斗的姿势。查立民夸大的反应,把对方吓了一跳。那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赤裸着上身,下面围了一条浴巾。
“我们要换水了,你可以到休息厅接着睡。”
查立民挠挠脑袋,认清状况,这才疲惫地从池子里爬了出来。他站在淋浴下冲完水,回到更衣室。把自己洗干净之后,那几件酸臭的衣服,是再也穿不上去了。
查立民看见,更衣室的西侧有个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外衣,他左右环顾,趁着没有人迅速偷了一套出来。
几分钟后,穿戴整洁的查立民再次回到了大街上。
长治新村是个年代悠久的居民小区,由原来的三个居民点组成。小区里的居民楼,多数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六层楼高,看上去灰蒙蒙的毫无生气。居民楼沿着一条不宽的马路两边排开,中间还穿插了众多小巷子。这些式样相同的楼犹如分叉树枝上结的果子。
这一带查立民曾经来过,所以并不陌生。市政建设似乎把这里忘了,印象中,路边开张的那些小店,和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查立民在找小区的入口,按照路边的门牌号,前方一个书报亭背后的大门应该就是。他拉拉不算太合身的外套,挺着身子走过了小区的门卫室。
“如果邓莞千家还有别的亲人,该怎么开口呢?或者这是她的独居屋,该怎么进入呢?布偶里除了身份证,没有钥匙,也没有纸条之类的信息。”他走在小区的绿化带边,想起刚刚进门时,铁门上挂着“谢绝推销”的牌子。
“好在是一楼,多少可以窥探屋里的状况。”
证件上写的是14号103。查立民绕着小区里的一个幼儿园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14号所在地。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些,14号1楼西侧墙面的窗户开着,而且上面有小卖部的标志,邓莞千家人用自己家的房子开了一个杂货店。无论如何,总比唐突敲门要好得多。
屋里坐着个中年妇女,可能是邓莞千的妈妈,她背着身正在看电视。查立民稍稍安心。以她现在的状态,显然还不知道邓莞千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也说明吴宏磊还没有发现死者的真正身份。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冒出好心情不是很人道,但也没办法,事已如此,只能祈求运气能够尽快地回到自己的身边。
查立民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敲了窗户的门。
“要什么?”中年妇女闻声回转,走到窗户边,拉开玻璃窗。
“给我一盒烟吧。”
“什么烟?”
“随便。”
“随便?”
“哦,那拿盒利群吧。”查立民补充道。
交了钱,女人把烟递到了查立民的手中,查立民看着她的脸,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完全找不到他想要的内容。
“怎么了?”
查立民的盯视,让女人起了警惕心,她手放在窗户的把手上,时刻准备将他拒之窗外。
“哦,不,阿姨,其实……”查立民解释着,“其实我是邓莞千的朋友。”
话音未落,女人脸上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而且是负面的,还没等查立民缓过神来,“砰”的一下,她重重地关上了窗户。
查立民没想到闭门羹是这样吃的,他怔怔地看着玻璃窗户里的女人,完全不明白,何以邓莞千的名字,会让她反应那么大。
好在女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奇怪地站在玻璃窗后,打量着查立民。查立民一脸茫然,于是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女人夸张的表情略有平复,似乎在探究查立民的身份。他不知所措,只能堆起一个尴尬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手再次搭上窗户的把手。查立民看出她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
“你是邓莞千的朋友?”
“阿姨,我是。”
“哦,我是她的妈妈。你有事儿吗?”
“我……”查立民语塞,事儿是有事儿,可是怎么说呢,“我……”
还没等他继续,邓母右手抬了起来,她指指门的方向,竟然说道:“有事儿的话,进来讲吧。”
房间没开灯,所以很暗。大概是采光有问题,查立民隔了一根烟的工夫,才适应昏暗的光线。屋内的陈设简单但很干净。客厅靠窗的位置,堆放着小卖部所用的货品。
“坐吧。”邓母拉过一把椅子,移到查立民面前。
查立民坐下,顺势打量这个房间。摆设简单,一目了然,环顾一周之后,他坚持自己的结论。视野中仅有一张桌子和一张茶几。桌子上有三个碗,上面倒扣着盘子,应该是吃剩下的饭菜;茶几上有烟缸。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暗红色的靠背椅子。
查立民把视线收回来,接过邓母倒的茶。
“谢谢阿姨。”他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烟,拆开,取出一支递给邓母。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
查立民指了指烟缸里的烟头。
邓母笑笑,摆摆手:“我不抽,是邓莞千她爸抽的,没事儿,你抽吧。”
查立民想了想,悻悻地将烟又重新装回烟盒,脑子在思考着如何开启话题。他对邓莞千一无所知,现在却想知道她的一切。
“生意还好吧。”查立民脑袋转向堆放小商品的货架。
“还行,都是小区里面的老朋友,他们知道我身体不好,时常来照顾生意。每个月挣点菜钱。”
“那就好。”查立民敷衍着。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有种把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与其在这儿绕圈子,不如把所有的事情摊上桌面,一起想对策。
可是邓莞千的母亲——这个普通的妇女,能够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吗?
“如果邓莞千还在原来的单位做事儿,我现在哪还需要守在这个小店呢。”寒暄过后,邓母有些失落,她别过脑袋,眼眶泛红,“我腰不好,很多重东西搬不了。”
看这样子,她们母女之间有些隔阂,查立民想。
“她原来的单位多好,事业编制,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为什么要去做记者呢?”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邓莞千的朋友来过家里了,邓母的倾诉欲显得很强,这是好事儿。
“是啊,是啊,很多时候,人总是身不由己,她为什么会换工作,我还真不太清楚。”查立民套着邓母的话。
“还不是因为她那个在《新城市报》做记者的同学,自己移民也就算了,可偏偏还介绍邓莞千进他们的报社。”
查立民愣住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翻滚起来,《新城市报》?这不是林春园失踪前实习的那家报社吗!十年来,报纸的名字都没改过。
“你说的是那个周报?”他在确认。
“难道还有其他的报社吗!”邓母一脸愤恨,“你知道吗,网上都说记者是危险性很大的一份职业,一开始我还不相信,可是,可是自从邓莞千换新工作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她变了。”
查立民本能地往后一缩,听这意思,邓莞千从进入《新城市报》当记者那天,就是一切的开始?
“她跑的哪根线?”
“那我不知道,她总是要到徐州出差。”
查立民眼睛眨眨,好消息来得太快他反而接受不了。原来有关无法打破沟通僵局的担忧,一概不存在。邓母的滔滔不绝让查立民想要知道的信息滚滚而来,而且条条直捣黄龙。徐州,不正是林春园失踪前最后要去的目的地吗。
“你知道吗,莞千不止一次跟我悄悄地说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一定要我好好照顾自己。”邓母的语气开始悲伤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自己感觉得到危险。”
是啊,危险!查立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邓莞千做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是什么样的内在动因,导致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父母而自杀呢。
一瞬间,邓母显得格外苍老,眼皮因为悲伤而耷拉着,皱纹爬满了额头,似乎白头发也在这一刻冒出了不少,谈起自己心爱的女儿,让她片刻老了十岁。
查立民一阵心疼。“阿姨,其实你不用担心,”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昨天还刚刚见过邓莞千。”
始料未及的是,这句安慰的谎言,却让邓母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怎么了?”查立民被她的失态吓了一跳,“我说,我昨天刚刚见过她!”
邓母的眼神开始变得可怕起来,她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的朋友啊!”
“朋友?!”邓母缓慢地站起身,用冰冷的语气逼来,“你是她的朋友,难道不知道邓莞千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查立民感觉身处冰窖,有股子馊掉的战栗从脊梁骨冲上头皮,寒意充斥整个胸腔,他都不会说话了:“死了?!”
“你到底是谁?”不知何时,邓母已经站到了电话机旁,“你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不是,我,我真的是邓莞千的朋友。”查立民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阿姨,你先别着急,我有,我有证据。”慌乱之中,查立民突然想起来邓莞千的身份证。他把证件掏了出来,“我昨天真的见过她。”
邓母依旧保持警惕的怀疑,她瞄着查立民手中的这张塑封小卡片,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
“你看,阿姨,我们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昨天真的见过她!”
邓母接过身份证,仔细端详:“这,这年龄、地址、身份证号都对,可她不是我女儿。”
“不是你女儿?”
邓母点点头,看到现在轮到查立民不相信了。“你以为我老糊涂了?”
“不是这个意思。”
邓母又坐了下来,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铁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个相册和诸多证件。查